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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几日中,裴絮春听说她来了月事小腹坠疼,便特地寻了调养的方子送来,还嘱她少吹风。
    而另一位别扭怪,却再未现过身,关瑶问起宫人,得到的回答是他近来忙于政事。道是这大虞皇帝生辰在即,便来了些别国使臣,打算参加宫中的寿筵。
    大虞那位皇帝整日里糊涂多清醒少,连朝都不上,接见各国贵使自然便成了裴和渊的任务。
    这日,裴和渊刚送走某国使臣,吴启便禀了声:“殿下,席统领来了。”
    “叩叩”两声,身形落拓眉目英挺的郎君站在殿门口,朝裴和渊露齿一笑。见他反手在捏肩,便挑眉道:“殿下既肩颈不适,为何不唤你那位宠妾来帮着松松筋骨?”
    裴和渊停下动作:“进来说话。”
    “臣遵旨。”席羽半不着调地嘻笑着走了进去,嘴头感叹道:“小半年不见,殿下身边总算要添人了?我还道殿下参破红尘,打算孤独终老来着?”
    裴和渊睨他一眼,不紧不慢地反唇相讥道:“舍得回来了?不躲了?”
    屈起的食指在鼻尖蹭了蹭,席羽嘴硬道:“臣不是去为殿下办事么?谁躲了?”
    裴和渊并未直接戳破他,而是点指道:“男儿当以事业为重,如何能囿于情爱之中?”
    “殿下这话说得好不轻松,别哪日打了自己的脸,那才叫一个有意思。”席羽在案前随意拣了张凳子坐,斜着眼看裴和渊:“听闻那位姑娘生得极为出挑,殿下真真叫艳福无边……”
    二人你来我去地耍着嘴皮子,再谈了些要事,席羽便离开了。
    出了大殿后,席羽心不在焉地思索着待会儿出宫找几个兄弟去喝场酒,可才离东宫不远,便敏锐地听见了让他浑身僵住的熟悉声音。
    循声望去,果然见北侧行来一双并肩而行的女子,而左侧那个已有身孕的妇人,直接让他神思刹那冥冥然,脑子亦是嗡嗡作响。
    躲了这么久,他以为自己当真能忘,可没想到一朝再遇,仍是心绪难平。
    犹记得那年伯府初见,耀如春华的世家闺秀,让一向大大咧咧的少年头回红了耳廓,也是头一遭,知晓了何为自卑。
    颜如玉气如兰的她温温柔柔地朝他笑时,他整个便是手足无措。与仪静体闲的她相比,他说话带着乡野口音,行止亦是粗俗无比,而彼时她身边那位金冠玉带的邻国太子,更是映得他相形见拙。
    她晓通诗文典籍,谈吐优雅举止端庄,而他则鄙俗到了极点,紧张起来时,甚至连她说的话都听不大懂。
    可饶是这般,却还是不自量力地喜欢上了她,却从不敢将自己的心思宣之于口,只能成了她卑怯的追随者。
    而在发生那场令天下轰动的身世后,他以为自己有了机会,便暗自决定待她孝期结束之后,定要向她表慕心迹。
    三年,他辅助着已经成了一国储君的好友,甚至跟着上了战场杀敌。而托好友的福,他终于也有了官衔,又开始学着管那俱是精兵锐将的通安军。旁的人见了他,多半也会尊称一声“席统领”。
    对于一个自小无父无母的孤儿来说,他已获得了寻常人都难以企及的荣耀和地位,可便在他沾沾自喜之时,三年孝期一过,还不待他表慕心迹,她却仍是义无反顾地要嫁给那假太子……
    自认成了无比可笑的存在后,他矫情地避走别国,做着任务之余,又以胡塞的烈酒麻醉自己,还险些与个陌生姑娘生出旁的荒唐事来……
    “席羽?”
    一句惊讶的唤声打断席羽驰思,他侧头去望,发现这唤声不是裴絮春的,而是出自另一位挽着她的陌生姑娘。
    席羽愣了下:“姑娘识得我?”
    关瑶愕然一瞬,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失言了。她只能硬着头皮信口胡绉道:“那什么,耳闻过席公子大名来着……”
    见对方仍目有疑惑,她佯作激动地补充道:“我听东宫的人说的!说席公子武功高强,在习武人之中算是顶好的那种。最重要的是,席公子与殿下是关系极近的积年好友!”
