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荣昌王世子年纪轻轻,怎的如此眼瞎。
时绮见父亲面色阴沉,噤若寒蝉,一句话都不敢再说。
不禁暗恨自己无用,但凡她有时缨半数的勇气……
“我和你母亲为你相中了成安王府的世子,”时文柏的声音缓和几分,“今上这一辈皇室血脉稀薄,除了荣昌王,便是成安王最为显贵,其子与你年岁相当,是不可多得的良配。”
林氏也道:“皎皎,你阿爹为你的婚事愁白了头,只怕亏待你。成安王世子是皇亲国戚,将来继承爵位,堪称前途无量,届时阿鸾嫁与卫王,你们也算亲上加亲,少不了互相照拂。”
两人一唱一和,时绮却只觉耳畔嗡嗡作响,全身血液直冲头顶。
成安王世子,正是今日想要偷袭时缨、反被岐王打落马下的纨绔。
父母居然要将她嫁给这种人!
她不懂朝堂上的弯弯绕绕,但大致可以猜出是因为姐姐。
时缨已经与卫王订婚,安国公府若再与世家大族联姻,恐怕会招致皇帝的疑心。
成安王府没有实权,但因是皇室子弟,荣华富贵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无论对安国公府亦或卫王,都是不错的资源。显而易见,父母凡事以姐姐为上,她注定是要被牺牲的那一个。
时绮狠狠地掐着手心,几乎要脱口而出,让父母知道他们引以为傲的三女儿背地里干了些什么事,扮做家仆骑马击鞠,还仗着无人知晓她的身份、和岐王共乘一骑……
但她还是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无凭无据,父母未必会信,而且姐姐有卫王做靠山,她根本不是对手。
她稳定心绪,顺从道:“女儿知错,多谢阿爹阿娘。”
父母还不知成安王世子今日受了重伤,即使订婚,也要等待数月才能举办婚礼。
在这之前,她须得自谋出路。
千秋节……不失为一个好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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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渐染,金乌西沉。
时缨与曲明微聊到傍晚,期间曲五郎来了一趟,说已经查出惊马的幕后黑手,是马房那边的一个伙计,与第一局比赛中坠马的忠平侯府公子暗通款曲,给时缨的马下了烈性药,意图报复。
内鬼亲口招供,自己进入英国公府之前曾受忠平侯府恩惠,因此当对方派人转交他一包药粉,想给那“家仆”点颜色瞧瞧,他二话不说便同意下来。
忠平侯公子早已离开,所幸曲五郎兄弟几人找到了残存的纸包,上面还沾染着些许粉末。
“这药成分古怪,府上的大夫也说不清来路。”曲五郎道,“阿爹打算赶明儿请宫里的奉御来瞧瞧。等有了消息,我们会传信给你,或者让明微去贵府相告。”
复而慨叹:“多亏了岐王殿下提示,否则我和兄长们八成会忽视药粉,只将那仆人惩治一番,再逐出府。”
曲明微叹息着岔开话题:“阿兄,你若有事忙就先走吧,别占用我和阿鸾的时间。”
五兄哪壶不开提哪壶,简直让人头疼。
曲五郎识趣地起身,看了看桌上的月杖,又望向时缨,由衷道:“时娘子,这些年多谢你了,以后……如果还有机会,希望能再次与你并肩作战。”
时缨轻声:“我也是。”
曲五郎走后,曲明微找来一只放置卷轴的狭长木匣:“阿鸾,林将军留给你的东西,你还是自己带回去吧。装在这里面,万一被令尊令堂发现,便说是我送你的画……我的画技你也知道,他们应当没兴趣打开细看。”
时缨忍俊不禁,点了点头。
她依依不舍地抚摸月杖,旋即用绸布包好,轻手轻脚地放入匣中。
从此,她再也不能骑马和击鞠,出阁前的这段时间,她必须通过休息和使用药物,将掌心的薄茧消除得一干二净。
往后对于舅父一家的怀念,只剩下她永世不忘的记忆和寺庙中供奉的长明灯。
临行前,她去了趟马厩,告别自己相处多年的伙伴。白马已经恢复往日的安静,许是药性影响,有些无精打采,但看到她,还是勉力支撑起身躯,认错般对她低下头。
时缨轻抚它的鬃毛,拜托曲明微务必请大夫医治好它,适才与她道别,离开了英国公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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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浓酽,阴云遮蔽月光。
屋内一灯如豆,暗处立着一个人影,讶然道:“殿下是说,您在英国公府见到了疑似逍遥散的药物?”
“十之八/九。”慕濯没有否认,“但愿曲五郎动作够快,始作俑者尚未销毁证据。此番若能借英国公府之力查明逍遥散的来龙去脉,对我们倒是件好事。”
那人点点头,压低声音:“殿下,关于卫王私养外室的线索……”
他絮絮说了些什么,待最后一字落下,灯烛即将燃尽。
“属下会继续探访,殿下若没有其他吩咐,属下就先行告退。”
慕濯叫住他:“今日杨家九娘也在场,你可后悔没去看她一眼?”
那人沉默片刻,轻轻叹了口气:“杨九娘已不复存在,她是时家大少夫人。我与她缘分已尽……又或许本就没有缘分,何必贸然露面,为她徒增困扰。”
他行了一礼,退出门外。
待那人身影消失,慕濯从衣襟中取出一样事物。
一条陈旧褪色的长命缕,他贴身携带,已有十年。
他的眼眸中掠过些许柔和,良久,重新收回胸口的位置。
“缘分”这种东西,不去争取,又怎知没有?
