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舫里灯火通明,湖岸上也十分热闹,摆摊的小贩们叫卖着,小孩们举着糖人穿梭在队伍里,年轻的男男女女见了面便再也走不动道儿了,坐在石桥上的青衣秀才,三点两笔便将一副恆安春街图点缀了出来,恰生出好一番祥和太平之态。
这恆安城乃仅次于永安的第二大都市,说起恆安城一定离不开这水榭楼台亭阁,放眼整个永安城都找不来一处能与此相较一二的。
永安城乃大康的政治之都,多的是威严庄肃,倒少了几分人间该有的趣味;这恆安城就不一样了,它原就生长在江南水乡,傍的是青山绿水,遵的是和气生财,此地多是文人墨客的闲聚之地,不讲家国大事,只图一世逍遥。也是因此,恆安城被称为了人间天堂。
画舫里一曲完毕便又听得女子唱起:“青颦粲素靥。海国仙人偏耐热。餐尽香风露屑。便万里凌空,肯凭莲叶。盈盈步月。悄似怜、轻去瑶阙。人何在,忆渠痴小,点点爱轻撅。”1
忽而有人盯着抚琵琶的酡颜色女子,竖眉横对,用手中轻扇指了指,唇间多了抹笑语气颇为轻慢:“诸位不觉此女好生眼熟么?倒像是在哪里见过。”
一众人齐刷刷的望过去,皆连皱了皱眉头沉思待想。
琵琶女手指修长,中指摁着中弦,那食指飞速在子弦上拨动,看得人眼花缭乱,不待多时,水面上便让她指间弹奏出来的一串音符霸占,忽而娥眉微撩,一双薄情而妩媚的双眼欠欠上挑,看似无情实则多妖娆,最妙的是眼尾处的那点红痣,一举一动中叫人一时恍惚,脑海里便浮现出了一位身着华服的贵妇。
有人手中的残羹一倒,面带惧色,双目轻颤,仿佛是联到了什么不该出现的人。
然后又听得那女子唱:“愁绝。旧游轻别。忍重看、锁香金箧。凄凉清夜簟席。杳杳诗魂,真化风蝶。冷香清到骨。梦十里、梅花霁雪。归来也,恹恹心事,自共素娥说。”1
几段相思几段愁,千言万绪只在琵琶弦上诉说。
一男子眼前一亮,拍着桌子站了起来:“此人……此人与二公主生得好般相像,尤其是那双含情的杏眼,方才听许公子那么一说我倒是记起来了,邯覃二十七年,那时我随家翁受贴入都,永安衔凤阁的国宴上,公主献了曲《兰陵王入阵曲》,那身姿与这位姑娘颇为相似。”
竟然拿公主比戏子,这话要是让二公主听见了,保不齐要砍了这些人的脑袋。
听着这男子这么一说,其他人便也发现了,确实是像,连眼尾的那颗红痣也是如出一辙的妩媚,只是与二公主相比之下,此女子的双眸中多了几分的情丝,不知是因此曲的缘故,还是她真心在念着哪家的少年郎。
既然提到了这位鼎鼎大名的二公主,大家伙便多了几分的好兴致。
话说这二公主啊行事颇为放荡,且不说永安城里对她的传言吧,光是她有过三任夫君的事便叫人唏嘘不已了。
二公主的第一任夫君乃一届马夫出身,后来太后免了他的罪奴身份,赐居公主府,当时就在朝中引起了一股轩然大波,且不说那人的身份,单论二公主貌比貂蝉的长相,也叫一众男儿为她所不平,可太后的旨意终究没人能反抗。
再后来二公主与第一任驸马爷诞下了位女娃子。
只是太平的日子没过多久,这位出身低贱的驸马爷便战死在了昌厥的战场上。
二公主为驸马守寡三年期限已满后,太后便在朝中为她当众择婿,虽然公主已是二婚,可到底身份尊贵,且身形样貌俱佳,很快太后就为她选中的那一年的新科状元郎晋封庶吉士。
只是这一段婚姻堪堪只维持了短短两年的光景。
第二位驸马爷庶吉士大人让皇帝斩于秋后,只因他被调查出科举舞弊一事。
因兹事体大,牵涉颇多,咱们的这位皇帝更是不惜万里将在恆安城调养生息的淮南侯陆侯爷给请回了永安城,把科举舞弊一事所涉及的官员全权交给了陆侯处理。
皇帝选陆侯的原因有三:一,陆启此人脾性端正纯良,心中只有家国大事,实乃一届肱骨之臣,办事牢靠且有效;二,陆启如今是一届徒有虚名手中并无实权侯爵,又因病常年生活在恆安城内,与朝中官员并无牵扯,不存在徇私舞弊或是犹豫不决的事,处理事情来最公正;三,陆启与皇帝自幼一块长大,皇帝信他,也宠他。
综合以上三点陆侯实乃处理科举舞弊一事的不二人选。
陆启办事雷厉风行,不出三个月便让一众贪污官员锒铛下狱,二公主的驸马爷也在其内,而且还是陆启亲自监斩的。
谈及此处便有人笑了,画舫里的气温渐高,熏得人两颊嫣红,俨然没了风度翩翩的气质:“话说那陆侯抄了公主府,亲手砍了二公主的夫婿,如今……如今倒叫太后用一纸婚书打发来了咱们恆安城,可真是妙,妙啊。”
“我还听说二公主还为此事特意前去求过陆侯,只可惜啊,人家不懂怜香惜玉,竟然将好好的美人拒在了门外,啧啧,想必二公主心里也甚是窝火吧。”
“你以为陆家的人就不愁了吗?娶了个三婚的公主回家,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瞧人脸色也就罢了,就怕人家心怀怨恨,背地里使手段。”
