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元并非普通女子。
他或许并不能看清那些表面花团锦簇笑脸相迎的贵女们的弯弯绕绕,但她同是女子,又心思细腻,若有人待她有敌意,她不会毫无察觉。
且她想来是个喜欢将计就计的。当时唐玉清的事情,他后来细细想过。唐玉清确实蛇蝎心肠,选择了破坏一个所嫉妒的女子的贞洁来毁灭她,但阿元是明知山有虎,还敢以身伺虎的性子——唐玉晴是主谋,尚且能被一个不忠的奴仆毁掉了前途与贞洁,阿元若真是毫无戒备,那放了足量迷情香的屋子,哪里还能在她们到来之前爬出来?
阿舟当时去请他,也都是她细细算过的。
她并非恶毒之人,不会率先对谁出手,可若旁人有害她之心,她却也不会毫无还手之力任人宰割。
她既然敢只带个会武功的丫鬟从皇宫里直接离去,路上的艰难之处,定然也都是细细思虑过了——金银器软,不会只带那一根簪子,若是真被人下了药大火时未能逃出,不会恰好烧得只剩那根银簪;若是跳船逃生,因不通水性而亡,隆冬河速缓慢,他们这般将浔河翻了个底朝天的做派,不会全然没有痕迹。
害人的唐玉清成了被捕的螳螂,嘉南郡主也未必不是她用来彻底摆脱他的手段。
那般翻来覆去地想过,他才明白,往日,他真是太小看了她,也太高看了自己。她并非是依赖着他存活的菟丝花,不甘于做他内宅安稳的一隅,不甘于将万事放在别人的掌控之中,所以她下定了决心,就能这般决绝地不留后路。
薛靖谦微微叹出一口气,在冬日里立刻白烟袅袅。
这些日子,他除却在找阿元的下落,亦在搜寻嘉南郡主害人的证据。
只可惜,像是被人一点点刻意地抹去了似的,全然无从查起。就连那位船夫,如今家中也是一片哀色,看不出任何异样。
嘉南郡主到底是深宫和内宅长大的,让有这般武功的人士受她差遣,恐怕还少了些气候。他隐隐觉得,这件事背后还有南阳大长公主的授意。
他有些头痛。
那位在他的印象里素来不是是非不分,骄奢淫逸之辈,否则,也不会得陛下如此信任。但人都有逆鳞和护短之心,嘉南郡主幼时还曾流落在外,却也难保大长公主一颗慈母之心偏疼她些……
和那位斗法,可不是什么轻松的事。
他以养伤的由头在路洮城待着,薛顾两家的婚事便耽搁下来,但似乎听闻,郡主近日也生了场病,民间还渐渐传出他们二人并非佳偶,是家宅不宁的八字等等传闻,也不知其中有什么蹊跷。
但他眼下没空去管那些,于他而言,这婚事,能拖一时算一时。
官道上车马不休,快到年关了,许多在外做官的带着家眷回京,或是述职,或是回到宗族团聚。道路上有结了冰的水涡,马车疾驰之下,有两驾躲避不及时,生生撞到了一块儿。
这种事,这几日已经不是头一回发生了。
有个丫鬟便掀了帘子出来骂:“是哪家不长眼的?竟然敢冲撞金陵知府家千金的马车。”
对面的也不甘示弱:“什么乡下人?我们家可是工部侍中府,怕你不成?”
薛靖谦骑着马,正巧路过,对于这骂战,眼神并未分上些许。
却有一妙龄女子素手拨开帘子,脸色气得发红:“是贵府先撞上我们家马车的,怎么也不先赔个不是,倒来咄咄逼人?本小姐给家中女眷带的金陵香露,全被你们搅合了。”
那头的便有吃吃笑声:“我当是什么稀罕物什,香露罢了,阿青,去赔她们一百两银子,总够打发她们了。”
“一百两?”那丫鬟撑着腰冷笑:“这可是顶稀罕的东西,不同于普通的香露,这匣子里有足足十几瓶,一千两恐怕都不够赔!”
