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梨雪阁前。
掩于竹蓠之后的杨莺,正隔着一汪湖水,盯着站在跨廊之中久久未动的白裳郎君,满目痴迷情愫。
还未及巳时,舒云漫卷,煦阳抚照。
湖池之畔,郎君身姿寂寥,如孤筠孑立,清风染上他的衣袂,又使他如披风月烟霞。
不舍地收回目光,杨莺低声与那婢女确认道:“你看过了,这周围确定没有旁的人在?”
“杨姑娘这是不信我们呢?”那婢女极不耐烦:“我们确认过了,裴三郎那小厮与人打招呼,说是去马车上取披风,应当没这么快回来。这周围也有我们的人把守着,连只苍蝇都不会进来,你放心就是了。”
杨莺自是不敢再说什么,喜气盈腮道:“那便麻烦好姐姐了,按咱们方才说的,听我喊了暗号,你便将人群引来,助我成事!”
那婢女睬也不睬她,鼻腔里哼了一声翻个冷眼当应答,便昂着头走了。
香荷嗫嚅道:“奴婢还是觉得太冒险了,小姐当真要这样做么?”她忐忑着再度提醒杨莺道:“上回在绥林寺,这位裴三郎都不曾扶过您……”
杨莺皱眉:“那怎能一样?那时三郎在寺中抄经求符,定是有戒在身,才那般视而不见。”
“可奴婢还是觉得不妥,小姐不如从长计议……”香荷明显极为不赞成。
杨莺不耐地横了她一眼:“有什么不妥的?错过这回,恐怕杨绮玉明日便要威逼我嫁给那姓江的!机不容失,我意已决你无需多言!”
香荷无奈,只得噤了声。
杨绮玉心口阵阵急撞,兴奋感顺着腿肚子直往上爬。
寂静之中,有人拍了下巴掌,是示意可以开始的信号。
杨绮玉抚着胸口,扒开身前的竹篱,身子便向前一掼,纵身跃入湖中。
“扑嗵——”
落水声起,杨绮玉上下沉浮着,高声喊道:“救命啊!救命!!!”
尖细婉转,声音虽亢扬,却控制在只这一方地界能听到的高低。
边喊着,杨绮玉便于胡乱挣扎间,离岸上的裴和渊越来越近。
扑腾声近,裴和渊终于侧身向她这边看来。
正当杨绮玉心中狂喜,以为裴和渊要下水来救她时,忽闻另侧响起巨大的落水声。
闻声去望,见得一个头戴儒巾的青年正奋力朝她游来。
“姑娘莫怕,在下来了!”那人高声唤她,声音竟有几分亢奋。
杨莺呆住了,在那人近身之时回神推搡道:“滚开、你、你放开我!”
便在杨莺竭力推开那营救之人时,跨廊中突然呼拉拉涌进一群人,男女皆有。
而为首的,正是麓安。
她目中噙笑望着杨莺,那笑容之中,满是恶意。
这厢意外重重,而仍在演着大戏的戏台子这头,突然被个声音震得沸腾起来。
“杀人啦!快来人啊!有人被杀了!”
观戏的人众开始慌乱,关瑶被湘眉护住,急急跟着人群退开。
退到处檐角时,见了个魂不守舍的,落了单的贺淳灵。
“小灵儿,你方才去哪里了?”关瑶抓住她,生怕她被人流给冲跌了。
一连被问了几回,贺淳灵才如梦初醒般地摇头:“没,没去哪里。”
见她神色不对,关瑶疑惑道:“你身边的人呢?”
“我方才贪玩,把她们支开了。”贺淳灵喃声道。
好好的雅宴出了这样骇人的事,宾客们哪里还敢待,纷纷带着下人离了王府。
而直到回到临昌伯府关瑶才听到传来的风言风语,道是当时被人刺杀的,是王府一位上了年纪的幕僚,也是曾跟着靖王爷上过战场的一位副将。
这会儿,关瑶被裴和渊拿毯子裹在怀中:“可吓到了?”
关瑶确实有些余惊未定,可也没到吓成这样的地步。
她万分无语地看着自己身上的毯子,促狭道:“夫君是不是被吓到了,故意来与我取暖的?莫要怕,咱们已经回到府里了。”
裴和渊从善如流道:“那便劳烦娘子,好生暖我一暖了。”
被挠着后腰时,关瑶还以为又要被胡来一通,可裴和渊伏在她身上深吸了几口气后,又起身去了书房,说是有要事处理。
起身一问方知,是席羽来了。
裴和渊这么一去,直到黑了天也没回房。就连晚膳,也是和席羽在书房里头用的,也不知是被什么事给绊住了脚。
关瑶独自在房里闲得慌,晚膳自己用着碗水鸭米丸时,便想起白日里那软软糯糯的小孩童来。
眼睛忽闪忽闪,手背几个深深的肉涡,一碰就抓着人不放,真真是个讨喜模样。
用完晚膳后,关瑶托着腮按秦伽容说的法子算了算,今日正好是自己易受孕的日子。
越想便越没心思独自待着,瞧了瞧外间曳地的月光,关瑶干脆起身,去了湢室沐浴。
约莫亥时正,关瑶往书房行去。
席羽已经走了,透过遮幕的窗纸,可见得裴和渊独自静坐的身影。
一动不动的,也不知在做什么,还是在想什么。
在门口时,关瑶遇着了谭台。
谭台端着碗汤汁,黑漆漆的,一股浓浓的药味。
“夫君在喝药?”关瑶凑过去闻了闻:“什么药?”
