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骤然回过神来,遮掩地岔开话题:“阿鸾,你回去吧,我有些困乏,想躺下歇一歇。”
“阿娘!”时缨扶住她的肩膀,跪坐在她身前,凝视她的眼睛,“您是说,阿爹要杀了她?”
林氏慌忙躲闪,却不料时缨手上的力气竟比她大得多,她放弃抵抗,颓然落下泪来:“我一出府就被老爷的人盯上,他们发现我去了平康坊,当即拦住我,说老爷有令,禁止我插手此事。我再三追问,他们才与我坦白,老爷认为她的存在遗祸无穷,绝不能留她性命。”
时缨背后窜上寒意,就听她絮絮道:“因为天晓得她已经……已经伺候过多少人,其中又有多少是达官显贵。现在皎皎深居简出,他们尚且没能发现端倪,待她做了成安王世子妃,公开露面的次数越来越多,一旦被认出跟个平康坊的妓子长得一模一样,她该如何自处?更何况,会不会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怀疑她们是孪生子,进而把安国公府也拖下水?”
“安国公府绝无可能认一个出身烟花柳巷的女儿,老爷的声名,还有你和皎皎、以及你们那些庶妹的闺誉,都会被她毁掉!我原想着找到她,帮她赎了身,就让她离开京城永远不要回来,但终归是老爷更快一步……我对不起她,回头我会替她做场法事,愿她来生托个好人家。”
时缨哑口无言,力道一松,林氏便忙不迭起身。
“阿鸾,我真的累了,你走吧,莫再来扰我。”她缓缓朝内室走去,只留给时缨一个背影。
时缨默然离开正院,径直去往时绮的闺房。
父亲唯利是图、薄情寡义,她早已看透,但还是未曾预料,他竟心狠手辣到这个地步。
如果弯弯真在平康坊,只怕还没弄清前因后果,就莫名其妙地命丧黄泉。
甚至不知下黑手的是亲生父亲。
而她的亲生母亲,和她全心仰仗的恩主一样,毫不犹豫地为利益放弃了她。
她跟时绮须得见弯弯一面,与她商量接下来的对策。
虽然她意图报复卫王,但却做不到一手将妹妹送上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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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紫宸殿。
时文柏跪在阶前,回想皇帝方才所说,额头冷汗涔涔,整个人如坠梦中。
今日早朝过后,皇帝将他留下,随口寒暄了两句,便称自己打算为时缨和岐王赐婚。
“时卿,朕也非常舍不得阿鸾,但现在朝中无人可用,朕必须让岐王尽快回北疆戍守,他在京城拖得太久,一来会被北夏使臣看出端倪,二来……恐怕会被他发现朕不能奈他何。他放弃索要军费,只求阿鸾,朕想不出拿什么理由拒绝。朕晓得你爱女心切,但阿鸾此行是为大梁献身,将来边境平定,朕除掉岐王,阿鸾荣归故里,朕定赐封她为郡主,让她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皇帝语气和缓,却是不容抗拒。
而且就算时文柏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断然不敢质疑君令。
可女儿到手的好姻缘飞了,还要嫁给一个备受冷落、注定会被鸟尽弓藏的皇子,纵然将来受封郡主,又怎能和太子妃、皇后相提并论?
况且到时候她作为岐王遗孀,京中谁还敢娶她?即使有人愿意接受二嫁寡妇,也定是些小门小户或没落多年的家族,看中了安国公府的权势和她的郡主身份。
他做国丈的美梦破碎,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
“时卿,朕已拟好圣旨,今日便会让谯国公充任大媒,随你一同到府上。”皇帝提到谯国公薛仆射,也是气不打一处来。薛氏是数百年的世家,门庭显赫,薛仆射的孙女薛七娘比时缨年幼一岁,尚未许配夫家,他本欲令她嫁与卫王,岂料薛仆射推三阻四,坚决不肯松口。
薛仆射是前朝旧臣,后弃暗投明,为老摄政王效力,如今又是他的左膀右臂,他无法强迫对方,只能悻悻作罢,转而将主意打到邢国公府。
他咽不下这口气,便略施小惩,令薛仆射充当岐王和时缨的大媒,接手这门注定会被非议的亲事,作为他拒绝让孙女做卫王妃的交换。
谁知薛仆射竟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就好像只要不与卫王结亲,叫他干什么他都没有意见。
皇帝郁卒,却也只能忍着。
好在时文柏这厮绝不敢忤逆他,看着对方俯首跪地,满头大汗却不敢言的模样,他心中畅快不少,愈发端起君王的架子:“时卿,你惯会为朕分忧,朕记得你的好,往后定不会亏待你。”
时文柏犹豫了一下,嗫嚅道:“陛下,臣以为……何不让阿鸾代替宣华公主去北夏和亲?”
