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当时缨已经从卫王处听闻前因后果,却听时缨道:“阿娘,皎皎这是怎么了?”
林氏一怔,见她面色平静,许是当真不知,迟疑了一下,委婉道:“她偷拿了你的簪子,冒充你给卫王殿下传信,意图……做他的妾室。卫王殿下大发雷霆,你阿爹丢尽了颜面。”
时绮哭得几近断气,压根无法辩解。
时缨递给她一条干净的帕子,放轻声音:“皎皎,你实话实说,他是否对你有非礼之举?”
时绮点点头,复而慌忙摇了摇头,依旧不肯吐露半个字。
林氏劝道:“阿鸾,卫王殿下的人品你应当信得过,他发现不是你,便立刻走出凝霜殿,去找老爷问话了。皎皎做出这种事,老爷定会严惩不贷,绝不让你受委屈。”
“卫王殿下所言,只是他的一面之词,倘若他对您和阿爹撒谎,实则对皎皎动手动脚……”时缨迎上母亲的视线,“阿娘,我不想嫁给他了。”
林氏愕然:“你说什么傻话?那么短的时间,且皎皎衣衫整齐,卫王殿下怎么可能……”
复而温声道:“阿鸾,阿娘知你心中难过,别胡思乱想了,等老爷为你做主吧。”
时缨原本积攒了许多话想说,此时突然觉出莫大的无力。
母亲对父亲唯命是从,怎会站在她这一边。
也是,当初父亲高攀林家,母亲不顾外祖父母的阻拦,执意与他成亲,到最后,父亲美其名曰保护,将她留在杭州六年,自己美妾庶子,从未对她有过半分愧疚。
然而母亲毫无怨言,觉得糟糠之妻不下堂,已是父亲顾念旧情、对她最大的尊重。
或许长嫂和曲明微可以理解,但却爱莫能助。
毕竟她们一个是时家大少夫人,一个是英国公府的女儿,谁也没有能力与堂堂安国公对着干。
她靠着软垫,疲惫地合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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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安国公府,时文柏令时维、杨氏及时缨各回住处,点了两个仆妇押着时绮去往正院。
一进门,他厉声呵斥道:“不肖女,你给我跪下!小小年纪就不知廉耻,我一张老脸都被你丢光了!来人,传家法!今日我便要好生管教你一番!”
“阿爹!阿爹饶命!”时绮嗓音沙哑,膝行过去抱着他的腿求饶道,“女儿知错了,女儿再也不敢了,我可以亲自向阿姐解释,卫王他确实有对我……阿爹,女儿走进凝霜殿的时候就后悔了,千不该万不该,我……”
“你还敢狡辩!”时文柏怒不可遏,一脚踹开她,“卫王殿下何许人,岂是你能凭空污蔑?且不说你冒充阿鸾欺骗他在先,何况你也不想想,他有阿鸾这样的未婚妻,瞎了眼才会看上你!”
林氏连忙扶起她:“皎皎,你不要再讲了,诚心向老爷和阿鸾陪个罪吧。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阿鸾是个宽容大度的,定不会责怪你。”
时绮被踢在胸口,顿时尝到一抹铁锈味,父亲的言辞锋利如刀,顷刻间摧垮了她本就所剩无几的自尊,一直以来积攒的怨怼霎时喷薄而出。
她咽下嗓子里的腥甜,忽然笑了起来:“确实,女儿永远比不上阿姐,在阿爹阿娘的眼里是个一事无成的废物,今日犯下大错,没有脸面再面对父母兄姐,唯求以死赎罪。但您二位恐怕还不知道,你们心目中完美无瑕、向来对您二位言听计从的时三娘子,究竟是什么阳奉阴违之人!”
时文柏被前半句气得头昏脑涨,正要冲上去抽她耳光,却在她落下最后一字时倏然停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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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缨听说父亲传了家法,当机立断,让丹桂去膳房取一碗酪浆。
事态紧急,她只能借此转移父母的视线,换得父亲暂且饶过妹妹。
她并非觉得时绮无辜,但卫王那伪君子颠倒黑白,所有过错都叫时绮一人承担,她被父亲打个半死不活,他却撇得一干二净,着实没有道理。
今日父亲偏信卫王,严惩时绮,以后就能将同样的手段用在她身上。
更遑论,她还在想办法说服父亲,请他出面取消她和卫王的婚事。
等候间隙,她走到妆镜台前:“青榆,浴佛节那天卫王殿下赠予我的发簪,你没有收起来吗?”
