哪有什么婢女,昨夜敲开世子爷书房承欢的女子,分明就是程娘子!
二人向她走过来,蔡婆子立刻逼到一边,头低得似鹌鹑般。却听那女子声音婉转轻灵似布谷鸟,笑着同她打招呼:“蔡妈妈,怎么还没回大厨房去?”
特意咬重的“厨房”二字彻底击垮了蔡婆子,她脚下一软,想要走近辩解两句,却没走两步就身子一歪从甬道的台阶上结结实实地摔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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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夫人对于两人相携着来给她请安的状况露出了笑容。
“总算不用一日两趟的折腾我了。”等人走了,她笑着和于妈妈抱怨。
于妈妈也面带笑意。
自打程娘子那夜里给夫人施了针,夫人对她改观了不少。对于世子爷对她的宠爱,倒也没有那么在意了。
“家和万事兴。”她笑着凑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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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绸听说了蔡婆子在她走后被吓得自己从石阶上摔下去,摔断了尾椎骨的事情,捧腹大笑。
“活该!”她气哼哼地道,“什么钱都敢昧,什么人都敢踩一脚。这下子伤筋动骨一百天,大厨房那些瞧不上她的年轻媳妇子总算有出头之日了!”
程柔嘉也无奈摇头。
她实在也没有想到,那婆子耍起小心机一套一套,却被她一句话吓破了胆子,那蔡婆子也年岁大了,摔断了骨头,只怕不止是一百天那么简单……
也算是咎由自取。
一旁的阿舟听得也笑弯了眼睛。
主仆三人正谈笑着,徐妈妈忽地掀了帘子进来禀告:“娘子,池姨娘和六小姐来了。”
池姨娘穿了件玫瑰红十样锦的褙子,神采奕奕,一进来便挽着她的手笑道:“谢天谢地,世子爷总算是心中不再有嫌隙了。”
很是为她的复宠高兴。
程柔嘉眼角眉梢都带上了笑。
初四的事情后,她已经十余日没往栖云苑去了——一面是受了薛靖谦的“命令”不敢再乱跑,一面也是为那日疑心池姨娘的事有些尴尬。
六小姐薛丹如却撑着脑袋,嘟着嘴:“姨娘这话说的不对,二哥最喜欢程姐姐了,哪里有什么嫌隙?”
想起那日,这小小的人儿不惜往自己院子里引祸的行径,程柔嘉的目光温柔似水:“六小姐,那天你站出来为我说话,不怕你和姨娘被牵连吗?”
薛丹如笑嘻嘻地从她手里抓了一把窝丝糖:“满府里二哥最厉害,二哥是要保住程姐姐的,那我跟着二哥走,什么都不怕。”
她心头一撞。
池姨娘也是头一次听见女儿这般解释,看了一眼目带怔忪的程柔嘉,接着笑问:“丹如,你怎么知道你二哥是要保住程姐姐?”
薛丹如小腿晃晃悠悠,回忆了一下:“二哥一直都没有对程姐姐生气呀。”
池姨娘眼中就带了些与有荣焉。
他们母子三人一向是指着侯夫人和世子爷过活的,而世子爷比夫人可难讨好多了。没想到,女儿竟有这样的玲珑心思和慧眼,瞧出世子对程娘子的不同……
说实话,那样的事情若是放在普通的通房身上,即便清白无损恐怕也要丢了性命——妾室通房之流与主母斗尚有三分胜算,可一旦府里的爷心里生了膈应,这满府里,可就没有半点容身之地了。
想到这儿,池姨娘眼里的笑意又真切了几分:“程娘子,前些日子你托我打听的事,我父亲来信了……”
第29章 喜事 [vip]
远哥儿和程昱之的事情都渐渐有了眉目。
程昱之自小就天资聪颖, 父亲在程家村的族学里待了六七日,便相中了他。虽然培养的族人不止他一个,但他是父亲最看重的。
程家底蕴薄, 能给他提供的也不过是笔墨纸砚和余杭最好的书院——家中的教书先生不过是让她和幼弟不至于做睁眼瞎, 在科举之道上, 明毅书院的先生倒比程家私塾的先生要精进些。
至于京中的世家大族,要么是有自己的族学, 要么是延请名师单独教导,亦或是到退下来的大贤开设的书院潜心修学, 程昱之能靠有限的条件考上举人,已经很能证明他的天分了。
是以程昱之的事情, 她也不过是能帮着操持些衣食住行的事,让他进京赶考的路途顺利些,不至于在考场被饿晕热晕抱憾而归,其余的,便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远哥儿还小,正是定性的时候, 若是能请到一位名师予以教导, 未来的路会顺畅很多——且官场上十分讲究门生论,若是师从一位有家族有背景的大儒, 日后入了仕,也会比寻常的寒门士子多一份依仗。
程柔嘉想起昨夜云收雨歇,温柔缱绻之际,那人抚着她的腰侧缓缓摩挲时漫不经心吐露的话:“……你弟弟的事我已经打听过了。宋相家如今举家回了祖宅金陵, 宋家庶房的宋五爷是六年前的进士, 如今也从官场上暂退了下来, 在苏州府的一座山上开了书院授课, 我可以让人送一封举荐信去,让你弟弟去那里读书。”
“宋家?”她眨了眨眼,觉得似乎听过,但又不甚清晰:“宋五爷既然是进士,为何要退出官场?”
