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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风潇潇,明月昭昭。
    此时在谢府的淡雪阁内,谢瑾双手负在身后,听坐在案前的幼弟谢思背诵《太公六韬》中的《文韬》守国篇。
    谢思摇头晃脑,滔滔不绝:“天生四时,地生万物,天下有民,仁圣牧之。故春道生,万物荣;夏道长,万物成……”
    冷不防一记戒尺抽到案前,谢瑾厉声道:“坐直了!”
    谢思吓得背脊一挺,脑袋定住,眼珠子也不敢乱瞟,谢瑾这才道:“坐如钟站如松,起坐行止都要有个样子!行了,你继续。”
    谢思老老实实背诵道:“……故天下治,仁圣藏;天下乱,仁圣昌;至道其然也……”
    谢瑾一张脸上看不出什么颜色,“何解?”
    谢思挺挺胸脯,道:“圣人参照万物运行规律,效仿自然法则,作为天下治理的原则,所以天下大治时,仁人圣君就隐而不露,天下动乱之时,仁人圣君就奋起拨乱反正,建功立业……”
    谢瑾只点点头,“还算记得牢——你再讲讲《龙韬》军势篇。”
    谢思一下跳了起来,“夫子还没讲到这里!”
    谢瑾恨铁不成钢地说:“夫子没讲,你自己就不能先看先学?我谢家以武立身,这《太公六韬》乃是根本,六韬之上还有叁略,你二姐在你这个年纪,不说六韬,《黄石公叁略》也已经烂熟于心……”
    谢思翻了个白眼,“又拿二姐来埋汰我,大哥怎么不拿你自己做比?”
    谢瑾冷笑一声,大言不惭道:“我不说我自己,是因为差的太远,怕说了打击到你的自信。”
    谢思“切”了一声,眼珠子转了转,笑嘻嘻道:“大哥得意什么,我可是听二姐讲过,别人不说,有一人是你铁定压不过去的,那沉将军——”
    谢瑾眉心又是一跳,“啪”的一声,将那戒尺在桌上狠狠一抽,“都叁更了,少说废话,快快把军势篇讲来。”
    谢思这回却不怵他,小脸儿一皱,叫道:“大哥也知道叁更都过了,却还不放我走,我知道你要娶沉将军了心里烦,所以就来可劲儿折腾我!”
    “说什么呢?”谢瑾脸色一沉,目中两点幽寒射过来,谢思伸了伸舌头,跳下凳子就往外头跑。
    他一面跑还一面不怕死地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在他哥眼前晃了一晃。
    “今儿在大哥书房里翻到的,大哥是不是还惦记着这耳坠的主人?”
    谢瑾定睛一看,更是火冒叁丈,丢了戒尺去取墙上悬挂的一柄宝剑,撩了袖子喝道:“还来!”
    谢思做了个鬼脸,将那坠子往案上一扔,“你都要娶沉将军了,这种东西趁早扔了的好,人家沉将军嫁过来,可不是要看你睹物思人的。”
    谢瑾愣了一愣,怒容却慢慢收了,半晌抚着长剑,低声道:“你懂什么!”
    谢思听大哥语气中含着几丝苦涩之意,又看了看他脸上的神色,有点后悔造了次,忙把桌上的兵书举起挡在自己脸前,脑袋都几乎埋进了翻开的书页里。
    谢瑾走回案前,将那枚耳坠拿在手上,看了谢思一眼,沉默一阵,道:“大哥没多少时日就要回北境了,这些日子考教你,也是想你快快成长,如今北境虽暂时平稳,但说不准什么时候又会再起波澜……父亲年事已高,北境的平稳,总还是要靠咱们兄妹叁人。”
    “不是现在有了沉将军吗?”谢思不解问道。
    谢瑾一时哑口,闭目按了按眉心,这才睁眼,沉声道:“没这么简单,日后你就知道了。”
    谢思从书本后探出头来,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大哥。
    谢瑾正立在窗前,望着窗外一轮明月。万籁俱寂,夜风溜过窗棱,微微拂动他素白轻薄的宽衫,越发显得人长身玉立,芝兰秀树一般挺拔清隽。
    谢思啧啧有声,自言自语道:“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得如大哥一般高?”
