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追此刻已经收敛了怒容,恢复了一派严肃庄重的模样,仿佛方才被揭穿之后哑口无言、气急败坏的人并不是他。
臣只是想请姜镖头协助天心府,查明追杀毅王殿下的刺客的身份。
是么?姜柏舟勾起唇角浅笑,语气却有些讥讽,方才沈大人可没提这事儿。
不过我们恐怕要让沈大人失望了。姜柏舟道,我等随诚王殿下进山,沿途并未遇见刺客。偶有发现打斗的痕迹,也只找到了毅王殿下随从的尸身,并未见过刺客的尸体。最后那场打斗本想抓个活口,奈何突发雪崩,刺客余党全数葬身雪海
沈大人若是有心,不如进山找一找刺客尸身。
这说辞与沈追从诚王口中听到的别无二致,沈追倒也没有怀疑。但如此一来,刺客的线索便断了。
李熠道:此事八哥方才也同本王说了,刺客将同党的尸身都处理得干干净净,可见行事谨慎,并非普通山匪。只可惜没能留下活口不过,本王这里倒是有一条线索。
他转向沈追,笑道:先前只顾着听王知府汇报灾情,倒是忘了告诉沈大人。
他朝身旁的侍卫钱佑示意。钱佑上前,将一枚沾血的玉牌递给沈追。
这是同刺客缠斗时,从刺客身上拿到的玉牌。李熠道,沈大人可要好好查一查这玉牌的出处。
沈追将玉牌拿在手中仔细查看,玉质扑通,但正一面雕刻着一个忠字,另一面则是一个乙字。
光看这一点,无疑是忠王的嫌疑最大。
沈追抬头看向李熠:殿下心中可有猜测?
李熠笑道:本王没有证据,可不敢空口猜测。还是得劳烦沈大人查明真相。
沈追立刻明白了李熠的意思:李熠对朝他下手的人心里有数,但这个忠字到底是忠王,还是指忠心的下属,亦或是旁的什么意思,李熠并没有一口咬死,而是希望沈追给个说法。但无论如何,这伙人必定是居心叵测的刺客,而不是什么山匪。
沈追将玉佩收入袖中:臣自当尽力,查明真相。
李熠点了点头,转身看向姜柏舟和姜羡余,我听王知府说,我被困山中那段日子,多亏了平安镖局先前往淮安送来的木炭、棉衣和药材,帮淮安百姓熬过一阵子。我先替淮安百姓谢过镖局各位义士,改日再上奏朝廷,为诸位义士请功。
他没有自称本王,还对姜羡余和姜柏舟拱手作揖,态度十分诚恳。
姜羡余连忙上前托住他的胳膊,谦虚道:我等只是受方巡抚之托,略尽绵力。
沈追在一旁听着,面寒如霜。
从毅王的脚步声出现时算起,对方应当没有听见他与姜家兄弟争执的全部过程,也完全不在乎姜柏舟口中提到的他的亏心事。
但此刻偏偏又郑重地感谢平安镖局的救灾之举,无疑是打他的脸,暗讽他确实没有把江南灾民放在心上。
没想到,从前在京中毫不起眼的毅王竟然如此心机深沉,深藏不露。
这几日沈追同对方有过数次往来,不得不承认,对方的态度和言辞滴水不漏,却又时常暗含深意,行事也沉稳有度,自有章法,绝非朝臣眼中的无能之辈。
而他自己竟然也看走眼了。
再转念一想,对方来得这般凑巧,恐怕就是得知了他的行踪才跟过来。
毅王当年养在江太后膝下,与先帝颇为要好,也因此被圣上所不喜,在所有皇子皇女中最不受宠。同理,在毅王心中,恐怕还是江家人更为亲近。
姜家这小子同江太后有几分相似,毅王想必已经得知了对方的身份,难怪如此维护他兄弟二人
李熠并不知沈追心中所想,得知姜羡余和姜柏舟打算立即返回金陵,遗憾地同他们道别,表示要等淮安灾情好转才会继续往南去,希望届时金陵再见。
姜羡余和姜柏舟把李熠和沈追送出门,长长舒了一口气。
大哥,王爷来得这般凑巧,是特意来为我们解围吧?
姜柏舟静了一瞬,道:兴许是吧。
那大哥觉得,他是否值得交付信任?
姜柏舟再度沉默,片刻后才道:再看吧。
李熠和沈追一同回到知府府中。
前者去了王知府临时借给他办公的书房,沈追跟了进去:毅王殿下。
李熠回身看向他,见他有话要说,摆手屏退了下属,肃容以待。
沈追摆出作为天心府指挥使的一贯威严,审视着李熠:殿下可还记得先帝与江太后?
