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众人都老实了,那男童冷笑声,说道:继续!
舒令嘉忽道:等下。
所有人都用一种你这后生是不是不想活了的眼神看着他,景非桐也转过了头。
舒令嘉在男童阴冷的目光下站起身来,大大方方地走到那对昏倒的老夫妻身边,将两人从屋角处扶起来,让他们靠在座位上。
他做完这件事之后,这才又回了自己的位置,撩衣摆,坦然坐下。
景非桐怔了怔,随即,不由莞尔。
舒令嘉的行为大方磊落,那男童哼了声,倒也没说什么。
反而是那名女童看了舒令嘉和景非桐两眼,突然道:不对。你们两个,是怎么进来的?
舒令嘉正要说话,景非桐却虚按了他下,微笑说道:我们也不大清楚,之前从未听说过还有此地,只是新近故去了名朋友,正在借酒浇愁,周围便莫名成了这幅样子。
他方才冷眼旁观,发现似乎误入的只有舒令嘉和自己两人。
此地既然不是幻境,那么便应该是真实存在的结界空间,在某种条件下会产生触发。
而据景非桐的猜测,这种条件,很可能便是心境了,多半是痛失挚爱或经历生死之人,最容易无意中进入结界。
他唯一不确定的地方就在于,自己跟舒令嘉两个人,心意不通,经历不同,竟然会起被结界卷进来,实在未免有些太巧了。
难道仅仅就是因为他们坐在同张桌子上吗?
不管是否心存疑虑,景非桐答的话却是恰好到了点子上,那女童没再追问,只将双用黑纸贴成的僵硬眼珠在景非桐和舒令嘉身上扫了几个来回,然后咯咯怪笑起来。
个夙契难携,极求而不应,个回首皆空,倾情成幻梦,难怪,难怪啊。
她也算是个能人,这话简直是直接戳中了景非桐和舒令嘉两人的心窝子。
景非桐眼波微冷,面色不改,舒令嘉倒是没忍住,冷笑了声,颇有不屑之意。
那女童问道:你们可要救人?把生辰八字报上来。
景非桐轻轻咳,状似无意般地,屈指在自己的眉心处敲了敲。
舒令嘉瞟了他眼,没说什么,提笔便在女童扔过来的纸钱上面写下了串生辰八字。
他和景非桐虽然没有真的相对饮酒怀念故人,但死者倒是有个现成的,就是之前直假扮狐族少主的明绡。
舒令嘉要用易容术易容成他的模样,必须要知道他的生辰八字,此时正好可以用上。
那女童见他写的毫不犹豫,便不再多说,退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舒令嘉将写好的纸钱分给了景非桐几串,两人交换了个眼神。
舒令嘉向来是个气性大的人,方才那女童的话不大尊重,他当场没怼回去,大约还是有几分气恼的,唇角微微抿着,显得有几分孩子气。
景非桐心中微微一动,已经脱口说道:我去西面吧。
西面便是换命人的位置,也是唯一的危险所在。
舒令嘉不当回事地道:不用,我去。
景非桐顿了下,笑了笑道:好。
他便不再坚持,站在了舒令嘉前方的北面位置。
这种仪式的规矩,是不能让阴气超过阳气,也就是说,活人的数量和空出来的屋角数量,最少也要各占半。
之前进行换命仪式的基本都是三个人上场,但舒令嘉和景非桐两个年轻男子,其实也已经足够了。
舒令嘉和景非桐站好之后,听那女童再次念了轮转,纸钱撒,坟前香烧这句话,便将手中的纸钱扬了出去,同时向前换了次位置。
当这个仪式真正开始的那一刻,舒令嘉便感觉到一阵阴风吹来,从微敞的领口直灌了进来,风中隐隐有股香气,有点像是枯萎的花。
同时,仿佛有种无形的力量束缚了他,限制着他自主行动的能力。
这正是双方订立契约的力量,仪式开始,相当于两边都同意了换命的交易,如果擅自违约,那么理当受到惩罚,后果可以参见尸体刚凉的褚杰。
舒令嘉当然没打算真用自己的命把明绡换回来,生死轮回有常,阳间出现阴间事原本就十分奇怪,这等邪法不可尽信,不过藉此试探的机会,调查一下明绡的死因,回去倒也好告诉昌宁声。
也就是说,给他们破局的时间,也只有这四句话而已。
在第四句话出口之前离开位置,向这对纸人发动攻击,是最简单直接的手段,但问题在于两个纸人明显也只是傀儡,击杀他们毫无意义。
反倒是这样公然违背契约,徒然削弱了自身实力,不够明智。
沉吟之间,第二句话已出。
二轮转,丧歌起,哭声惊宵。
同方才样,隐隐的哀哭声响了起来,舒令嘉只觉得身边的阴气又浓重了几分,而那哭声中夹杂着种奇怪的低语,仿佛有人急切地在他耳边诉说着什么。
这个仪式是让舒令嘉换明绡的命,随着仪式进行,两人自然而然便会产生联系,按理说哭声与低语都应该是明绡发出来的。
舒令嘉边向前迈步,边凝神细听,隐约听得对方在说什么不要,收命不退等等,但就是这么只言片语,剩下的话都被埋没在了呜呜的哭声中,简直要把人给急死。
他低声问道:什么不要?
