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元青叹息一声,抬眼看他:“陛下要明白,死士虽与陛下有几分相似。可他毕竟是死士,也只能是死士。有些事,开始便不能告知于旁人,便是到最后一刻,也不能暴露于天光之下。”
“傅掌印这是认罪了?!”喻怀慕问他。
天子脸色难堪,怒道:“喻怀慕抗旨不尊,廷杖八十,发配充军!”
“臣为科道官,向陛下谏言,何罪之有?!”喻怀慕脸色顿时惨白,抗争道,“陛下这般昏庸,难道还要护这奸佞不成?!百官撼门伏阙,陛下也无动于衷吗?!”
傅元青抬眼在人群中搜索於睿诚。
曾经的结义兄弟也正好在看他,甚至还有些抱歉的对他笑了笑……可是在於睿诚人畜无害的笑容背后的那种讥讽已经淡淡的渗透了出来。
众人和他自己逼他走上这绝路。
原本也没什么……
只是没料到的是,亲手遏住他咽喉的,是自以为的兄长。
桃李春风,饮下的是杯鸩酒。
江湖夜雨,铺平了末路穷途。
那一天雪夜喝下去的哀愁,泛出了无尽的悲意,在这一刻源源不绝的涌了上来,让傅元青喉舌苦楚。
是自己心肠尚软。
是自己良知尚存。
是自己棋输一着。
他躬身作揖对赵煦道:“请陛下息怒。”
“阿父……”
“我随他们去去就回。”
赵煦无意识的抓住了手腕上那根红绳,只觉得酸楚袭上了他的鼻腔。
你去了,还回得来吗,阿父?
傅元青起身,他不慌乱,还有些淡淡的笑意。
他平静的像是这些年来在赵煦的身侧……在他胆怯、慌乱、惊恐无助的所有时刻那样的镇定和安详,他又安抚道:“陛下息怒,从此以后,做个圣明君主……先帝、先帝还瞧着您的盛世之治呢。”
说完这话,他回头去看在这屋子里的众人。
那些人的眼眸不似人,倒似禽兽,微笑中露出尖利獠牙,下一刻便要将他撕碎。
此时,站在所有人后面的曹半安扬声道:“奴婢有事奏。”
说完这话,他走到傅元青面前,先向皇帝方向行礼,又抬手朝傅元青笑了笑,然后跪地道:“听涛居中脏物乃是奴婢所有,与傅元青无半点瓜葛!”
“胡说!”严吉帆第一个跳了起来,“听涛居的东西怎么就跟你曹半安有关系了?!”
曹半安跪起来,也不看他流利作答:“我担心侯兴海贪墨案牵扯道我身上,便将侯兴海送给我的白银,贪墨账本,还有自己的私田都放在了酒坛子里,乘着傅元青不在,送入了听涛居。”
於睿诚问:“那桃李春风酒封口尚在,怎么能说是你放在坛子里的?”
“小阁老既然说这酒不是您送给傅元青的,又怎么能说它是真正的桃李春风酒?”曹半安反问,“那是奴婢半年前伪造的印记,做旧了泥胚,不然傅元青怎么会收?”
於睿诚脸色变得难看了。
他又问:“你说你要栽赃傅元青,为什么?”
“很简单。十三年前,我已经是司礼监秉笔,年少有为,若不出意外,便要掌印司礼监,可先帝临终指派了傅元青统领内监。我嫉妒傅元青能做司礼监掌印,恨他拦了我的财路。这就是为什么我隐忍这么多年在他身边心甘情愿做秉笔的原因!”
“那什么傅元青这会儿已经即将被拘捕,你却要出来认罪?”
曹半安看向傅元青,笑着落泪:“朝中诸位大臣正气凛然,我受诸位感化,只觉得愧对主子爷,愧对青天。便要自认罪责,以儆效尤!”
他说话逻辑清晰,条例有序,一时间竟然找不出任何漏洞。
过了好一会儿,於阁老咳嗽了好几声,有些苍老疲倦道:“严吉帆,还等什么,把人呆回刑部大狱仔细审查吧……”
严吉帆这才回神,他脸色惨白,指尖发颤,绝望的看向了於阁老和於睿诚。
这两人冷冰冰的看着他。
虽然他拘住了一个人。
虽然他在御前看似有利,把傅元青逼迫到了绝境。
可是严吉帆知道自己……满盘皆输。
他眼前发花,颤抖着应了一声:“是。”
【注1:化用自杨涟《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疏》】
第66章 博弈(二)(二合一)
养心殿一群猛禽一般的臣子们虽然没有得到最终的结果,只能押着曹半安退了下去。
一时间,有些冷清。
远处百官哭嚎的声音还在隐隐传来。
浦颖上前躬身怒道:“陛下,以於闾丘为首、於睿诚、严吉帆、喻怀慕等人为丛党的东乡党人肆意猖狂,掀起学潮,挑拨百官伏阙,依此为要挟,为得就是杀傅元青!您瞧他们刚才那样子,明明就是凭空诟陷,敷衍几乎都懒得敷衍陛下。如此嚣张跋扈之姿态,陛下若向其低头屈膝,委曲求全,傅元青死则陛下必受其众胁迫,大端朝根基不稳矣!”
“你要护着傅元青?”赵煦问他,“你可别忘了……百官伏阙抗议,如今朝事几乎停摆,史书也会记上一笔。朕可是个不守礼法的皇帝了。”
浦颖不疑有他,耿直道:“难道不应当吗?於闾丘等人之心路人皆知,如今刘玖被抓他们便狗急跳墙,肯拿出百万白银十五万亩良田陷害傅元青,便说明幕后利益巨大,绝不止百万银两之数。这十几年来是傅元青挡了他们的财路,成了他们的眼中钉心头刺。如今曹秉笔进刑部,未来难免不保傅元青也进刑部。届时谁敢守这大端庙宇,谁还做铮铮忠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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