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露比没有听到他回来的声音。
这么说吧,一个人在濒死状态下很难再对身边的动静做出快速反应。露比的意志力多少克服了一点肉体上的痛苦,让他在绝境中保留了一丝理智和思维。
年幼时,他曾无数次地想过可以不要肉体,只保留思想就够了,因为肉体把他牢牢禁锢在这个无趣的世界里。但是随着时间流逝,他对生命、身体和精神的看法又有了变化,尤其是从朱蒂手中接过那个小家伙的时候。
——有肉体也不是件坏事。
人类的小孩子真是邪恶,长得那么可爱——雪白的皮肤、无辜的眼睛、没有牙齿、毫无攻击性,无条件地对拥抱他的人产生依赖和信任。最关键的是,据说这个小家伙有他一部分的基因。这么说,这是他的孩子,不但他的肉体有了延续,他的思想还会潜移默化地影响这个孩子的一生。
露比轻轻睁开眼睛,看到眼前冰冷的地面。
他很想就这样躺下去,却忽然听到一阵喘息声。
“是你吗?”他低声问。
“……嗯。”
不是电子语音的声音,可也不自然,是用了变声器的人声,非常低沉且缓慢。
“你受了伤?”
对方不答反问:“你还好吗?”
“不太好……可能立刻会死。”
“我会履行约定放你出去,如果你能走动……”
“等一等。”露比打断他的话,“你的故事还没讲完。”
“……故事比生命还重要吗?”
“生命本身就是故事。”
多亏了项圈里的麦克风。露比心想,只要轻轻动一下嘴唇,发出一点点微弱的声音就能准确地把语言传达到对方耳中,省了自己不少力气。一直以来他对科技都保留着一份理性的蔑视,人人以为机器不会出错,可机器又常常错得离谱可笑。不得不承认的是,科技加强了人类的感官,让人从周身区区一小片的范围解脱出来,轻轻松松就能将声音、画面和思想送达世界的每个角落。
没错,生命本身就是故事,而且会一直继续下去。
“你还想听我的故事,不怕自己等不到听完的那一刻吗?”
露比笑了:“我走不动啊……说实话,维持现在这样的坐姿已经很难了……没准轻轻动一下就会栽倒在地再也起不来。”
“很抱歉,我没有办法进来帮你。”
“没关系,我可以再等一等,总会有人来找我……”露比说,“看在钱的份上。”
“我想讲另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里有作家摩利吗?”
“没有。”
“有吐纸条的方块吗?”
“没有。”
“那有什么?”
“有一个失去了妻子的男人。”
“哦……”露比意味深长地说,“这是我想听的故事。”
“他是一个警察。有一天,一家报纸的记者找上门来,要给他做个独家报道。男人的妻子友好地接待了记者,亲手泡茶,请对方坐在自己最喜欢的沙发上。她说丈夫还在警局工作,会很晚回来,记者说没关系,他可以去外面的车里等,等多久都没问题。妻子被他的执着打动了,记者还说这个城市需要一个英雄,她的丈夫就是。在上一次,和再上一次的案件里,警官都表现出了非凡的勇气和正义之心。”
露比听到他轻笑了一下,但是没有停顿:“后来,记者从警察的妻子、同事和上司那里得到很多独家素材,也参观了对方的办公室,拍下非常满意的照片。一篇激动人心的报道诞生了,刊登在早报的社会版头条,占据了整个版面。”
“这本来是一件好事,但好事不一定会带来好结果。报纸被一个混迹街头的混蛋看到了,那天他也许是嗑药过头,也许是刚被警察教训了一顿,甚至有可能仅仅因为不喜欢报纸上那篇报道的用词,真正的原因是什么没有人知道。总之,看完那篇报道之后,他决定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这个混蛋买了一把刀,藏在外套口袋里,敲开了警察的家门。他拿出毕生的演技,告诉警察的妻子,自己是来帮忙检修电器的。出于谨慎,妻子拒绝了陌生人进入家中,于是他凶相毕露,一拳打在她的脸上硬闯进去。看到对方手中的刀,妻子忍痛飞奔向楼上,想找个安全的地方报警。但她很快就被追上,凶徒抓住她的头发,把她从楼梯上拖下来。她疯狂挣扎,一度挣脱了对方,又试图跑去厨房寻找可以自卫的东西。可惜的是,她毕竟是个势单力薄的女人,对手却经常周旋于毒贩、瘾君子、流浪汉和打手之间,有严重的暴力倾向,打架斗殴也是家常便饭。她是柔弱的猎物,第一下就输了,接下去都是残忍的虐杀。从厨房到走廊,再到客厅,到处是血,她死于失血性休克。”
这个故事一点也不陌生,不过露比想听听不为人知的部分。
“丈夫回到家时,看到了地狱般的景象。后来他的同事们赶来了,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仿佛只是个普通的凶杀案。尽管悲愤交加,他还是保留了理智,相信凶手很快就能抓住,也必定会受到公正判决。于是他忍耐痛苦,静静等待水落石出的真相。然而什么都没有,证据消失了,证人不知所踪,最后连案子的细节都不再有人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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