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陌生人的电话都打到她这里来了……她觉得自己吐出来的每个字都蹦起来揪她的神经,眉毛眼睛都突突直跳。
柳素因叹了口气,看了晨来,问:“爷爷真没把画留给你?”
晨来有点儿吃惊地看着母亲。
父母亲虽然都对祖父的遗言有所怀疑,但母亲还是第一次问得这么直白露骨。
柳素因见晨来不出声,尴尬地搓搓手,“你爸说,现在能拿出来里头随便一幅,内环的房子咱们都尽着挑。”
“咱现在住在皇城根儿下,还想怎么着?搬紫禁城里头去啊?”晨来气乐了。“那时候接二连三运动,他和姑姑帮着销毁家里藏品的时候,都忘了?太爷和爷爷都差点儿死在这上头,他也忘了?爷爷也不是一点东西没留给他……都折腾净了,这会儿找这个找那个……哪儿找去?去博物馆看吧!去拍卖会看吧!”
晨来一气儿说这么多,柳素因就知道女儿是真动气了,又忙安抚。“我也这么说呢。你甭理他,想钱想疯了……不过,来来,你爸平常不喝酒的时候挺好的。你想他是多有才的一个人啊……”
“就是喝上酒会变成我完全不认识的人。”晨来说。
柳素因沉默。
“我去看看姑姑。”晨来看看时间。姑姑的作息时常日夜颠倒,这会儿对她来说还早着呢。
她迫不及待要出去透口气。
“我给你拿食盒。我请了好几请,让她过来吃团圆饭。她说孤老婆子吃什么团圆饭,让咱们家自己吃……”柳素因说。“你去了别提你爸的事儿,免得她生气。”
晨来点头答应。
她根本不想提。
父亲的鼾声越来越响,她和母亲沉默片刻,不约而同地开始收拾餐桌。
这顿饭吃的并不舒服,基本上每盘菜都原封不用。
柳素因收拾着,开始掉眼泪。
晨来不忍心,轻声说:“这个,还有这个……都给我打包。我回去吃。”
“你今天晚上不住下?”柳素因问。
晨来沉默片刻,看了眼躺在沙发上的父亲,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晨来帮母亲收拾好家里,等着她把食盒装好拿给她的时候,坐在长沙发对面的禅椅上,看着睡的很沉的父亲。天凉了,这么睡着了恐怕很容易感冒……她走过去,扯了条毯子给他盖上。然后蹲在地上,看着他——上年纪了,原先极白的皮肤如今呈现象牙色。他经常说他的皮肤上也有了一层“包浆”……当然这是在他心情好、并且清醒或者微醺的情况下的调侃。那种时候,他是幽默而又平和的,也很慈祥。
晨来已经想不起来有多久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呈现那样一种状态了。
她认真地想了半天,的确是很久了,久到她都快想不起来什么叫父慈女孝,什么叫承欢膝下……
“来来?”柳素因叫晨来。
晨来起身,过来接过柳素因手里的包袱。
这包袱皮还是奶奶那辈儿留下来的。这家里的老东西太多,她从小用的很多都是老的,一点都不觉得奇怪……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可能也是老的。从七八岁开始就老气横秋了……她拎着包袱走出小院儿,出门看到静静的胡同里两边停着的车子,像蛰伏的甲壳虫似的,泛着冷冷的光。
胡同窄窄的,还能听到偶尔从大门后传出来的欢声笑语。
有个废弃的月饼盒被放在垃圾桶盖上,印在花团锦簇的盒子上的明晃晃的金色汉字,是“花好月圆人长久”。
多么美好的愿望。
花长好,月长圆,人长久……不过是凡人的一厢情愿。
晨来想。
那都是骗人的。
~~~第一章·完~~~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2-09
作者的话
尼卡
02-09
中午放今天第二更。:)
第二章 那不过是,一晌贪欢 (一)
尼卡2021-02-09
