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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兄弟俩今天怎么了,轮流想吓她?安歌说不出话。
    方辉以为她不信,强调道,“我记得梦里每个人的一举一动,甚至每个人的表情都记得。”
    安歌,“……梦很长吗?”
    方辉摇头,“不长。在手术室门外,但是我不在-爸妈在,护士冲出来让他们交钱去血库提血,爸爸是跑回来的。护士很急,进进出出透过门能看到里面-”说到这里他止口不言。安歌伸手握住他的,低声安慰道,“梦都是反的,你看,我们只能在病房等。”
    这时过道传来方妈的说话声,邻床病人的家属问,“吃过饭了?你儿子上去了,在病房等消息吧。”
    “啊真的-”语声未落,方妈撞在病房门上,网线袋里的铝饭盒随即掉在地上,门又碰到墙上,发出好大动静。
    方辉连忙过去,“妈,撞疼没?怎么这么不小心。”
    这个年纪的男孩嗓门粗,方妈听着就来火,“废话,当然疼,你还怪我。怎么不下去叫我们。”
    “就那么一点功夫,护士等在那,来不及叫。”方辉觉得自个受点委屈没事,自己的妈自己知道,有口无心,但不能让她把安歌也怪在里面。他俯身捡起饭盒,用抹布擦了擦,幸好盖得紧,菜没掉出来。不过安歌是个小洁癖,掉在病房地上的她肯定碰也不碰。
    手术注意事项医生、麻醉师、手术室护士、床位护士来说过几波了,方妈也知道家属只能在病房等,但没想到这么严,连电梯都不让上。她叹着气在床边坐下,转眼看到方辉一个人在吃,“嗳这菜给你们两个点的,别人没碰过,端上来就装饭盒,你先让毛毛吃啊。”
    门对门的邻居,方妈听过安景云抱怨毛毛,说剩菜小家伙是坚决不碰的,所以特意另点了一份。
    “伯母,我不饿。倒是你吃了吗,回来得这么快。”方辉满脸的“最了解你的人是我”,安歌给他打99分,不让他骄傲,忍住不看他求表扬的眼神。
    “我也不饿。”方妈喃喃道,“想到亮亮一个人在手术室,我心里就……提不起劲。”她苦笑了一下,“我差点去烧香了,你方伯伯不许我去,说我们唯物主义者不信那些。”安歌静静陪在她旁边,方妈在无声的陪伴下好受了点,可一听到方辉咀嚼声,又一阵心烦。哎怎么自家生的全是儿子呢,想要个女儿却求不到,不然哪怕徐家的二二,这两年长大了懂事了,嘴甜起来也真是甜,还知道替安景云敲背按肩。
    方辉懂,捧着饭盒到门外吃。还没吃完家人全回来了,病房小,呆不下这么多人,除了沈晏外其他人都守在外面。
    这天的时间过得特别慢,护士站那边每次电话响起,方辉他们,无论站在窗边的、靠墙的,都忍不住看过去,直到解除“警报”才继续发呆,偶尔也低声交谈。
    差不多过了一个多小时吧,护士站那边接到一个电话,床位护士匆匆过来,“方亮家属,去大厅交钱到血库提两袋血。”
    安歌心头砰砰乱跳,一时间耳鸣得嗡嗡响,等回过神才听到方妈抓着护士在问,“不是预先准备两袋了吗,怎么还要两袋?”护士见已经有人去办正事,耐着性子解释道,“那是正常情况,现在开颅后发现肿块跟一条大血管粘连在一起,需要慢慢剥离。这个开刀前都不知道的,医生会小心处理,让你们备血也是以防万一。你知道,从交钱到提血到送到手术室也需要时间,医生在跟病魔抢时间。”神经外科的医护人员见惯了的,温言安慰两句就回去工作,留下失魂落魄的方妈。
    方家父子仨去了交钱拿血,安歌和沈晏扶着她回病房坐下,倒了杯温水给她喝。
    过了好一会方妈才缓过气,当着两个孩子的面她什么也不能说,但是,假如有可能,她真希望病的是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护士又匆匆过来,“手术结束了,进icu之前你们可以见他一面,快,到走廊里等。记住!推车不会停,有什么话可以等明天探视时间说,每天有两次探视,每次三分钟,只能进一个人。”
    方妈慌慌张张站起,刚迈腿就差点摔倒,被护士眼明手快扶住。护士安慰道,“别急,全国有icu的医院没几家,我们也算数一数二,里面设备可齐了,年轻人生命力强,肯定能挺过去。”
    第一百二十九章
    果然推床一路不停, 手术室护士在前开路, 男护工负责推, 护士站的护士迎上去,大声喊方亮的名字,让他看跟在旁边的方爸方妈, “认得吗?这是谁?”