薛靖谦拉住缰绳,目光微动,去而复返。
两家都是刁蛮贵女,光天白日地在这里刻意耍威风,他没什么兴致,但提起香露,他却隐隐有了些想法。
他怀着阿元还活着的想法再去找时,还真让他发现了一些线索。
宫里开出的路引出了路洮城便没再被用过,但他打听过,这路洮,除了官府的门路,也是有旁的手段的。
她从前帮家里经商,与这些底层人物打交道,应该不算难。
抱着这样的想法去暗访能开路引之人,可数目竟极多,让人没有头绪,但唯一的好消息是,挨家查访时,得知她似乎去过摘月楼——他问过摘月楼的掌柜和活计,出事的那一晚,摘月楼的厢房里确然入住过两个身形与阿元主仆相似的,只是戴着斗笠,看不出样貌。
有了这个消息,他几乎有九成把握认定她还活着。
但皇土何其辽阔,她没回余杭,也未去宁波,他一直在想,她可能去做些什么。
这香露,倒是给了他些启发。
丫鬟瞧见一个年轻男子直奔她们而来,微微吓了一跳,却听他彬彬有礼地问:“这位小姐,你这匣子里的香露,能否借我一观?”
知府小姐还未进马车,只瞧见一位丰神俊朗,高大挺拔的男子骑着马奔她而来。
那人剑眉浓墨,鼻挺如峰,眼睛如天际上最亮的一颗寒星,石青多罗呢灰鼠的大氅,身形像是武夫,面容却如白玉,握着缰绳的手指骨节分明,瞧着宽厚有力,让人一看就移不开眼去。身下坐的枣红骏马也是极品宝马,她只见过家中的大伯父似乎养着这样的马,品相瞧着却不如他的……
知府小姐一下子红了脸,凌厉的气质一收,转为柔弱:“公子且看便是,只是……都摔碎了……”
薛靖谦边道谢边将那匣子接过,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药香味夹杂在幽甜的香气中。
他曾闻过的。
日日夜夜用她入怀时,有时她身上,便是这样让人沉溺又清醒的味道。
“敢问小姐,这香露,是在金陵哪家铺子卖的?”
“……似是叫程氏香露……”知府小姐的话刚说话,便见那人将匣子放下,目光骤然亮了起来,扬鞭而去,马蹄飞卷,落了她一脸的尘土。
侍中小姐却愣愣地看着那人远去,没空去嘲笑对面的人。
她没有瞧错的话,那似乎是前些日子带兵出征大胜而归的国舅爷,定远大将军吧?她曾在茶楼上远远瞧过一眼的,当真非凡夫俗子,怨不得京中那么些姑娘对他倾心。
他不是在家养伤吗,怎么会在这个地方?
第90章 坦诚 [vip]
玉宇琼楼, 大雪纷飞,街道上早覆上薄薄一层寒霜。
青帷暖轿在一处三层小楼前停下。
鲜红灯笼高挂,红底鎏金牌匾上大字龙飞凤舞, 这条街上许多铺子已经门可罗雀, 缩着衣袖的商家在咬牙营生, 唯独这间人声喧嚣,宾客如织, 络绎不绝。
薛靖谦掀了轿帘出来,大步走进去。
光顾这铺子的多是女眷, 一层摆着琳琅满目的香露瓶子,二三层则是供人歇脚吃茶点听书的, 夫人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块闲聊,此地倒变成了内宅交际的好去处。
薛靖谦走了一圈没瞧见熟悉的人,下了一层欲到后院去看看,自是被人笑着拦下。
“那是咱们家伙计歇息的地儿,公子莫要走错了。”那女伙计笑吟吟的,“公子可是要给心上人挑礼物?咱们家的香露可是远近闻名, 小姑娘们最喜欢的。”
铺子里多是年纪不等的女眷或是来采买的下人, 倒头一回瞧见这般年纪的俊俏公子哥。
他从善如流地买了几瓶,那女伙计的笑容就更真切些:“天儿冷, 公子若想再转转,也可以上楼上吃些茶点,听会儿书。”
“不必了,我想知道, 你们东家在何处?”