谭台眼见自家少夫人穿着一身朱红衣裙,长带飘盈环佩作响,忆及吴启的前车之鉴,压根不敢抬头看她,只结结巴巴地答了句:“回少夫人,这,这是解毒的药。”
“夫君那毒不是早便解了么?如何又要喝药?”
关瑶这话音才落,书房的门便被打开了。
裴和渊站在门后接话道:“是补药,今日不是与娘子说了么?为夫腰有些疼,便让他们寻了补药来试试。”
关瑶望向裴和渊,见他目光沉静,听他语声琅琅,清冽悦耳。
古怪之感在心头缠来绕去,迎着裴和渊无声看了片刻,关瑶翘了翘唇:“夫君身子才刚好,这不明不白的补药还是莫要喝了。给我吧,我明日寻个大夫验一验,看这药里头都有些什么。”
说罢,关瑶便顺势要去接谭台手中的托盘,却被一只手中途格挡住。
裴和渊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会儿,温和地笑了笑:“娘子来寻我回房?”
“不是,我晚上吃撑了,走路消消食。”关瑶眼也不眨地扯着谎话。
裴和渊的眼神有些微妙,未几抬脚走出书房道:“更深露重,还是早些回房歇息罢。”
关瑶也不坚持,跟着他回了寝居。
只在打下门帘后,关瑶突兀地问了句:“夫君是不是在喝荣叔给的避子药?”
裴和渊脚步滞住,又听关瑶轻声道:“夫君不想要孩子?”
听她字腔冷静,裴和渊的眸光变得格外幽沉。
“娘子若喜欢,领养一个也无不可。”
声音放轻,是变相承认,亦是在哄她了。
关瑶却道:“我自己能生,为何要去领养旁人的孩子?”
“夫君为何不想要孩子?又为何不与我说,自己偷摸服用那药呢?”关瑶说话很轻很缓,像蚕儿吐丝般絮絮,情绪不见起伏。可那一句二句,都是对裴和渊的质询。
裴和渊显然不大习惯被这样诘问,尤其是闺房之内,被娘子这样无声逼问。
他唇线抿直,片刻沉默后,自唇间吐了句“听话,莫要闹”来。
内室静寂,唯闻火烛跃跃之声。
无前兆地,关瑶忽粲然一笑,纤眉长目,眼波欲流。
她道:“你不与我生,自有想与我生的人。”
顷刻间,裴和渊目中乌云密布。他眯狭起眼,一字一顿道:“你再说一遍?”
第34章 和离
谁不是气上心头?关瑶又岂会犯怵?
是以, 她仍用那幅舒眉软眼的模样重述道:“你不与我生,自有想与我生的人。”
污浊之气冲入脑中,裴和渊的脸色已是极其难看。他双眉紧凑着, 眼中是一寸寸的,逐渐扭曲的癫狂:“你想与谁生?是险些娶了你的秦扶泽,还是那个戏班子的班主?”
“你胡说什么?”错愕过后,泼天的火气直冲脑门。
若在平时被他这样盯着, 关瑶可能头皮发麻,可现在她也正在气头上, 心里的火恨不得把这厮给烧成块炭, 又哪里管他森人不森人。
关瑶骤然抬眼道:“秦扶泽都是已成家的人了,我与宋班主也是清清白白的,你提他们做什么?”
“是么?”裴和渊不甚在意地接了句嘴, 上前一步,依旧语调冷然道:“不管是谁,在你接近他们之前, 我都能让他们变作死人。”
停顿半息,裴和渊倏地扯着唇角笑了笑:“娘子心地善良,既是不想害人,便莫要起这等心思。”
笑声如薄刃,刮擦过关瑶的耳廓,激得她心中瓦凉。
“夫君,你, 你不该是这样的啊?你怎么会……”
见关瑶眼角涌起弱雾,裴和渊眸中的阴毒狠戾隐去, 眸子一霎平静。他淡道:“娘子莫要惹我, 咱们两相无事, 不好么?”
“是我惹了夫君么?明明是夫君太过专横,你我是夫妻,子嗣这等大事为何不与我说上一句呢?”关瑶脑子乱哄哄的,整个惊疑不定。
见关瑶面色发白,嗓音发颤,道是自己实在吓着了她,裴和渊便彻底缓和态度,方才像要吞人骨髓般的阴晦之态已然消失无踪。
他喉间轻滑着:“是为夫错了。”
话毕,裴和渊展臂想去抱关瑶,关瑶却向后一步,明显拒绝。
二人间,又成个僵持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