    方亮脸色黯黄, 嘴唇动了下,却说不出话,反而发出呕地一声。护士眼明手快, 侧过他的头在他脸边垫上卫生纸,喝令道,“吐出来!吐!”方亮大口吐黄水, 护士不停替他擦掉,“没事的,只管吐。”
    安歌知道这是麻醉后的正常反应, 有的人特别严重,方亮大概属于反应大的。呕吐物吸入气管会导致窒息, 所以术前需要空腹, 连水都不能喝。但此刻的方亮看上去真是狼狈, 让人心疼。
    方妈第一个忍不住,捂住脸眼泪簌籁滚落,脚步踉跄。方明连忙架住她, 沈晏在另一边, 他俩扶着方妈跟着推车跑。方爸要好些, 按护士的要求大声跟方亮说话,努力让他恢复神智。方辉被安歌塞了包卫生纸,把干净的递给护士,把吐脏的拿走。
    说时迟那时快,最多两三分钟方辉被推进icu,别的人都被拦在门外。别的病人家属啧啧道,“这么小啊-”有人接口,“不算小了,前两天有个八岁的,进icu一个多小时后突然病危,又送上去抢刀。”
    闻言方妈差点扑倒在门上,幸好方明和沈晏反应敏捷,同时用力把她又架住了。
    还好并没再发生可怕的事,到傍晚时分方爸方妈让孩子们回去休息,安景云早就和他们打过招呼,让方辉跟安歌去外婆家住。两家互相帮忙也不是一次两次,这种时候不再客气,方爸叮嘱了几句,把两个孩子送到楼下,刚好遇到端着小钢精锅进住院部的沈晏。
    方妈没胃口,沈晏在医院附近找了户人家,出了点钱在煤球炉上烧了菜泡饭。
    “毛毛辛苦了啊,早点休息,这边有我们。”她温声细语地说。
    安歌对她笑了笑,没说话,确实累了。
    这半天说紧张也没特别紧张的地方,就是等,等手术完成,等一句“术后平稳”,可不知怎么就累,等得眼睛干干的,每眨一次都觉得困。
    下班高峰,安歌领着方辉穿过大街,绕过一条小巷就是五姨夫的别墅了。她上前按门铃,响了一下就有人奔出来。
    “来了来了!”是卫庆云,开了门直抱怨,“怎么才来,阿拉老娘一厢烧菜一厢问了十次八次!”她一直偏于丰满,脸部轮廓和姐姐们相似,但体形却要大一圈,但因为青春年少,所以并不难看,反而有种颤悠悠的艳丽。
    安歌翻了个白眼,“讲普通话。”
    卫庆云老实不客气回了个白眼,“哟!介小就晓得护外头人。”说是这么说,她还是换了普通话,虽然略微带着方言口音,但总体还是标准的,只是有些舞台腔,“小方好,欢迎来做客。”
    花坛里种着好几丛月季,枝头朱红色花朵盛开,丝绒般的花瓣,每朵足有碗口大小。发现安歌注视月季,卫庆云洋洋得意,“嗲吗?人家孝敬我的。我说要种花,人家找了名种送我。”
    安歌盯了她一眼,收回视线,不用说,这家伙肯定又跟别人吹嘘家有别墅,装成个大小姐,也不管房子是不是自己家的。
    外婆卫淑真果然做了一桌菜,全是安歌爱吃的,糖醋小黄鱼、河蚌炒青菜、葱油花蛤,为方辉准备的是一大盆百叶结红烧肉。
    卫淑真帮方辉挟菜,“男小人都喜欢吃肉。”
    舅舅一家三口不在,卫淑真只说舅妈的娘身体不好,他们住了回去方便照顾,卫庆云大大咧咧戳穿,“老娘就是要面子,独养儿子逼你赞助买房,有什么不好讲的,毛毛又不是别人。”
    原来舅妈大房子住惯了,有天突然静极思动,想要搬出去住,买房就成了摆在眼前的问题。她跟卫晟云上班的厂里效益不好,工资有一搭没一搭,幸亏孩子早生了两年,否则连生育的住院费也报不了。忍不下去的人悄悄在外头另找活路,他俩却属于温水煮青蛙不怕死的,小酒照喝,小舞照跳,反正有两边老人补贴开销。住房不用钱,水电都是小王承担,阿太那边有卫采云,卫庆云也工作了,逢年过节有三个女儿的孝敬,卫淑真手头宽裕,可说到买房,仍然心有余而力不足。舅妈不好意思直接说问卫采云要钱,找了个理由回娘家住,卫晟云一向老婆去哪跟到哪,卫淑真也恼了,硬是不接翎子,随他们作去。
    卫庆云说着看向安歌,“老娘你不好意思开口,五阿姐的大宝贝帮你传达下,五阿姐多多少少给点么好了。”