晨来仰头看了看天,月亮隐身在厚厚的云层里,似乎是要下雨。
对面有车子驶过来,她往旁边闪避,小心翼翼地将食盒举高,人就侧着身站在了泊在路边紧挨着的两辆豪车之间。等那车开过去,她回头看了眼——车子在自己家门口不远处停了下来,灯熄了,但没有人下车。
许是院里谁家叫了网约车吧……
她觉得有点冷,加快了脚步。
从胡同拐出去,她拦了一辆车,五分钟后,便到了姑姑蒲珍住的那条胡同。
下车时,天空已经飘起了雨。
她一路小跑着在胡同里穿过,跑到姑姑的理发店门口,躲到屋檐下,拍拍身上的雨珠,松口气。
姑姑这地方现在看起来也比她家那里要拥挤和热闹些。站在姑姑家的院子里一抬头能看到故宫的角楼,四周围保存完整产权清晰的四合院看起来都门禁森严,也有许多四合院里的蜗居都被改造成了时髦的民宿,还有些老字号和小食店,游客是从不缺少的。即便是中秋节的夜里,仍有零星的游客。姑姑这间理发店是倒座改造的,朝南开了个小门,日常起居都在阁楼上,很方便。不过如今理发店生意是有一搭没一搭,看上去倒是像个茶馆多一些。姑姑倒也不靠这理发店生活,有这么个小门脸儿,图的是每天有点儿事情做。
她看了看四下里,忽然觉得有些异样——斜对面停了几辆车。虽然这里的邻居有不少是隐形富豪,出入多半是奔驰宝马代步,玛莎法拉也常见,可是那几辆车看上去却有点不对劲……车里都有人。人都坐着不动,像是在等人可更像是在监视……明明是在朝她这个方向观望,发现她看过去,又都若无其事地低头看手机——那手机屏都不亮的……
晨来有点紧张,马上就抬手敲门,却发现门是虚掩着的。
她推开门,往里探探身子,喊了声姑姑。
小店里灯亮着,空荡荡不见人影,可空调开着,很暖和。
晨来走进来,看看这些破旧的椅子和镜子,还有摆在台子上那亮晶晶的工具——地上有头发的碎屑,工具没收起来,看来姑姑刚才还在这里给人理发……她微微皱眉。
姑姑认真动手给人理发的时候并不多。
这理发店要是能靠给客人理发养活了,也就算是奇迹了……她忽然听到一阵粗重的喘息声,不由得心一紧,抬眼看了看,撩起帘子钻进后门,眼前是一截木楼梯。老房子层高足够分隔成两层,上面是个阁楼,就做了蒲珍的卧室兼起居室,偶尔她过来,就钻进壁橱里去睡。虽然空间狭窄拥挤,晨来却也不挑剔,反而觉得有安全感。
晨来又叫了声姑姑,没有人回应,楼上的动静听起来有点怪异……她站了片刻,忽然想到外面车子里的人,从门帘缝里往外看了看,虽然没有人进来,楼上怪异的声响让她背上寒毛直竖,突然就有了很不好的预感。她把手中的包袱轻轻放下来,抄起门后的一根木棒便跑了上去。
然而她一上去就后悔了,此时沙发上一对男女衣衫半退、缠缠绵绵,那女的正是她年近六旬的姑妈……那两人发现她,倒没有她受惊多,只是停下来,喘着气,像是得了空儿休息片刻。
看到晨来瞠目结舌站在那儿,蒲珍开了口:“愣着干嘛,还不走啊?”
晨来一转身就跑了下去,听见他们俩哈哈大笑起来。
晨来脸热的跟要炸了似的,咬了咬牙,待要甩手就走,推开门一眼看见那几辆黑漆漆的车子,又犹豫了下,退回来,站在理发店中央好一会儿没动,到底是擦了下额头上惊出来的一把汗。
楼上再没有奇怪的声音传下来,她也不知道楼上那对情人还要多久才结束……真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索性拿了扫把开始扫地。
一地的细碎发茬儿零零散散,扫帚又旧,簸箕又老,用起来不太顺手。晨来一阵心烦,也不知道是恼这又老又旧的器物,还是恼自己莽撞。
听见门前有轻细的车声,她停了下,车子开过去了,在不远处停了下来——不远处还有两个车位,这不知是谁……听发动机的声响,又是好车无疑。
晨来叹口气,把最后一撮儿碎发扫起来。
楼梯一响,门帘一挑,蒲珍一边穿上长开衫一边说:“年纪轻轻的叹什么气呀,被你搅散了我的好事儿,我还没叹气呢!”
