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宸在他身后扬声道:喂,你原先说过要同我比剑,没有兑现就走了,现在也不作数了吗?
舒令嘉没回头,轻飘飘地道:试剑大会上见罢。
殷宸追着他上前两步:我若输了,这条命就是你的,我若赢了,你就得老老实实地留在凌霄,不能再随便离开,敢赌吗?
舒令嘉失笑道:你跟我赌?
他摇了摇头,提步离开:嗯,那努力吧。
*
舒令嘉跟殷宸打小不对脾气,互相之间都有能把对方三言两语气的扎心跳脚的本事。
两人进行了一场惯来不怎么融洽的对话之后,舒令嘉也懒得再搭理他。
他从山坡上下来,见不少门派的人都已经离开,青丘重新恢复了他初来时的安宁。
这里有着大大小小的丘陵,狐狸们就在丘陵上直接开凿出洞穴作为居所,在这里住了几天,舒令嘉也逐渐发现,整个狐族的民风都非常淳朴。
想来大概是这里水灵山秀,珠宝遍地,九尾白狐又是天生就可以化形的仙族,因而他们天生没有太多争抢和嫉妒的想法。
家家的洞府都是随意敞开进出的,相处和乐,路不拾遗,舒令嘉正走着,忽听身后不远处,有人依稀喊了声少主。
他条件反射地转头看去,只见有两个狐族人手里拿着一些草药,匆匆向着一处洞府跑过去了。
舒令嘉这才意识到,人家根本就不是在叫自己,明绡已经回来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可能正是因为狐族的人都十分的坦诚热情,让他仅仅是一两天的功夫就产生了归属感,竟然还真有些投入了这个身份,实在有些不该。
舒令嘉想去看看明绡现在的状况如何,便跟着那两人走到洞府之外。
到了近前,只听里面乱糟糟的,似乎有不少人都聚在那里讨论怎么把明绡的命保住,嘈杂的人语中,甚至还有小狐狸嘤嘤的叫声。
有人道:醒过来了!醒过来了!魂魄能重新回到身体之中,是不是便没有大碍了?
另一人答道:没有那么简单,少主的魂体被削弱的太过了,即使重新回到肉身中也不能完全稳住,随时都有重新飘散出窍的可能。
一名老者连声叹息,说道:少主,您说您出去跑这一圈,也不带上点人。这要是出点什么事可怎么办?方才可吓死我们了。
那声音有些苍老,虽然是埋怨,但又透着股独属于长辈的亲昵与慈爱。
舒令嘉听着里面七嘴八舌的关心和叮咛,觉得好像这个时候进去询问情况也有点打扰,毕竟他根本就不是狐族的人,于是便在外面不远处的一个石桌旁边坐了下来,打算等昌宁出来。
朝阳暖暖的,把他的影子投在草地上,拉的很长。
舒令嘉慢慢地将威猛取出来,用帕子将剑刃慢慢擦了一遍,随着这个动作,他聆听着幽微涌动的剑息,感到自己的心情缓慢地平和下来。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到,自己的影子旁边又多了一道影子。
舒令嘉擦剑的动作微微顿住,随即,他陡然绷紧的肩膀又放松下来,说道:景师兄,你怎么来了?
听到舒令嘉一下子便认出了自己,景非桐倒有些惊讶起来,他绕到舒令嘉前面,略俯了身,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舒令嘉挑眼瞧了瞧他,下颌一抬,示意道:你的影子,上面发冠的形状跟旁人可都不一样。这里的人可都没你这么讲究。
他停顿的那刻,唇角轻微地翘了一下,景非桐猜到舒令嘉原本要形容自己的多半不是什么好词,不由笑着摇了摇头,在他对面坐下。
景非桐先回答舒令嘉方才的问题:我是陪着别人过来办事的。
他说完之后,这才仔仔细细地瞧了舒令嘉一眼,觉得他脸色略有些憔悴,眼中也隐约有几丝血丝。
到底是身上有伤,算一算他也忙了整整一天,应该是累了。
方才站在舒令嘉身后的时候,景非桐就能够感觉到对方周遭的那种孤寂,他瞧着舒令嘉慢慢从昌宁的洞府门口退出来,坐在了这里。
景非桐就在想,或许对于舒令嘉来说,扮演一次狐族的少主,更像是一枕真假难辨的黄粱遗梦,虽知不能沉溺,但梦醒时总是难免感到孤单。
心中竟然觉得有些疼惜。
感受到对方的目光,舒令嘉不觉看了景非桐一眼,奇怪道:你看什么?