就在不日前,二公主的婚轿已经吹锣打鼓的驶入了陆府,传闻,洞房花烛夜那日,陆侯睡在了偏房。
“哈哈哈哈哈哈,要我说咱们的恆安城以后必定是热闹极了。”
纸扇轻轻摇曳,画舫里笑声连连,琵琶女低眉颔首示礼后便随着嬷嬷出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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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阿弗进陆府的第三日,又是一个大清早就让人从被窝里拉起来的苦命日子,她乖乖的跟在二公主后头给陆老夫人请安。
都说皇宫里的规矩最多,她在皇宫里生活了几年都未曾发觉,如今才入陆府几天啊,觉觉睡不好,饭饭吃不饱,一天到晚的请安,人都快叫这些繁琐的礼仪给磨恼火了。
亏得她还是二公主的独女啊,怎么地要受这样的待遇?天之骄女,沦落至此,实在苦恼,最关键的是,最宠爱她的娘亲竟然要她忍,如何忍得嘛。
正想着事情,二公主敬完了茶她也不知,楞是让推了一小把,她才回过神,接住丫鬟递来的茶杯,小腿往前一步,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上,捧着茶杯向前道:“陆奶奶请用茶。”
陆老夫人连忙起身扶她起来,接过茶后从身后的丫鬟手里取来一个红包。
阿弗瞬间眼睛都亮了。
不料二公主拉着陆老夫人道:“母亲,她还小,用不着。”
阿弗身材矮小,让人挡了个严严实实,只有两块布料夹缝中生长,使出吃奶的劲儿挤,手还没伸出来便让二公主给截住了,甚至用臀推着她往后。
陆老夫人见二公主执意便笑着把红包收回去了:“也是,入了咱们陆府,也少不了吃穿,阿弗啊,以后想要什么东西便来奶奶这儿。”
“是是是,阿弗还不快来谢过奶奶。”
一直到出门二公主的手都没撒开阿弗,因为她知道一旦松开了手,这人就会像一只野狗冲出去。
还没合上门便听见屋子里的嚎啕声了。
丫鬟们有点困惑的往里头看,只听见一句“娘亲好坏——”便没了下文,不过到底是小孩子,吵吵闹闹的是常事,所以她们也没多管。
二公主捂着阿弗的嘴,狐狸眼里满是急切:“不许哭了,听到没?”
阿弗抖了两下唇,珍珠般的泪珠便砸在了二公主手背上,烫人得很。
二公主往门口望了一眼,没瞧见人影后才缓缓松开阿弗的小唇,手心里一股湿润的热气,只是才松开,屋子里又来了无理取闹的嚎啕声,哭囔着要她赔钱。
“娘亲太坏了,娘亲欺负阿弗,不让阿弗拿钱,明明是陆奶奶给阿弗的,你都不经过阿弗允许便退回去了,阿弗要伸手你也给拦住,话也不让阿弗说,赔钱,赔钱……”
小奶音虽然可爱,可总是聒噪的。
二公主拉住阿弗的小爪子在手里晃了晃,捏着怀里的绢丝给她揩泪,温声哄道:“阿弗乖,阿弗不哭了,娘亲没有故意欺负阿弗。”
“那你又不许我拿钱。”阿弗用胳膊搓了搓才哭一下就又红又肿的兔子眼,素青色的紧袖很快就湿了一块,“阿弗想吃御酥坊的玫瑰酥、糖蒸酥酪、桂花糖蒸栗粉糕还有珍珠翡翠汤圆。都已经有五日没吃了,阿弗馋得厉害。”
听阿弗这么一提二公主不自觉也咽了咽口水。
她又何尝不是呢?自打离开了永安城,她便再没有购置过珠宝细软金钿银篦了,也再没有下过赌场玩过赌单双摇骰子了,可一想到夜里那张面色严肃的老脸,她就怕得浑身哆嗦。
二公主捧着阿弗巴掌大的小肉脸:“阿弗,知道什么叫小不忍则乱大谋吗?”
阿弗噘了噘嘴,眼泪汩汩坠落,捂着眸子吼:“阿弗只知道肚子在叫,脑子要爆,阿弗要吃小甜糕。”
二公主:“……”
揩了几下眼泪鼻涕后阿弗的衣袖就已经泥泞得不成样子了,她可怜兮兮的抽噎着,大眼睛里的泪水流也流不完似的:“娘亲明明说,到了陆府就跟在二爹爹家一样,这里的好吃的好玩的就都是阿弗的,骗人,骗人,都是骗人的,阿弗不仅什么都不能吃,什么都不能碰,还得给人家的小朋友当陪玩,楞地过成了这样?欺负阿弗不会算数是不是?阿弗都不用算都知道是自己亏了,啊……”
还没说完就趴在地上打滚了,小腿使劲的往前蹬,向来就是个娇气的小主子。
二公主气得直捏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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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自《霓裳中序第一·茉莉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