李熠面色陡沉,眸中闪过一丝冷光,嘲讽道:沈大人,您果真是老了。
他唇边勾起一个冷笑,上前一步凑近沈追,在他耳边低声道:同我父皇一样,老了。
沈追瞳孔一震,没想到向来不声不响的毅王竟然敢说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语!
李熠却丝毫没有大逆不道的自觉,望着沈追剧烈晃动的瞳孔,笑容愈发灿烂。
我父皇登基时,不需要不听使唤的江晏两家。将来不管是我哪位哥哥登基,同样也不需要自视甚高、倚老卖老的沈大人,这您应该知道吧?
沈追心中惊骇,戴了二十几年的威严冷冽的面具一寸寸龟裂,直面他最不愿意面对的残酷事实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是圣上的心腹,不能投靠任何一个皇子,这便意味着,圣上驾崩之日同样是他的死期。
可他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坐太久了,一直享受着诸位王爷的讨好和拉拢,内心却像圣上一样挑剔他们的长短,仿佛自己有权利决定谁承大统。
而他的傲慢,必然也被诸位王爷看在眼中。
李熠欣赏着他变幻多端的表情,心道方巡抚说的果然没错,天心府指挥使沈追沈大人,看着肃穆威严、权势滔天,其实只是个出卖兄弟、卖女求荣的纸老虎,外强中干,愚不可及。
李熠满意地拍了拍沈追的肩,轻笑道:不过您放心,沈家未必会倒。
因为,小沈大人比您聪明。
第六十二章 今生:平安归来归路是他,故里是他,
金陵。
入冬以来的第四场大雪落完,时近年关,谢承足有半月没有收到姜羡余的任何消息。
对方最后一封回信在十一月末寄出,腊月初送达金陵,说他一切平安,在山中找到了一批物资。腊月中旬,这批物资同朝廷发下的第二批赈灾物资一块,发至江南各地。与此同时,谢承从方志洲口中得知,姜羡余和姜柏舟汇合,带人再度进山寻找九王的下落。
从那以后就断了消息。
谢承每日都在往淮安寄信,但因为大雪封路,似乎一直没有送到姜羡余手中。方巡抚那边也同淮安断了音信,没有姜羡余的消息。
国子监停学放假,谢承仍是给自己安排好了功课,同时打理谢家商铺和四海银号,并时常帮方巡抚出主意,控制灾情。
到了晚上却整夜睡不着觉,明明累极困极,闭眼却总是做噩梦。
一开始只是梦到前世姜羡余在地牢受刑惨死的场景,后来便梦见他在雪山中遭遇不测,什么遭遇暴雪、突逢猛兽,迷途离群、挨饿受冻,或是与谋害九王的刺客遇上
他什么都梦过,每次梦醒都是一身冷汗。
谢承觉得自己接近崩溃的边缘,但说来可笑,这一切只不过是因为少年出了趟远门而已。
哪怕天气恶劣,哪怕路途凶险,师父师母都不至于像他这般提心吊胆,寝食难安。
他本该像师父师母那般,信任小余,信任大师兄,相信镖局其他老镖师能照顾好他们兄弟俩。
可他做不到。
他无法承受再次失去对方的可能,以至于不断后悔同意对方去淮安。
但他同时又记得,少年离开前向他要了一份信任与支持,他分明答应了,不该反悔。
于是就这么失控又清醒、理智又偏激地割裂着灵魂,生生熬瘦了一圈。
谢桑柔以为他是既打理铺子又读书,实在过于辛苦,变着法给他炖汤补身,劝他多休息。
年二十九这日,谢桑柔见谢承又要出门,忍不住劝道:要不今日还是别去了,或者我和你姐夫去一趟也成。
谢承披上狐裘:不用,启轩咳嗽刚好,阿姐和姐夫多陪陪他,我去就成。
灾民入城之后,谢家时不时在城门附近施粥放饭,发放棉衣。小年过后就没停过,谢承每日都会去,表面是作为主事人亲力亲为,实则是给自己一个理由,每日都去城门等一等姜羡余。
他有时会兴起可怕的念头,后悔自己有入仕报国之心。江南百姓的死活与他何干?万民社稷又与他何干?凭什么要他的少年涉险?