他的眼睛黑而明亮,因为睁的大,就显得圆溜溜的,令人不期然又想起了那只有些凶巴巴的小狐狸。
无论什么情况下,也要面子,不服软,把自己的伤口和不开心遮的严严实实。
景非桐想起了前几次狐狸的莫名翻脸,忽然心中一动,试探着说道:没什么。我就是觉得,你
他顿了顿,还是轻声吐出了最后三个字:很可爱。
这三个字简直像是某种魔咒,舒令嘉简直有种见了鬼的感觉,声音一下子就扬了上去:什么?
他当狐狸的时候都听不得可爱这个词,但还勉强能忍,想着变了人又是一条好汉。
结果眼下景非桐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话是什么意思?他从哪里看出来的?瞎了吗!
一个大老爷们说这个!
难道自己做人的形象都挽救不了了吗???
景非桐也没想到舒令嘉反应这么大,连忙道:不,抱歉,我方才一时走神说岔了,我要说这里的狐狸们都很可爱。
舒令嘉连吓带气,觉得自己的心脏还是怦怦直跳:是吗?
景非桐的手在底下掐了大腿一把,起身冲着舒令嘉一揖,赔笑道:自然。倒是我一时失言,冒犯了师弟。还请师弟勿怪啊。
他心里想,没错了。是他。
舒令嘉半信半疑,但景非桐态度极好,也让他觉得自己反应有些过大了,咳了一声道:罢了。我就是不太习惯。
景非桐也点了点头,正经道:是,师弟英气勃勃,风流潇洒,自是不该以可爱来形容的。
他说完之后,实在没忍住,低头一笑,连忙转移了话题:那你在这里做什么?很担心明绡吧?
舒令嘉定了定神,道:啊,其实一般,我们两个又没有多少交情,说有多么担心倒也不至于,总归当然是希望他能活下来的。
他看了景非桐一眼,想起了对方心魔刚刚发作过后跟自己说的话:我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想起嗯,我的父母。我对他们的印象很淡,也不记得我父母的身份和模样,印象最深的一幕场景,就是我娘让我藏好,说她要去找我爹。
景非桐听的很专注,不觉问道:后来呢?
舒令嘉摇了摇头,平淡地说:没有后来。当时的情况似乎很紧急,很可能他们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笑了笑:岂不闻,一死也易,生者何堪?
两人同时沉默下来。
安静了一会,景非桐才长长地舒了口气,笑了起来,感慨道:你说的是。我们活着,不光是为了自己而活,也是为了那些在乎你的人而活。所以当感到想念的时候,不妨多等上一等,说不定哪一天,便有云开雾散时。
舒令嘉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又向着自己不远处的一棵大树瞟了一眼,说道: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去,那可挺无聊的。
景非桐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上下抛了抛,跟着头也不回地扔了出去。
他微笑着说:所以,我们不妨一起期待些立刻就能发生的好事吧。
舒令嘉的眼睛转了转,侧头望去。
只听哎呀一声,一名粉衣姑娘从树上跳了下来,有些慌乱地看着两人,正是之前他们在芜城街上遇到的那位粉衫女子。
景非桐道:你一路尾随我来到青丘,也十分辛苦,请问来都已经来了,为何却一直躲在树后,不肯现身呢?
他顿一顿,说出了对方的名字:孟纤姑娘。
这名粉衣女子正是明绡那位叫做孟纤的意中人。
她委实是初出茅庐,把景非桐看的太轻了,却没想到自己的行动早就被对方察觉,一时不由慌乱。
孟纤带着些恳求看着景非桐,说道:我没什么目的,就是想来想来找个人。师兄,我也是凌霄弟子,我在藏剑阁看见过您的画像,知道您是景非桐。
景非桐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倒是舒令嘉在旁边说道:原来你认出他了。
孟纤一愣,转头有些不明所以地看向舒令嘉。
舒令嘉眨了眨眼睛,忽然想到了什么,从袖子里拿出一张血红色的符纸来,往桌面上一拍,说道:这个,是你干的吧?
正是他之前捡到的那张红色符纸。
第29章 归云谁寄
见到那张符纸竟然在舒令嘉的手里, 孟纤顿时被吓了一跳,脱口道:你怎么发现的!