以往卫王给她东西,她都会放进库房妥善保管,于是根本没想到时绮会拿走这一根。
青榆悔不当初:“奴婢见您戴着,以为您很喜欢,就搁在妆奁里了。三娘子,都是奴婢的错。”
“不怪你。”时缨轻声叹息,谁能想到事情竟会发展到如此地步。
这时,丹桂匆忙返回,捧着一只瓷碗,担忧道:“三娘子,您确定要……”
“去给阿爹报信吧。”时缨不容置疑地打断她,接过东西,却突然听得一阵喧哗从外面传来。
时文柏大步流星走进门,不等时缨说话,便下令道:“给我搜!”
“阿爹,出了什么事?”时缨觉出几分不妙,见他独自现身,问道,“阿娘和皎皎呢?”
时文柏失望地看着她,并未作答。
很快,仆妇婢女们翻箱倒柜,将可疑之物悉数搬了出来,时文柏逐个检查,目光停留在一只狭长的木匣:“这玩意儿瞧见陌生,不似府上的东西。”
时缨心跳急促:“是明微给我的画。”
时文柏冷笑一声:“我竟不知,曲家那丫头还会作画?打开!”
仆妇三下五除二开启匣子,解下绸缎,露出了藏在里面的月杖。
时缨深吸口气:“阿爹,我……”
“折了它!”时文柏命令道,两名力气大的仆妇立刻上前,一人踏住月杖,另一人掰动杖头,霎时,木屑飞溅,月杖应声而断。
时文柏满意地颔首:“扔去灶房吧,烧干净些,免得脏了安国公府。”
第24章 “我非她不可。”……
从时文柏下令到仆妇们出手,整个过程毫无拖泥带水,时缨尚未来得及阻止,月杖已在她眼前断成了两截。
她胸口急剧起伏,强行按捺心绪,维持着声线平稳,一字一句道:“阿爹不知,这是舅父留给女儿的最后一样物品。”
时文柏听闻月杖的由来,脸色愈发难看:“我还当英国公府的野丫头带坏了你,岂料竟是林将军虽死犹生。阿鸾,我须得提醒你,这里是长安,不是杭州,你从林家学到的那些不上台面的东西,绝无可能存在于安国公府!”
“那么就请阿爹将女儿一并逐出安国公府。”时缨上前一步,挡在门口,堵住了仆妇的去路。
她原本没想硬碰硬,但父亲先是不由分说地毁了舅父的遗物,又恶语诋毁曲明微、神色轻蔑地提及舅父,让她再也不堪忍受。
他的言行如同一把火,瞬间引燃了她的逆反。
许是今天发生了太多事,她还没有从卫王的负心和时绮的背叛中缓过神来,便要面对父亲的态度强硬的质询,她只觉心底里有一股不知名的情绪蠢蠢欲动,叫嚣着想要冲破压抑多年的牢笼。
“你……”时文柏始料未及,捕捉到她眼眸中一闪而过的决绝,愈发光火,高声问在场的仆妇婢女们道,“尔等听她还是听我的?”
“三娘子,得罪了。”两名仆妇低声说了一句,便一左一右地扯着她的胳膊,硬生生将她从门前拉开,另一人飞快地拿着月杖跑了出去。
虽说时缨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但却无法承受如此粗暴的对待,当即痛得脸色一白,额头沁出冷汗。
时文柏在桌案边落座,目光在她左臂上打了个转:“我原本还传了大夫来,只怕冤枉你,如今似乎也没有诊治的必要了。阿鸾,你简直令我失望。”
时缨轻声反问:“阿爹对我的期望是什么?把我照着卫王偏爱的样子雕琢,当做礼物送给他,换得安国公府长盛不衰吗?况且,您怎知卫王就当真喜欢我,而不是与您逢场作戏?”