薛靖谦嗅着美人桃花香露的幽香,在她颈窝处低笑着解释:“宋相是很固执的一个人,一直以来的心愿就是想变法,可朝中有不少人反对,方大人又与他政见不合,陛下要抬举方大人,自然就只能先撂下宋家……宋相在先皇在时,已经当过好几届的会试主考官了。”
会试出来的进士与同进士,都得称会试主考官一声老师,算算年头,宋相手下的门生的年纪,正该是在朝廷中大放异彩的时候。可政见不合是要命的,连累着举家都迁回了祖宅,可见是在京中没有立足之地了。
这样的人家,薛靖谦却要费心地让远哥儿进去……
她靠近了些,气息轻吐,眼中闪着异样的光:“您的意思是,宋相还有机会……”
宋家有举家避世的风骨在,宋相又曾官至一品,桃李满天下,若是远哥儿通过宋五爷能得到宋家的赏识,宋相起复之日,远哥儿的前程便也明晰了。
闻言,薛靖谦漆黑的眸子中多了几分笑意。
他从前不曾和阿元讲过政事,但她一向聪慧,什么事都是一点就透。没想到,连寻常女子看不穿的政事也能稍一提点就直切要害,倒不枉费他一番费力。
薛家和方家是姻亲,他不便直接向宋家讨人情,但从庶房的宋五爷入手,就简单多了,若是她的嫡亲弟弟有天赋,不消他再多费力气,宋五爷自然会培植自己的门生。近水楼台,借此够上宋家和宋相,也不是无望。
若她是官家女子就好了,哪怕只是小门小户出身,他应也能与她琴瑟和鸣,相敬如宾……
念头闪过,他微微泛亮的眸子染上了一层莫测之色,轻轻吻上她的眉心,一路下滑:“我记得,你说过你还有个早亡的伯父?”
娇喃呜咽声逐渐没入交缠的唇中,她只来得及发出“嗯”的声调予以回应,就又陷入了风雨中。
来不及思考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
正月里,薛家迎来了全年最大的好消息。
宫里下了圣旨,封大皇子为东宫太子,择日举办册封大典。
压在薛家人头上最大的疑虑终于消失了。
陛下登基以后,虽一直敬重中宫,夫妻恩爱,但男人总也有劣根性,尤其是有了权柄的男人。陛下登基以来的这些年,宫里也进了不少美貌年轻的新人,生下皇子公主的不在少数,大皇子虽是嫡长子,但也不是非他不可——贵妃膝下的四皇子,曹美人膝下的七皇子,身子骨也都很好,瞧不出明显的劣势。
圣人又正值春秋鼎盛,照薛家人最初的想法,是已然做好了夺嫡的持久准备的。但没想到,大皇子还未满十四岁,宫里就直接跳过了册封亲王这一环,直接封了太子。
侯夫人唐氏很是高兴,在府里放了一箩筐又一箩筐的银裸子打赏下人,阵势倒比除夕那日还要热闹些。
这还不够,她见自己身子骨好多了,还要去大觉寺拜佛祖上香还愿。薛靖谦生怕母亲再颠簸着了凉,只好选了一日休沐的时候,全家人都陪着侯夫人去大觉寺上香。
方氏称病没有同行。
程柔嘉不由想起那夜听到的故事。
也不知她是觉得无颜再踏入那佛门圣地,还是并不觉得大皇子册封太子对她来说是好事……如今满府里都知道等大爷办完差事回来,就会张罗分家的事情,方氏这些日子越发闭门不出,西府的什么事都无人知晓。
到了出门那日,承平侯府的大门难得大开,侯夫人由于妈妈服侍着上了最大的那辆马车,后面跟着闻樨山房几个得脸的大丫鬟坐的小马车,接着便是三夫人的马车,池姨娘与一双儿女的马车和程柔嘉主仆的马车。当家的老侯爷、薛靖谦和薛靖兴兄弟则是骑马侧行,侯府的护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超一品王侯的倚仗在最前面开路,浩浩荡荡,引来无数目光。
大觉寺那边一早得了侯府的打点,派了孔武有力的僧人手持禅杖守着山门,不许外人进。主持大师亲自在山门前面相迎,侯夫人笑着还礼,一行人先去了大雄宝殿拜了佛祖捐了香油钱,侯夫人甩出几张上吉的签子,当即心花怒放地又添了一千两银子的香油钱,主持大师捋了捋银白长须,迎了一众女眷进了后院的厢房休息。
男人们则随后跟着主持大师去喝茶了。
山路难行,纵然有轿子,出门这大半日侯夫人仍是不免面露倦容,但仍含笑听着薛丹如笑眯眯地说着方才路上看到的风景和见闻。
小丫头一向有分寸,在嫡母面前活泼却不吵闹,眼瞧着侯夫人似是想要休息了,就又拉着双胞兄长借口去外面玩退了出去。
程柔嘉难得出门,倒不觉得疲累,笑眯眯站在槐树下面同池姨娘说笑。过了两盏茶的功夫,闻樨山房的一位大丫鬟过来禀报:“唐二夫人和表小姐正巧想来上香,僧人们将人拦着,听说咱们两家是姻亲才放进来,这会儿正坐着轿子往这里来,想给夫人请个安。”
唐二夫人?