对方好像又说了句话,但与此同时,女童也已经念出了第三句:三轮转,坟土拱,人鬼难辨。
人鬼难辨,阴阳交汇,已经逝去的亡灵重新从黄泉之下爬了上来,等待着夺取他人性命,重返阳世。
时间,只剩下了四五步,句话。
契约的无形力量推着人不得不向前走去,前方的景非桐却不紧不慢,步步缓缓迈出。
他以自身力量顶住了这股契约之力,把脚步放慢,为舒令嘉争取时间。
舒令嘉跟在景非桐身后,并非回头,但他知道,此时此刻,肯定已经有道人影,出现在了自己身后的墙角处。
耳畔的鬼哭之声已经没有了,而那呢喃低语也变得倏然清晰。
不要救我我是换了别人的命而死不能复生他们骗人,你换了就是咱们起枉死
原来他竟是为了别人换命而死。
但已经因此丧命之人便不能回来吗?这又是哪个定下的规矩?
舒令嘉忽然意识到,自己太过拘泥了。
契约是双方缔结的,身在其中,不能毁约,但是又为何定要遵循他们所定下的仪式呢。
关键在于方位和口诀!
与此同时,景非桐只剩下了最后一步,眼看男童脸上的笑容越扩越大,女童的嘴已经微微张开,舒令嘉忽然身形一动,倏地向后退去。
与此同时,他高声道:四轮转,正阴阳,生死有命!
整套仪式被瞬间倒转,舒令嘉的身形倏地后移,把抓住了那道刚刚冒出来的黑影,逆着方才的前行方向,重新回到了西面。
时间,空气中好像传来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连满室飒飒的阴风都倒转过来,换了风向,发出呜呜的咆哮声。
两个纸人同时大惊,高呼道:不行!不行!
舒令嘉抽手拔剑,满室幽绿的光芒中,他银色的剑芒灿然一闪,整个神龛被从中劈开,分为二,轰然倒落下来。
舒令嘉冷冷说道:有什么不行的?
随着神龛破坏,两个纸人同时尖叫,身上火光闪,竟就地自燃了。
大堂中的人们纷纷惊呼起来,乱推乱挤,争相逃窜,却不知道要跑到哪去。
景非桐脚下掠,并指划出,周围空气在他指尖凝聚,与无形中暴起数道剑芒,纷向四周洒落。
舒令嘉见到这招,眼睛微微亮,转目而视。
结界破开角,隐约露出外面的些微天光,景非桐对舒令嘉道:你带着普通百姓先走,这里我收拾。
他说完之后,便一闪身进了神龛后面的黑洞之中。
舒令嘉盯了他的背影片刻,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转过身来。
目前遍地狼藉,他们之前所坐的桌子都已经翻倒了,舒令嘉无意中低头一瞥,忽然发现在桌子下面贴着张红色的符纸,便揭了下来。
他端详片刻,觉得这东西十分邪气,将符纸收入袖中,转身冲着慌乱的人群道:各位,跟我走吧。
*
舒令嘉带着众人离开,另一头,景非桐则越追越是深入。
方才他们所在的房间看着不大,神龛之后的黑洞中却似乎空间无限。
景非桐走了会,发现前行之路一望不见尽头,地面平坦,脚下的泥土是乌黑的,略有些潮湿。
道路两边生长着大片大片的荒草,它们卑微而丑陋地匍匐着,不时扭动着身躯,仿佛急于觅食的蛆虫。
更前方,便是烟雾笼罩的城郭,依稀有些眼熟,却看不分明。
景非桐大步前行,广袖飘垂,随着他的步伐,袖中散逸出点点灵光,洒落在地面上。
那灵光甫一沾土,便蔓延而开,变成了无数细小的银色花朵,铺满整片土地。
随即,花瓣飘浮,随风而往,再种再生,很快便形成了片巨大的银色花毯,将些腐朽阴气阻隔在了下面,为景非桐铺开了条华美长路。
景非桐踏花而行,足不沾尘,不多时之后,听到一声高叱:来者何人?竟敢破坏阴曹地气?!