“放肆!”时文柏一拍桌面,盛着酪浆的瓷碗跳了跳,洒出些许,他气不打一出来,“京中多少人眼馋卫王妃的位子,想成为未来的太子妃、中宫皇后,唯有你得了便宜还卖乖……这是什么?”
他定目细看,顿时反应过来:“你打算喝下此物,转移我和你母亲的注意力,护皎皎逃过一劫?荒谬!你们姐妹二人全都该罚!我真是家门不幸,怎就出了这种不识好歹的女儿?”
“阿爹要如何罚我?”时缨平静地问道,“禁闭,抄书,还是用家法?”
时文柏被她的态度激怒,沉声道:“婚礼之前不得踏出这座院子半步,今后不得再跟曲家那野丫头往来,也不得再提及林家半个字,否则就——”
他看向桌上的酪浆:“喝了这个,我如你所愿,以养病为由送你去城外的庄子里好好反省。”
“老爷!老爷万万不可!”青榆和丹桂哭着求情,“闹不好三娘子会没命的,都是奴婢们的主意,您要罚就罚奴婢们吧!”
时文柏不耐烦地使了个眼色,其余仆妇和婢女便用帕子堵住了两人的嘴。
时缨挣开桎梏,缓缓行至桌边:“阿爹,女儿想请问您最后一件事……是皎皎告诉您的吗?”
时文柏知道她所指为何,并未否认:“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阿鸾,是我之前太信任你。”
她在外面表现得无可挑剔,他从未怀疑过她还有另一副模样。
以至于被她欺瞒了整整十年。
时文柏思及时绮所说,想象时缨骑着马,跟一群男子你来我往地击鞠,还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岐王接入怀中,心道自己今日必须狠狠给她个教训,将她的嚣张气焰打压下去。
好似当年她刚进京的时候,他也是颇费了些功夫,才将她从林家带来的陋习逐一剔除。
按照以往的经验,她很快就会妥协。
因为与他作对无异于以卵击石,她讨不到半分便宜。
何况,她怎会有胆子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时文柏胜券在握,等着她俯首认输、接受他开出的条件。
时缨的手指触摸到冰冷而光滑的瓷碗。
她其实早已猜到真相,但得到父亲的肯定,才像是终于放下什么,轻轻叹出口气。
旋即,她抄起碗,在时文柏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一饮而尽。
-
正院屋内。
时绮瑟瑟发抖地缩在坐榻上,逞完口舌之快,后知后觉地感到几分惧怕与懊悔。
父亲正值盛怒,被她一席话赶去时缨那边,她不敢想象时缨会遭遇什么。
可是……父亲视她若珍宝,还指着她嫁给卫王,为安国公府满门增光添彩,定不会动她一根头发,若不然,回头他该如何跟皇室交待?
思及此,她心下稍安,愧疚之情也减轻些许。
身为姐妹,待遇却天差地别,等父亲回来,定会继续跟她算账,但时缨想必只是挨一顿训斥、再禁足十天半月,然后又是众星捧月、风光无限的时家三娘,未来高高在上的卫王妃。
至于她,大不了一死,反正她宁愿自尽也绝不嫁去成安王府。
林氏见她纹丝不动、沉默无言,一边发愁她这性子将来会被成安王世子嫌弃,一边又有些担心时缨那里的情况。
她怕时绮想不开,便留下来陪她,想着时缨是个识大体的,很快就能平息时文柏的怒火。
三女儿一贯令人省心,小时候在杭州,最懂得如何哄长辈高兴,后来到了安国公府,更是迅速变为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将一众庶妹远远甩开。
她唯一的遗憾便是未能将时缨生成男孩,论资质,时维不及她十之一二。
两人各怀心思,直到婢女匆匆而入:“夫人,大事不好了,老爷要将三娘子送走,令她去城外的庄子里闭门悔过!”
林氏一惊,霍然起身,时绮也触电般倏地抬头。
随即,她跳下坐榻,飞快地跑出去,将母亲的大呼小叫抛在了身后。
一路来到前院,就听到掺杂着哭喊声的喧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