舒令嘉本来心情不好,听了这话倒是被她给气笑了, 说道:哟,真是你, 那你还挺聪明的。
他冲着景非桐道:我还奇怪呢,为什么咱们好端端地在酒楼里喝酒, 竟然就无端遭了这么一场无妄之灾, 被卷进了那个诡异的结界当中。原来就是她的邀请啊。
结合明绡之前所说,事情已经很明显了,在明绡为了孟纤替命之后, 孟纤得偿所愿地拜入了凌霄派心宗,但是她身为一名新入门的弟子, 自然也没什么话语权,却不知道能够请到谁来出手帮忙。
正好在这时,孟纤在酒楼中遇见了景非桐和除掉易容之后的舒令嘉,她未必知道舒令嘉是谁,但景非桐的画像在心宗却是极容易见到的, 因而孟纤便动了心思。
她悄悄做了手脚,将舒令嘉和景非桐引入结界之中,期望他们出手,这样就能顺带着把明绡给救下来了。
可惜中间耽搁的时间还是太多, 如今明绡的魂魄虽然已经归位, 但他的阳气流散太多,魂体单薄,能够活下来的机会只怕十分微弱。
孟纤的小手段在两人看来太幼稚了,只不过是他们愿意不愿意计较的问题, 此刻被当面揭破,她不由十分沮丧,张了张嘴,小声道:对不起。
舒令嘉平时直来直去,也不喜欢别人跟他耍伎俩,他原本对孟纤谈不上有好感,但眼见一个姑娘家冲自己道歉,也就没说什么别的。
舒令嘉问道:那你现在来青丘做什么?想见他最后一面吗?
孟纤连忙说:不,不是。
她说完之后,却又迟疑,又改口道:我还没想好要不要见他我,我
她叹了口气,抠着自己的衣角,说道:我就快死啦,等我死了,他就会恢复的。就,就不见了吧。
孟纤努力把这句话说的很平静,但声音隐隐发颤,显然极为害怕。
舒令嘉一怔,景非桐则忽而蹙眉,探身过去问道:孟纤,你手指上系的是什么?
舒令嘉这才看到,孟纤的小指上系着一束蓝色的丝线,看起来有几分眼熟。
因果线?
舒令嘉看了景非桐一眼:这是不是越韬之前拿出来要给明绡换命的东西?
景非桐冲他点了点头,问孟纤道:这东西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孟纤道:是
她刚说了一个字,手上的丝线忽然颤抖起来。
三人同时顺着丝线看去,只见竟然是明绡从昌宁那处洞府当中跑出来了。
他被狐族的人救醒了过来,但还是十分虚弱,随时都有暴毙的危险,此刻发现不对,跑出来见到孟纤,那表情简直像是见了鬼一样。
明绡跑的气喘吁吁,愕然道:阿纤,你怎会真的是你!
孟纤方才同景非桐和舒令嘉说话的时候,还算能够勉强维持镇定,此刻转头瞧见明绡,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她用力捂住嘴,退后两步,似是想走,身体却晃了晃,一下子倒了下去。
舒令嘉就在她身边,见状想也不想,伸手就扶。
景非桐在他后面咳嗽了一声。
舒令嘉茫然回头看了景非桐一眼,才意识到自己好像不识趣了,又把手缩了回去。
明绡接住了孟纤,自己却也没站稳当,两人一起摔在了地上。
明绡急急忙忙地爬起身来,扶住孟纤的肩膀,也看见了她手上与自己小指相连的因果线。
他一下子就急了,说道:这东西从哪来的?你你从越殿主那里拿的是不是?你怎么又偷人家东西啊!谁让你用的!
孟纤也急,抓住明绡的衣袖,忍不住哭着说:我都要死了,你还说我偷东西的事!你不是早就知道吗,我又小气,又自私,还会偷东西,会骗人,那你还那么傻,上我的当!
明绡道:你都让我上当了,又回来干什么!我要是想让你还命,方才就不会拒绝越韬了!
孟纤道:因为我是个女孩,爹娘一直不喜欢我,我从小就知道,凡事都要为自己打算。有什么好东西就去跟弟弟抢,抢不到就去偷,有什么好吃的,千万不能留着,拿到手了就要吃进嘴,这样才是自己的我从来都这么自私。
她瞪大眼睛,眨也舍不得眨一下,瞧着明绡的脸:我不知道是撞了多大的运气才能被仙门看上,我实在是太想去了。可是可是你待我这样好,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这样关心过我,甚至连为我死都愿意,我找不到人救人,可也不能不管你啊
她一边说一边哽咽,明绡半晌没说话,好一会才道:你也跟我说过,一直最想要的,就是自己睡一个屋子,穿没有补丁的衣裳,想吃的东西就能买下来,不怕贵,没人再敢打你的头,揪你的耳朵。现在你好不容易都有了,要是为了我死了,这些你就再也享受不到了。
孟纤哭着说:明绡,你别说了,我害怕。可是我这条命是你的,我也舍不得你死,所以还是还给你吧。
明绡道:可是我愿意啊!阿纤,我也不想让你死,你别这样行不行?这东西怎么解开,有没有人帮我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