景非桐眼中闪过丝疑色,在原地站定,便眼看着群人匆匆朝着他的方向跑了过来,身上全部都做地府阴差装扮。
景非桐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牌子,见这些人已到近前,不等他们喝问,就把牌子晃了晃。
打头那阴差气势汹汹,不料看见了牌子上的忘世二字,错愕问道:您是碧落宫忘世殿的景殿主?怎会来到这里?
看他这样子,应该不是死了吧。
景非桐笑了笑,也问道:这里是地府?
你自己来的,难道你自己还不知道吗?
那阴差更奇,说道:是。
景非桐叹道:那便有的麻烦了,诸位回禀阎王之后去查探下吧,地府与阳间通了。
看到这些阴差的反应,再加上方才纸人们的表现,景非桐已经基本确定,那片酒楼应该是纵无心当年留下来的据点之。
他打通阴阳两界,使那处地方阴气与阳气交汇混杂,便可以达到混淆生死,替换阴魂的效果。
后来纵无心已经被封印,他的法力却依然支持着此片地方的存在。只不过威力也在缓慢地减退,不然那两个纸人应该还能再凶悍上数倍。
景非桐不知道纵无心原本的目的是什么,但大致猜到段浩延的去向了。
那名阴差从未想过还有这样的事,地府与阳间勾连,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不小心很可能酿成严重后果,不由得满头冷汗。
他连忙说道:这里荒芜破败,平日无人会来,没想到竟会出现这样的漏洞。多谢您提醒!
景非桐道:不必多礼。
他冲着行人点了点头,便继续往前走了。
过了片刻,另一位阴差问方才说话那人道:我说,他怎么走了?你不拦?
那阴差白了同伴一眼:我不敢,你怎么不说?
对方咳了声:我也不敢。
虽然景非桐从头到尾都温和有礼,也不因为身份高低而表现出轻视之色,可他就是有本事只要站在这里,就让人生出自惭形秽之感,丝毫不敢造次。
过了片刻,阴差道:算了,景殿主出身名门,端方温厚,是个有分寸的人,他既然提醒了我们,当然不会有坏心。说不定这就出去了,我们先把此事禀报上去再来查看也不迟,那才是大事。
景非桐又向前走了段路,忽然停了下来,他发现自己面前的银色小花突然空出了块,漂浮的花瓣围绕着中心,形成了个小小的旋涡。
景非桐屈指弹,灵光飞出,朝着那道旋涡砸去,薄薄的地面顿时裂开,露出内里的重重阶梯,顺着阶梯而下,便是无数被收走的魂魄所藏匿之地。
甫一进入,景非桐便看见个巨大的水池,池水沸腾,正在咕嘟咕嘟地向外冒着泡,在池子当中,有无数的魂体在挣扎哀嚎,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
景非桐在池子边缘看见了方才为儿子替命而死的王翠娘,她因是刚来,魂体还保留着完整的活人形态。
但池水中间一些来得早的魂体,甚至都已经变得如同融化的雪人,看不出形状面貌,口中还在哀呼,令人不忍卒听。
池水上方不断浮起晶莹的光点,被纳入旁边的口青铜大鼎之中。
因这些人原本命不该绝,乃是活人生魂,因此虽然只剩魂魄,仍是阳气旺盛,那个大鼎之中便是炼化出来的生命力,此时已经满满地溢了出来,不知道有多久没有人收集了。
景非桐飞身而上,凌空越过充斥着惨嚎的人池,落到了大鼎旁边。
他伸出指尖,轻轻触碰了下那漫溢出来的光点,立刻感觉到一股难以言说的生机与沉醉涌上心头。
周身懒洋洋的,说不出的舒适惬意,似乎有满腔的精力无处释放,只想大叫大跳。
这是每个人都期望获得的宝物,景非桐的脸上却露出了极端厌恶的神情,将那光点远远弹开,自己施了个清洁咒还不够,又摸出帕子反复擦了几遍手。
生命,是所有人生来最基本的渴求,但他不喜欢一切能让自己沉醉的东西,更不用说这种阳气还是通过炼化他人魂体而得到的,简直是恶心到了极点。
事实上,纵无心自己就是通过吞噬其他的魔魇而诞生于世,这可以说是他的老把戏了。
事情已经十分明了了,当初纵无心伪造了个还阳司出来,随意操控阴阳生死,他虽然早已不在此处,但那些纸人受他点化,依旧在迷惑百姓做着这件事情,实际上所谓的复生根本就是骗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