    “噗——”身旁的裴絮春笑出声道:“我方才也心道奇怪来着,这么看来,焦姑娘真是把渊儿身旁要好的人都打听了一遍……”
    席羽被裴絮春这粲笑闪得险些失了神,他咳了下,稳住心绪与裴絮春平静地打了个招呼:“二……罗夫人。”
    裴絮春笑着应了,又认真打量了他一番,叹道:“听闻塞外风烈,条件要艰苦好些。这小半载不见,你果然消瘦了。”
    二人你来我往,有模有样地叙着话,瞧着像是相识多年的故友,或是有些交情的邻家姐弟,可关瑶自然知晓不是那么简单,甚至于她看到席羽,便难以遏止地,想到被某个丧心病狂之人送去赤源和亲的贺淳灵。
    怒上心头,关瑶闷闷地埋着脑袋,幻想起自己捏了长长的一根针,将裴和渊扎得浑身是洞,嗷嗷求饶。
    施刑正欢时,裴絮春蓦然唤了关瑶一下,说是时辰不早得回府了。
    裴絮春笑道:“今日着实是闷得慌,才入宫来走走,幸亏有焦姑娘陪我,我很是感激。”
    “罗夫人客气了,我还要谢谢您给我那调养身体的方子呢,实在是太费心了。”关瑶亦报之以谢,又主动道:“我送夫人吧。”
    “席统领也要出宫,我与他一道就好了。”裴絮春婉拒关瑶,又别有深意地朝她笑了笑:“听说渊儿近些日子国事缠身,想来定是疲乏得很。我心中记挂着他,但怀着胎到底精力有限,还请姑娘替我提醒着渊儿莫要太过操劳,身子为重。”
    “夫人放心,我会的。”
    几人就此别过,关瑶口头虽应了裴絮春,但到底因着贺淳灵的事余怒未平,自觉这会儿去见裴和渊说不定要朝他面门泼热茶,便只好在原地寻了块山石坐着生闷气。
    “——小娘子不高兴?”
    听着有些怪异的一道声音传来,关瑶转过头,见是名打扮也不同寻常的少年。
    那少年穿着绣样繁复的束袖装,生了双狭长的单凤眼,瞳色泛着些微的绿,嘴唇偏薄,左耳还戴了只圆形的耳扣。
    关瑶愣愣地眨了下眼:“你是?”
    “在下是北绥七皇子,忽那仁。”对方操着口不大流利的中原话,做着滑里滑稽的揖首动作,腰弯着,两只眼睛却瞬也不瞬地盯住关瑶。
    关瑶起身与他还礼。
    忽那仁呲着大白牙笑了笑:“你怎么坐在这里发呆?有什么事不高兴吗?要不要和我说说?我很会听人说不高兴的,我可以开心你、不是,我可以开解你!”
    态度热情殷切,目光直接炙热。
    关瑶眉头微抽:“七皇子……有十五岁么?”
    “小娘子怎么知道本皇子十五岁?”惊奇过后,忽那仁挠挠后脖子,羞涩地夸道:“你们中原姑娘可真聪明。长得像你这么好看的,更聪明!”
    “……”关瑶脑子冻住,一时竟不知回什么。
    忽那仁倒是喜形于色,乐成个满面生辉的模样,问关瑶道:“你长这么好看,一定是大虞公主吧?你说亲……不对,你嫁人了吗?没有嫁的话要不要……”
    “七皇子殿下,”关瑶打断这小少年的话:“我是太子殿下宫里的人。”稍顿了顿,怕这么说有些委婉他不一定听得懂,她又直白地解释道:“我是太子殿下的女人。”
    “……啊?”忽那仁足用了好几息才反应过来,他表情立变失落。虽丧眉搭眼,少年还是诚恳地赔了下笑:“那是我冒犯了,抱歉啊。”
    “没关系。”关瑶弯唇笑了笑,天生含情的春水眸子灵魅摄人,令少年看直了眼。
    为了避嫌,关瑶便屈着腿向这北绥皇子福了福身,转身回了住处。
    本以为这件事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插叙,可两日后的宫宴,本无资格参加的关瑶,却突然得了召唤。
    且那前来传口谕的宫侍,还是来自于长秋殿。
    而长秋殿,是常太后之处所。
    这口谕太过突然,关瑶只得匆匆拾掇了下,便跟着去了。
    与大琮不同,大虞的筵男女并不分席,都并在一处。是以那宴殿选的是处颇为广阔的殿庭,在场的人数也极为可观。而关瑶一出现,便成了令那筵尾一路静到筵首的人物。
    而这份“殊荣”除了她的身份之外,想来还与她的装扮有关。
    参加这样重要的宫筵,满场女客都是花钿满鬓珠翠盈头,独她格外的素。
    一袭裙褶细密的绿纱裙,用扁方简单倌了个单螺髻,簪了对仿山樱的绢花,两滴山茶的坠子咬着耳垂。
    关瑶这般的装扮,并着本就粉嫩酥容的面宠,更是另有一番清雅颦颦之感,尤其那双娇妩的眉眼,愈加独得风韵。
    宴殿高台的中心位置,除了右侧的裴和渊外,左侧坐了位面容肃整的华发老妇,自然就是常太后。而中间的位置,则歪着位中年男人。不消多想也知,这便是大虞皇帝孟寂纶了。
    此刻孟寂纶的面容被遮于冕旒之后,只见得半个高挺的鼻梁,想是不怎么照日头的缘故,肤色比一般人要白。
    先开口说话的,是常太后。
    “姑娘姓焦?”常太后的声音沉着有力,虽不带情绪,但音腔中凛然携着上位者的威严气势。
    关瑶规矩福身:“小女焦杳,拜见太后娘娘。”
    足晾了她几息,常太后才自喉腔中懒淡地应了一声,又问:“可知哀家唤你来所为何事?”