烛火熄灭,室内骤然陷入黑暗。
洗漱更衣过后,慕濯合眼躺在榻上。
许久,视线中出现一片似曾相识的白雾,时缨衣袂飘飘立在高台,仿佛下一刻就要随风而去。
纵然已经看过无数次,他整颗心依旧被莫可名状的恐慌攫紧,怕她再度消失,索性停在原地,试探地唤她的小字:“阿鸢。”
时缨仿佛没有听到,反而背对他转过身。
旋即,白雾如分海般疾速消散,高阁耸起,她衣裙纷飞,一跃而下。
仿佛对这世间再无任何留恋。
第16章 唯有把她留在身边,他才……
长夜未明,天空浓云密布,似是落雨的前兆。
慕濯推开窗子,风顿时涌入,将他的发丝和衣摆扬起。
梦中情形犹在眼前,他飞身而上想要拉住时缨,却不知为何变得行动迟缓,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她从高台坠落,被缭绕雾气吞噬。
寒风凛冽,在九重阁楼上回旋呼啸,苍茫天地之间,她杳无踪影,从此碧落黄泉再不可寻。
惊醒的一刹那,他只觉满心萧索与空旷,仿佛充斥着严冬风雪。
便起身下榻,行至窗边,看向院中的景色。
初夏时节,本该是草木葱茏、花繁叶茂,然而这座庭院却荒凉冷清,墙壁布满青苔,青石板道路被杂草掩映,池水也早已干涸。
近处,屋檐铜铃生锈,砖瓦七零八落,梁下朱漆斑驳黯淡,如同蒙着一层阴影。
室内清扫过,还算得上干净整洁,但却散发着陈旧而腐朽的气味,长久挥之不去。
也是,废弃十年的宅子,因属于罪臣苏氏,连皇帝赏赐都无人敢接手。
这里曾经门庭若市,而今人去楼空,印刻在他记忆深处的只余行刑台上飞溅的鲜血、牢狱中绝望的哭嚎,还有母亲打发他去给父亲请安,然后一条白绫将自己悬在了房梁上。
他一遍遍回想那些场景,像是饮鸩止渴般,终于以另一重梦魇驱散砭肌刺骨的寒冷。
许久,他探手入怀,取出长命缕,宛如溺水前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缓缓合拢掌心。
暖意逐渐回归四肢百骸,将胸腔的空洞填满,他闭上眼睛,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梦境日益明晰,宛若预示,时缨的身影虚无缥缈、难以捕捉,似乎终有一日会离他而去。
唯有把她留在身边,日夜相见、寸步不离,他才能彻底安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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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缨回府后,不出所料再次被禁足。
时文柏对于她先斩后奏跑去英国公府甚是不满,碍于曲明微是打着曲夫人的名义相邀,他不好非议英国公夫人,便将惩罚都加在女儿身上,为她布置了繁重的抄书任务。
这倒是正合时缨心意,她婉拒一切交际,闭门不出,也免得旁人发觉她受伤。
好在伤的是左臂,全然不影响她抄书作画。
摘下面具、褪去骑装,她又成为娴静温婉的千金贵女。
偶尔午夜梦回,想起当年在杭州的日子,只觉恍若隔世。
几天后,曲明微登门造访,带来一个重要消息。
英国公府查出了那包药粉的来路,是一种名叫“逍遥散”的东西,近年开始在黑市中流传,无论人畜,服食后犹如脱胎换骨,精神兴奋,力气和耐力皆得到极大提升,感觉不到疲惫与痛楚。
原本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前朝已有先例,当年寒食散风行,达官显贵趋之若鹜,就连皇室子弟都参与其中,瘾君子们终日醉生梦死,不辨今夕何夕。
但这次,英国公心生蹊跷,顺藤摸瓜追查下去,竟发现此物已被人不怀好意地用在了军中。
服过逍遥散的士兵,身手及反应日进千里,平常的操练、考校表现突出,然而长此以往,药效反噬,便迅速衰弱,如灯枯油尽,倘若一次食用过多,甚至会立刻毙命。
这种药物不同于寒食散,一旦蔓延开,堪称遗祸无穷。
“我阿爹已经禀明陛下,请求严加彻查此事。”曲明微神色忧虑,“因他觉察到其间利益关系牵涉某些权贵,至少忠平侯府难逃其咎。”
“事关重大,如若他们坐实罪名,陛下绝不会轻饶。”时缨宽慰道,无端想起那天在英国公府校场,岐王对曲五郎所言。
他一眼就看出她的马被下了药,让曲五郎尽快去检查马厩,莫非那时候,他就料到事情与逍遥散有关,又或者说,在这之前,此物已经流传至北疆,出现在他的地界。
如是想着,她不禁感到遍体生寒。
逍遥散在禁军及诸卫中散播,尚有挽回余地,倘若岐王那边未能及时发觉,灵州防线因此溃败,后果将不堪设想。
他提醒曲五郎,应是想借助英国公府之手调查这件事。
毕竟他在长安势单力薄,而高门显贵盘根错节,他行动起来难免会有诸多束缚。
“阿鸾。”曲明微忽然轻声道,“若有一天,英国公府被卷入夺嫡,无法再独善其身,我阿爹与阿兄们选择站在……”
她有些说不下去,时缨握住她的手:“你我之间的情分不会因任何人或事而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