他前世自视甚高,家中要他入仕,他便也以为自己能位极人臣、激浊扬清,还大义凛然地标榜自己心怀大义,嘲笑少年不思进取,没长性,没定性。以至于一别误终身,连自己所爱都留不住,护不下。
如今又好似重蹈覆辙,让他所爱的少年为他的宏图大志、从龙之功去冒险。
哪怕少年说他是为了江家,谢承仍觉得有自己的责任。
若是他不提起九王,不拜方志洲为师,不在那天傍晚带姜羡余拜访方志洲,此刻少年就还在他身边,平安无事地,在他身边。
谢承坐上马车出了门,又一次这样懊恼自责,甚至有了亲自去淮安的冲动。
等到后天他告诉自己,若是新的一年仍没有消息,他必须要去淮安。
金陵城里出现了不少来自山间乡野的灾民,因为屋舍被大雪压塌的,因为没有御寒的衣物、取暖的木炭差点冻死的,因为粮食告罄饥肠辘辘的
少数人手里还有几分积蓄,或者有亲戚可投奔,大部分已经走投无路,只能靠官府救济。
方志洲派了官兵在城外官道接应,查问户籍,将各个村镇的灾民分到同一处安置。贡院的地方不够用,官府又租借了城中不少空宅。
谢承将木炭、棉衣、药材等紧俏物资卖给了官府,由官府定价出售,遏制住了城中飞涨的物价。
赚不到银子的商户老板恨得牙痒痒,却见巡抚大人重刑整治了几家趁机敛财的商户,顿时偃旗息鼓,不敢再有动作。
忠王派人囤了大量木炭、棉衣,千辛万苦运到江南,没想到压根卖不出去!
气得他怒砸一方好砚,大骂方志洲假仁假义、断人财路。
明眼人都心知肚明,过了这个寒冬,江南根本销不了这么多木炭和棉衣,而开春后这些东西又极易受潮发霉,不论是大费周章再次运回北边,还是留在江南储存,都注定是一笔赔本买卖。
最后只能全部低价卖给方志洲,尽量回些本钱。
方志洲大概猜到这是哪家势力准备趁机敛财,心里觉得好笑的同时,更加欣赏谢承想出的好法子,不但控制住了物价,还让这些囤货的商户不得不与官府做交易,为江南百姓争取到了更多物资。
于是隔日,方志洲就将这家商户的名字,同带头给官府捐款捐物、租借仓库安置灾民、给灾民施粥送衣的富户一块,添在了贡院外的救灾善义榜上,供百姓称赞。
谢家同样榜上有名。
谢承抵达谢家粥棚时,又看到了张涛、刘定才、李浩斌和曾虎等人。
来了。张涛笑着对他打了个招呼。
谢承点点头:辛苦了,今日人多?
曾虎答道:好像是比前两日多一些。
国子监虽已停学,但许多学子都困在金陵无法归家过年,张涛等人得知谢家粥棚正在招募人手,自愿过来帮忙。
四人都心怀善念,忧国忧民,却又没有谢家这等财力,便想着为灾民出一份力,不要谢家的工钱。
家境略贫的曾虎原是想趁着停学找份差事,为自己攒点纸笔费,但见张涛等人都不要工钱,便也不好意思提,全当做善事,留个好名声。
谢承没有拒绝他们的好意,只是得知他们不愿意要工钱,送了他们几套御寒的衣物,以及一些书本笔墨,算作答谢。
曾虎知道谢承这是有意照顾自己,于是每日都来得很早,做事也尽心尽力。
谢承见他抱着棉衣的手冻得发红,上前接过他的活:喝碗粥暖暖身,去棚子里歇一会儿。
不用曾虎想推辞一番,却见谢承已经抱着棉衣走向排队的灾民。他没再吭声,但也不好意思去喝粥,只是在锅炉旁边暖了暖手。
没想到谢承那边却起了骚乱,曾虎和张涛等人立即跑了过去。
只见一个皮肤黝黑、身形健硕的青年汉子拽着谢承手里的棉衣大声嚷嚷:你发棉衣就发棉衣,凭啥还要查户籍?不乐意发就直说,装什么大善人?
诸位来评评理,我家婆娘和孩子病了,让他多给两身棉衣,他就说要查我户籍,什么意思?不就是不想给呗!
谢承捏住他的手腕,脸上不屑于有多余的表情:来多少人领多少棉衣,媳妇孩子病了来不了,去那边登记户籍,会有人带他们去医馆看病,给他们发棉衣。
说完用力一扯,拽回被对方扯住的棉衣。
那青年汉子踉跄一下,捂住手腕开始哀嚎:哎哟!打人了打人了!谢家老板打人了!
他故意将手腕耷拉着,卖力哭嚎:诸位瞧瞧!谢家老板打人了!
你
张涛想上前同对方理论,谢承却拉住他,低声道:我没说过我是老板。
张涛等人一愣,对啊,虽然众人都知道这是谢家的粥棚,谢承也每日都来,但是他从未说过自己就是老板。按理来说,外地来的灾民不该知道他的身份。
可见这人明显就是故意来闹事的。
果然,那青年汉子见谢承不吭声,以为他自认理亏,开始引入正题:枉我听乡里乡亲说谢家仁义,在这儿施粥发棉衣,特意赶过来,想给我家婆娘和孩子要两件棉衣。可你们瞧瞧,他不仅不肯给,而且那棉衣,比琅云阁卖的差多了!谁知道里头是棉花还是杂草,能不能抗冻!
他这分明是假仁义、假好心,就是想博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