    “小女不知。”
    “——杳杳姑娘!是本皇子想见你!”亢奋的声音自殿中某侧传来,关瑶偏首去望,见得是那北绥的七皇子。
    常太后小咳一声,用极尽傲慢的声音吩咐道:“焦姑娘,你的位置已备好。去罢,好生为七皇子侍酒。”
    “不用侍酒啦,我知道你们中原姑娘不爱喝酒!”忽那仁自位置上走到关瑶跟前,得意地朝她抬了抬眉,小声道:“有人和我说了,你根本不是太子的女人,你骗我呢。不过你放心,我脾气很好的。你虽骗我,但我不恼你。你要不要喝酥酪?我刚刚试过一碗,味道不错的。”
    小皇子嘀嘀咕咕说了一通,关瑶只对他客套地笑了笑,身形却并不动,半点没有要跟着他回位置的意思。
    上首的常太后已然不悦:“怎么?你要违逆哀家不成?”
    关瑶再度朝上欠了欠声,不卑不亢道:“禀太后的话,小女并非大虞人士。承蒙太子殿下相救,小女心存感激,故若唤小女来给陛下贺寿,小女自是欣然受之,也诚心愿贺陛下齐日月之晖光,康强逢吉。可若唤小女来是为了陪大虞的宾客,恐怕不大合适?”
    落音才落,厅中静寂更甚,连正在上果碟的宫婢们都放悄了动作。
    “倒是生了一张巧嘴,能说惯道。”常太后冷嗤着,睥着的目中尽是藐视:“既是心存感激,那想必也是个知恩识报的人了?如此,渊儿救了你,又将你养在宫里这样久,就当报答渊儿的恩情,你跟了七皇子回北绥罢。”
    “好啊!真的可以吗?”忽那仁喜上眉梢,立马提着两只单凤眼对关瑶承诺道:“小娘子跟我回北绥,我会对你好的!”
    关瑶并未答忽那仁的话,她唇边含着一缕笑意:“小女自是知恩图报的,只是救小女的人是太子殿下而非太后娘娘,是否需要小女这般的报偿,还请太子殿下表个态才是。”
    说着,关瑶抬眸觑了眼裴和渊的方向,再垂着眸子端端正正向他屈了下膝:“殿下可愿小女随七皇子回北绥?若殿下也希望如此,您哪怕只应一个字,小女也断不会拒绝,这便跟了七皇子去,以报殿下大恩。”
    常太后揭开茶盏闲闲地撇着浮沫道:“渊儿,那你便说句话罢。”
    宴厅不复方才的静寂,有人在窸窸窣窣地交头接耳,关瑶则低眉顺眼,和所有人一起,等着裴和渊的表态。
    时辰过去了多久?半盏茶?还是一盏茶?关瑶脑袋放空着,没有刻意去数。若问她是否有足够的信心,确认裴和渊一定会保她,实则也并不尽然。
    常太后想借这件事除掉她,而她,也恰恰想借此试探出裴和渊的态度来。
    在行那祝融术前,慧济大师曾嘱过关瑶,若行事不顺利便莫要强求,尽早退出此间,由他换个法子自行处理,或许还能更迅速些。
    壁漏在走,人声喁喁。关瑶脖颈子都有些累,便在她负气地想要不要直接应了那七皇子之时,裴和渊终于出声了。
    “此女身份不明,而我大虞与北绥交好,若她在北绥生出何等事端来,我等鞭长莫及。是以,孤并不认为祖母此举合适。”
    “叮——”
    茶盖掉到杯上的声音响起,常太后转头去看裴和渊,愠怒道:“渊儿,你这是何意?”
    “禀祖母,孙儿认为,方才的话已经说得够明白了。”裴和渊眉锋不动,且音无波澜。
    常太后重重地将茶盏放到案上,死拧起眉正欲说话时,有人打了个响亮的醉嗝,接着便是个吊儿郎当的声音道:“想要女人还不简单?我大虞又不是没有,为何要强迫别国女子?”
    说话的是孟寂纶,他半睁着醉眼,朝下信手一指道:“朕瞧着这二人就不错,高矮胖瘦四个字她们都齐了。七皇子要喜欢,就都带走罢。”
    “——祖母!”
    “——外祖母!”
    被指的邱常二女吓得立马高声唤常太后。
    被儿子当众拆台,常太后气得扭头看他:“皇帝!”
    孟寂纶充耳不闻,反向前倾了倾身子:“七皇子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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