    卫淑真也看向安歌,“我怎么好跟你阿姐开口,我们现在住的用的全是小王的,她是结了婚有小孩的人,还养着阿太,再叫她补贴兄弟是我不识相了。”
    哎外婆分明以退为进,总算还有几分羞耻心,要是五阿姨未婚,估计逃不过只好花钱买清净。安歌心里暗暗摇头,脸上却不显,免得外婆没面子,不动声色地说,“是啊,五阿姨也没钱,她开支大,生了宝宝后又用了保姆,挣的还没花的快。”
    手心手背都是肉,卫采云能干,卫淑真以她为傲,听了急道,“毛毛你回去跟她说,叫她别给我零用了,留几个钱自己傍身。保姆也不要用了,小毛头送过来给我来带,咪咪有她外婆。”咪咪是卫晟云的女儿。“叫她放心,你也是我带大的,带得多好,我现在还做得动。”
    “姨父不肯的,他可疼小毛头了。”
    卫淑真也知道小王双亲早逝,世上最亲的人也就卫采云和孩子。凡事有利有弊,能沾小王的光是因为他家没老人,但没老人也意味着任何事都要靠小夫妻俩自己来。毛毛还小,又有方辉在,她转了话风,“是啊,当父母的自然疼亲生的孩子。毛毛,你多吃点鱼……”
    卫庆云不信卫采云手头紧,不过一个是大方的姐,一个是软耳朵听老婆的哥,她还是偏向卫采云多些,因此朝安歌使使眼神-你这个小滑头!
    安歌晚上热了杯牛奶,端给方辉。
    方辉躺在床上发呆,听到敲门声跳下床开门。
    “小心别着凉-”见到安歌棉布睡衣裤外只披着件薄睡袍,他赶紧让她进去。
    晚上挺冷的,安歌给了牛奶就要走,“趁热喝,一会再刷个牙,热水瓶里有水。”
    方辉应好,见她转身忍不住开口,“别走!陪我说会话?”
    安歌回头,少年背对着房里的光,身影单薄,眼圈泛红。
    “好。”她说。
    ***
    客房是临时整理出来的,不过外婆做事讲究,被子散发着新晒过的味道,怕方辉冷,被子上面还压了床新毯子,毛绒绒的看着就暖和。
    安歌看了看,屋里只有折叠椅,这会搁着方辉的外衣。她坐到床尾,用毯子盖住腿,招呼方辉回被窝,“你-坐那。”
    绦纶毯子不透气,但保暖真是好,盖一会儿脚就暖过来了。
    方辉心里乱糟糟的,忽上忽下,想到好的地方:也许方亮能尽快康复赶上出国,悲观时又开始想医生在手术前的警告。医生说脑部手术风险大,说不定影响到视力、语言等等,甚至有可能失去部分记忆,家属最好不要抱太大的期望,以为病人可以立刻恢复到手术前的水平……
    安歌拥着毯子,下巴搁在膝盖上,也不催他。
    好半天方辉回过神,才注意到安歌静静看着他,轰的一下他涨红了脸。好像就是一瞬间、一眨眼,也可能是这会安歌的神情,让方辉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说不清,但心更乱,也许是她的眼睛藏着无数话语。只是等他恍完神再看,什么也没有了,清澈明亮得像一泓清泉。
    方辉一直知道安歌好看,住在大院的时候有隔条街的邻居来看她,“那个长得像洋囡囡的小姑娘”。他自个亲妈也喜欢安歌,好几次开玩笑说把方辉送给徐家做上门女婿,“我是生不出来女儿了,儿媳妇也是半个女儿。”他向来鄙夷那些庸俗的中年妇女,他和毛毛是一起长大的朋友、哥们,比外表更重要的是毛毛除了聪明之外还讲义气。没想到,他在这种时刻居然会胡思乱想:毛毛真好看,比沈家姐姐更好看更温柔更能干。
    安歌没猜到方辉的脑回路,伸手摸他的额头,别发烧了吧。这一天可真是漫长的一天。
    方辉没来得及避开,脸更热了。
    安歌掀开毯子要去找药,被方辉一把拉住。
    “我没事。”方辉强调。
    “噢。”安歌不明所以,但没坚持。相处多年,她算摸透方辉的性格了,就是头顺毛驴,别看平时温和,闹起小情绪还挺犟。