“咱们家的香露铺子和程氏布行是同一家, 东家如今自然是在余杭。”
薛靖谦微微挑眉, 想了想:“那你们……掌柜呢?”
“哟, 您来的不巧,掌柜的前几日出远门了。似乎,是去拜祭族人了……”
上了轿子,薛靖谦淡淡地吩咐:“到驿馆去。”
千辛万苦地找到此处,不想人竟然不在,原打算好用暖轿接她,如今又得换上马车,长途跋涉了。
但这一趟不算白来,起码,那女伙计描述的掌柜的相貌,和程柔嘉能对上□□分。
她还活着,实在是太好了。
*
往西走,庐州府是必经之地。
大雪封了山路,程柔嘉一行人在一处客栈暂且安顿下来。
人高的戏台座南朝北,两面屏墙上填漆绘着栩栩如生的牡丹,程柔嘉被阿舟叫下来,在前排落座听戏。
是郎才女貌两厢情愿的戏码,程柔嘉听了一阵,觉得乏味,台下人却都津津有味地不时叫好打赏,她笑了笑,步子放轻,走了出去。
延绵不断的鹅毛大雪,四径白皑皑的一片,纵然在城东,却也有种置身于山谷的错觉。
有人影从远处走来,几十步的脚程,却渐渐地就落成了半个雪人,程柔嘉有些好笑,饶有兴致地倚门看着,待人走近了,瞧清楚他的相貌,不由大吃一惊,疑心是幻觉,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
薛靖谦却笑了起来。
前边出城的山路被大雪封了,算着时日,在不急着赶路的情况下,她应该也没来得及出城。他原想着在庐州府挨个客栈的找,却不曾想运气这么好,正巧就将马车停到了她在的地方。
“我都要被冻僵了,不请我喝一杯热茶吗?”
程柔嘉看他一眼,神色已恢复镇定:“这客栈客房有的是,将军一句吩咐,自有小二为您鞍前马后。”
她是借着嘉南郡主的毒计假死到了金陵,本就是见招拆招,其间有多少纰漏,她并未去细想——嘉南郡主既然有这样的狠心,自然会将这些错漏一一补上,好让薛靖谦死心。
不曾想,他竟然这样快地找到了这里。
他为什么要找她?
明明有心上人,明明将她视作可有可无的替代品,又何苦一定要将她留在身边?
她眼睛微微泛酸,却并不惧他——她手里拿着皇后的懿旨,他向来是个忠心的臣子,不会硬来。
“你那里可有干净的换洗衣物?瞧我这一身……”
程柔嘉斜睨了他一眼。
这人磨磨蹭蹭的,难不成还要让她像在侯府一样,悉心伺候他不成?
“民女云英未嫁,怎会有男人的衣物?”
薛靖谦眼里的笑意却浓了些。
那他就放心了。
躲总归是躲不掉的,程柔嘉也没心思余生同他玩猫捉耗子的游戏,她另要了一碟子茶点,坐在窗边,不疾不徐地一边吃一边欣赏外头的雪景。
薛靖谦简短地更衣沐浴后,下楼便瞧见了这一副画面。
方才被雪花半遮眼睛,没来得及仔细瞧她。数月不见,她不再挽着妇人的发髻,一头乌黑的青丝精致地编成细辫,只插了柄镶百宝的桃色梳篦,湖绿的裉袄,杏黄的齐胸长裙,不施粉黛的面上气色极佳,一双眼眸灵动而有神,倒真像极了待字闺中的小姑娘。
薛靖谦心头微微发酸。
前段日子,她在侯府,很不称心吧。
他在她对面坐下,顺着她的目光望着天上飘扬的雪白鹅毛,轻声问:“为何要假死逃离我呢?”
程柔嘉抿嘴笑笑:“将军不肯成全我,那我只好去找能成全我的人了。至于假死,倒并非我本愿。”
“阿元,你……”
“将军不要这般叫我。”程柔嘉的目光冷下来,“如今您既然能如愿迎娶心上人了,再不该把旁人视作替代品,如此,也是对郡主不尊重。”
薛靖谦愕然,皱起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