那岂不是侯夫人娘家国公府的夫人。
侯夫人嫡亲的侄女和弟妹过来了,她们可没有置喙的道理,池姨娘便笑着道:“夫人刚小憩了片刻,姑娘且进去说一声吧。”
那丫鬟便哎了一声,笑着掀帘子进去禀报了。
不多时,厢房里便又热闹了起来,丫鬟们鱼贯着进去伺候侯夫人梳洗。
池姨娘和程柔嘉便瞧准了时机进去,站着一旁等着待客。
瞧上去四十有余的妇人笑眯眯地进来。
她穿一身鹦鹉绿的杭绸褙子,头上插了双股的赤金衔南珠金钗,又再侧边插了支嵌蜜蜡石与猫眼石的金簪,耳边还有一对金镶翡翠的耳附。金饰又多又沉,压得她脖子都有些弯,瞧上去倒不像个官家夫人,像是哪家暴富的商人家的大妇。
她身后则跟了个小姑娘,十六七的模样,穿着大红刻丝双喜纹的褙子,神色温婉,举止端庄,眉间有一颗痣,本应让整个面容生动起来,偏偏她生了一张圆脸,便越发显得循规蹈矩、绳趋尺步。正是唐家二房的嫡出小姐,唐玉清。
侯夫人笑着让人奉了茶,请娘家的亲戚坐下,精神瞧着是比方才好了很多。
寒暄几句,她便拉起唐三小姐的手,亲昵地拍着:“过年的时候听说玉儿病着,我要去瞧你也不让,说什么怕过了病气,现下可好些了?”
提起这桩事,唐二夫人的脸色顿时有些黯淡。
见她不答话,唐三小姐目中闪过一丝焦急,又笑道:“承蒙姑母挂念,眼下已经是大好了。听说姑母前些日子也病了一场,是以我和母亲才非要上山来想瞧瞧姑母。如今一,果真是家有喜事,让姑母病痛全消了。”
侯夫人望向唐三小姐的目光就更柔和了一些。
对于弟媳邹氏,她向来是有些看不上的。但她与二弟姐弟之情浓厚,对他膝下唯一的嫡女也素来是颇为照顾的。
“玉儿这张嘴啊,真是甜得很。也不知道将来什么人能有福气娶到玉儿这样的好姑娘。”侯夫人例行客套地赞许了一句。
唐二夫人脸上的笑意消失殆尽,竟忽然拿起帕子开始拭泪:“这孩子也是命苦。好好的亲事,竟就……”
大有故事的样子。
程柔嘉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地听到这里,不免抬头看了一眼唐二夫人,却正巧撞上唐三小姐温和中带着审视的目光。
第30章 刁难 [vip]
唐二小姐的目光让她有些没来由的不自在。
程柔嘉垂下眼睑, 恢复了方才低眉顺目的模样,像个泥塑的菩萨一般立在池姨娘身后。
唐二小姐的眸中就闪过了一丝惶惑。
看打扮,不似寻常的丫鬟, 但偏偏立在那里不落座, 与从她们府里出去的那位池姨娘结伴, 也不像侯府的主子。可即便是她一直低着头,也难掩出众的容貌气度。承平侯府, 什么时候多了个这般年龄的女眷?竟然还侍奉在姑母身边。
这头邹氏已经捏着帕子诉苦起来:“本来是定好的亲事,天津卫的四品佥事。虽然是寒门出身, 可年纪轻轻坐上这样的位置,可见上进。谁知道媒人拿了八字去找大师合, 竟然合出个相克的命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