晨来抿了抿唇,待要出声,就见门帘又被挑了起来,一个眉清目秀、斯斯文文的男人走了出来,有点腼腆地笑着,冲晨来点了点头。
晨来木着脸,倒不是不想跟人打这个招呼,而是看到这个男人比她大不了几岁……她实在是需要很大的自制力才能让脸上的肌肉稍稍动了动。
那男人和蒲珍低语几句,由她送了出去。
晨来看着姑姑跟小姑娘似的缠在那男人臂膀之间,忍不住咳嗽了一声。蒲珍笑出声来,亲了那男人一口,说:“我家卫道士侄女在这,我就不留你了,回去叫他们慢点儿开车。”
“知道。”那男人微笑道。
声音倒是很好听,又冲晨来点点头。
他一转身,晨来看清他左半边膀子透过衬衫露出了刺青——这样一看当然是看不出什么来,但这刺青和他斯斯文文的气质实在是不太相符……晨来看着姑姑送他出了门,回身便微微瞪了自己一眼,不禁撇了下嘴,坐在凳子上,说:“给我把头发剪了,再修修头发吧,姑姑。”
“不给你修。”蒲珍说着,在晨来旁边那张凳子上坐了下来。“你那脸怎么回事儿啊?被病人家属打了?”
“不是。”
“那是怎么了,总不会是被男人打的吧?”
晨来看着台子上的工具,不由得想到刚刚那男人的短发——那新剃的鬓角,刀锋似的,闪着寒光……她的目光移到姑姑身上。
姑姑的年纪,不知道的只以为她四十出头,绝猜不到五十上,但其实她已经五十八。大概是天生丽质,皮肤极白,富有光泽,一对眼睛更是顾盼神飞,打年轻时候起就是出了名的大美人,只是一生的际遇可以说是跌宕起伏……她知道自己是没什么资格管姑姑的事的,可是……
“也太年轻了点儿。”她轻声说。
“放屁!”蒲珍点上烟,骂道。
晨来被姑姑一骂,倒觉得舒服了似的,四肢都放松下来,“不过人可真帅……外面都是他的人?”
“有多少人?就一辆车,带着一个司机一个保镖。”蒲珍说。
晨来沉默了片刻,皱皱眉,心想不能够吧,那阵仗可是至少十来个人带在身边的。
不过她看看姑姑坐在那儿抽烟,似乎也是有点心事,便没出声,说:“我妈让我给送来吃的。说让您过去吃饭,您不乐意过去。”
“知道了。回去跟你妈说以后甭那么麻烦。她在我这儿也落不着什么好处,老惦记我干嘛。”蒲珍说。
晨来晓得姑姑跟母亲的关系向来好,之所以这么说,也就是姑姑一贯的声气而已。
“不是要剪头发吗?去洗洗头。”蒲珍说。“我算计着你也该来了。”
晨来答应一声,走到一旁去。
蒲珍咕哝了几句说身上这件衣服坏掉了,晨来正调着水温,看了眼姑姑那衣衫,忙移开了眼。
“我上去换件利索的。”蒲珍说着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晨来嗯了一声。
洗头的池子是新换的。在这个全部摆设都还是八十年代的风格的小店了,这东西看上去新的突兀,新的可疑……晨来拧了一下出水不太顺利的水管子,听见有脚步声,紧接着门被拉开,几个人鱼贯而入。
晨来粗粗一看一共有四个人,虽然样貌各异,可都精壮高大,孔武有力。
“理发吗?”她拧上水管子,问。
那几个人没出声,打量着她,随即同时往旁边一闪,又进来一个人。
他说:“理发。”
晨来看着他,指了指那仅有的一个座位,抬手抽了条毛巾往那上面一扫,说:“您请坐。”
那人坐了下来,从镜子中看着蒲晨来。
晨来另拿了一条毛巾铺在他肩上,伸手将边角掖进他的衣领,有将白布衫子给他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