    方辉一口气喝光牛奶,跑去匆匆刷了个牙,出来张嘴说话气息带着薄荷味,“这里可真好,不会一大家子抢厕所。”他家人多,搬进了六十多平方两室一厅一卫的小公房,遇到寒暑假那得排队上厕所。徐家也好不到哪。平时习惯了不觉得,有了对比挺明显的。
    安歌抿嘴笑,“将来还会更好。”
    “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每家每户有私家车。”安歌描述过的这个愿景,方辉也熟。不过和徐蓁不同,他相信会有这天。“毛毛,将来我可能考不上公派。”
    方辉有自知之明,他是典型的偏科,数理特别好,化学一般,语文英语更一般,“有你盯着我我成绩才好,以后估计我光应付学业就很累。”
    “可是我们、是不是不用这么赶?”方辉在想,方亮是因为学业累才病的吗?他不愿意安歌也太累。
    时间不等人,不加快刚好遇到减招的两年,安歌相信自己能拉上方辉,但徐蓁就险了,复读更不稳。而且徐蓁心态不好,不一定愿意复读。
    她很干脆地说,“我想早点长大,早点做想做的事。”
    方辉摇头,嘴角上扬带着笑。他也可以算是在徐家长大的,怎么忘了安歌最早的处境呢,人的忘性真大,大概还是因为没疼在自个身上。
    他真心实意地说,“该去国外读书的人是你。可惜去了你就没法实现理想。”
    “等参军后我就不是徐家的孩子了。”到时安景云控制欲再强,也没办法遥控一个纪律性很强的地方的人。
    到时更没有小我,只有服从二字,方辉欲言又止。
    “不怕,我是真的喜欢飞行。”安歌安慰他,“我经常梦到在飞机要撞山坠海的当口,我一把把机头又拉起来了,特别兴奋,特别刺激。我也清楚知道自己要付出的代价,但是我愿意,我特别高兴我有这个能力去实现。”
    在安歌的另一个人生中,从小到大总有人告诉她女孩子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而什么又是最适合女孩子的人生。曾经有一段时间她傻乎乎地信了,给自己加了无数限制。再回到八十年代,这个时代的人仍然有不少是理想主义,还相信许多东西,不那么在意付出之后的收获,那么她也想试试。
    “其实我最怕的是我会变得越来越像我妈,试图控制自己关心的人的人生……”安歌垂下眼。平时还好,但关系到生死的,她那个内心的声音就在质问:这样是不是最好?你有什么权力去做决定?今天,在护士通知家属去备血时,那个声音几乎在心中狂吼。
    要是万一,让情况变得更糟了,那怎么办?
    她一直一直冒冷汗。
    第一百三十章
    “……小戆大。”
    方辉没料到安歌还有这种顾虑, 一时也找不到安慰的话, 憋了会猛地冒出一句嗔怪。刚才饭桌上听多了, 外婆责备安歌,小戆大,外婆家是别的地方吗, 怎么毛毛跟外婆客气了呢。
    他口音不对, 听上去硬梆梆的,安歌被逗得一笑,“不许我多愁善感?”她品品他口音, 想想还是要笑,弯起食指探身在方辉额角轻轻一敲,“戆大……”
    用的是方言, 语声上挑,带着吴语的轻柔。
    方辉不服气,伸手还击, 安歌眼明手快挡住,扔下毯子下床趿了鞋就走, “我去睡了, 你也早点休息。”明天一早还得坐长途车回去。安歌觉得自己在追求物质享受上跟卫庆云真是五十步与一百步, 这会想到破破烂烂的客运车、颠簸摇晃的土路,浑身筋骨都觉得酸痛了。
    想到谁就来谁,楼下一个人影闪到大门口, 安歌眼尖, 发现正是卫庆云。
    也不知道深更半夜她约了谁, 靠在门边有说有笑,只是避着卫淑真,压低了声音。
    不过卫淑真还没到老眼昏花的时候呢,没多久就传来开窗的动静,吓得卫庆云往里一缩,掩上大门,又闪回了房里。大门外的人默默站了会,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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