    谢瑾闻言,转身瞧着他一笑,“总有那么一天,你会长得比我还高——好了,不说这些了,我再给你讲两条,你就回你自己院子歇了吧。”
    谢思这会儿乖巧了,脆生生应了一声,“好的,大哥。”
    谢瑾略顿了一顿,温和道:“我说,你翻页——《武韬》卷第八页发启篇。”
    谢思依言将书翻至那一页,只听谢瑾朗朗而诵:“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猛兽将搏,弭耳俯伏;圣人将动,必有愚色。”
    “……这段话的意思,便是说蛰伏的鸟要出击的时候,总会选择低空飞行,将翅膀收敛起来,”谢瑾缓缓踱步,将那长剑挂回墙上,“凶猛的野兽将要搏击前,会先把耳朵耷拉起来,然后选择俯身伏地,圣人将要行动时,必先在人前表露出愚蠢迟钝的样子……”
    他走回窗前,在月光下摊开手心,注视着掌中那枚莹绿通透的水滴状耳坠,继续讲道:“所以从对手一些异于常时的举动,可以推断出其下一步的某些行动,讲个例子,有一年樊国雪灾,你二姐在关外探知樊国王侯通过西凉国囤积了大量的粗盐,问题是,如果只是民用,根本用不了这么多——”
    谢思嚷道:“我知道!粗盐可以化去道路上结的薄冰,便于行军……”
    谢瑾微笑点头,“不错,所以当年……”
    兄弟俩正说着,门口传来重重的叩门声,未等谢瑾开口,门已被推开,一脸喜色的谢夫人带着一堆丫头婆子走了进来。
    谢瑾忙将手中那枚耳坠收入袖中,垂手道:“母亲。”
    谢思也蹦过去,笑道:“娘。”
    谢夫人只“嗯”了一声,扫了眼屋子,转头对身后一名婆子道:“看见了吧,我就说他这间书房简陋了些,这张紫檀木的书案,年头太久,颜色也太暗,回头让高管事弄张黄花梨的来,库房里的老坑端砚和汝窑的鹤口笔洗弄两个来摆上,还有这书架也得换成和桌子齐套的……”
    谢瑾只觉太阳穴突突地跳,“母亲,这是做什么?”
    谢夫人这才赏了儿子一眼,喜滋滋地说:“沉荨就要嫁到咱们家了,不收拾收拾怎么行!松渊小筑那边我都瞧过了,明儿就让人来翻新,再扩一两间,才好做新房……对了,这书房也扩一间,不然荨儿来了,去哪里处理公务?人家也是大将军……”
    “母亲!”谢瑾苦笑,“用不着这么大动干戈吧?依太后和皇上的意思,成亲后她定然要随我去北境。”
    谢夫人道:“那又怎样?就算只在家呆几日,那也得弄得像个样子才成!人家嫁过来,可不能受了委屈!”
    “母亲到底明不明白她嫁过来意味着什么?”谢瑾欲言又止,最后小声道。
    谢夫人瞪他一眼,“我不管!你们这些弯弯绕绕我懒得听!总之我现在高兴得很,你别来扫我的兴,你妹子在北境知道了也一定很欢喜,我可告诉你——”
    她瞥了大儿子两眼,“人过门了,不管怎样,都得好好待人家,别总做出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脸跟个冰块似的,谁爱看?”
    谢思“嗷”了一声,跳到哥哥身上,拿手扒住他嘴角往两边扯。
    “胡闹!”谢瑾皱眉呵斥,把小猴子一样趴在他身上的弟弟拉下来。
    谢夫人掌不住笑了,满意地领着谢思,一阵风似地走了。
    书房里骤然安静下来,谢瑾长叹一声,揉了揉眉心,走到窗前坐下来,自袖中掏出那枚耳坠,放在掌心端详。
    那翡翠水滴玲珑小巧,一根纤细银丝连着的不是耳针,却是一只小小的镂空耳夹。
    他看了片刻,抬头望向窗外。
    外头斜月沉沉,秋夜幽凉。
    谢思的话和母亲的话交替在他耳边响过,他低了头,垂眸凝视掌心许久,起身出门,走到花园里万春湖上的四角亭边,将那枚耳坠丢进了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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