皇帝一愣,就听他又道:“届时,岐王再怎么胆大包天,也不敢破坏两国联姻吧?宣华公主金枝玉叶,岂能忍受背井离乡、下嫁蛮夷的苦楚,至于阿鸾,知女莫若父,她既无缘与卫王殿下相守,臣相信她宁愿承担和亲重任,效仿昭君出塞、文成入藏,远赴北夏,也不想……”
“放肆!”皇帝斥道,“朕主意已定,念在你是阿鸾父亲的份上知会你一声,你还与朕摆谱?今早刚说罢宣华和亲一事,半日不到就换人,朝令夕改,朕的颜面还往哪搁?再者阿鸾并非宗室女,册封公主不合规矩,册封郡主,北夏使臣估计又要跳脚,一来二去还有完没完?”
说罢,他揉了揉额角,无奈地长叹:“时卿,你是最懂朕的,满朝上下,唯有你,你从来不会让朕失望。”
时文柏内心煎熬,最终牙一咬心一横:“臣僭越,请陛下恕罪。”
“去吧。”皇帝的神情缓和了许多,“圣旨很快就到,你先一步回府,让阿鸾有个心理准备。”
“是。”时文柏没再多言,起身告退。
出了宫门,他令车夫快马加鞭,直奔安国公府。
一路上,他将孟家问候了千八百遍。
今日之事,皇帝势必已经与淑妃商议过,但凡淑妃态度坚决,派人出宫传个信,他早做打算,也不至于落得如此被动。
当年孟家信誓旦旦,以联姻为筹码,换得他铤而走险,为他们办了一件大事,可现在,他们对他用过即丢,压根没有考虑过他的处境。
时缨与卫王的婚约作废就罢了,还要嫁给岐王,消息传开,安国公府岂不是要沦为京城笑柄?
他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既然皇帝让他先行归府,将此事告知时缨,那么他就可以说时缨听闻噩耗,接受不了打击,趁人不备自尽,没能救得回来。
这是他最有价值的一个女儿、甚至最有价值的一个孩子,就此取她性命,他着实痛心疾首,但皇帝亲手斩断了她飞上枝头的路,他别无办法,只能叫她以死成全名节。
孟家骗了他一次,谁知道皇帝会不会耍他第二次。
将来皇帝对岐王动手的时候,倘若因着时缨的缘故,给他们安国公府扣一个暗通反贼的罪名,那才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那就干脆一了百了,谁都休想占便宜!
失去时缨,他还有时绮,成安王世子妃、未来王妃虽然远不及太子妃和皇后,但至少上得台面。
他觉得自己最近流年不利,先是得知可能有一个失散多年的女儿沦落风尘,又要被迫对寄予厚望的三女儿痛下杀手。
但时缨就算死,也不能嫁给岐王。
时文柏发狠地眯起眼睛,心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今日受的气,他早晚有一天会找孟家讨回来。等孟家恶有恶报,也算是告慰时缨的泉下冤魂。
马车长驱直入崇仁坊,安国公府已近在眼前。
第37章 现在,唯有她能救姐姐。……
那厢, 时绮听罢时缨所说,低声道:“其实最初看到弯弯的时候,我确实觉得有些丢脸, 因为我和一个风尘女子样貌相同,而且她还给卫王那人渣做外宅妇。但后来我仔细想了想,如果当年我是被遗弃的那个, 将她的遭遇全部经历一遍,我也不会有更好的选择。”
她望向时缨:“阿姐,你又是出于什么考量,从始至终都没有怨过她分毫?还有千秋节……你也未曾责备我一句。虽然卫王不值得你伤心, 但彼时他还是你的未婚夫,你就一点都不在乎吗?”
“他是我的未婚夫,我便要枉顾是非曲直,一味地偏袒他吗?”时缨不以为然, “我只庆幸还没有与他成亲, 否则比起退婚, 和离简直难如登天。”
她起身:“事不宜迟,我们赶紧走吧, 免得阿爹回来之后又要问东问西。”
思及父亲,她心底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就凭他对弯弯赶尽杀绝的态度, 倘若他得知自己将会被赐婚给岐王,会不会也认为此举辱没了安国公府, 逼她给卫王殉节?
梦里没有这部分场景, 她无从论断,但想到“她”在大婚当晚决定自尽,八成是圣旨来得突然,父亲事先并不知晓, 既然已经领旨,违抗皇命的罪名他可担当不起。
故而“她”须得等到礼成之后,才能以岐王妃的身份死在王府,让安国公府落个清清白白。
“皎皎,”时缨心神不宁道,“今次见到岐王或者荣昌王世子,我会与他们商议,尽快帮助你我离开安国公府,否则下一个遭殃的就是我。别的不提,单论我要求与卫王退婚之事,传到阿爹耳中,他必定让我吃不了兜着走。”
时绮难得见她露出如此凝重的神情,连忙点点头:“我听阿姐的。”
她早就不想在安国公府待下去,能提前离开当然求之不得。
时缨下令备车,回到自己的住处更换衣物。
等她收拾完毕,正待出门之时,一群仆妇婢女突然呼啦啦地涌入院子。
她们仗着人多势众,三下五除二制住了时缨的婢女们,青榆和丹桂也被强行从她身边拉开,堵住嘴按在一旁。
旋即,为首的仆妇行礼道:“老爷有令,请三娘子留步。”
时缨没想到父亲回来得这么早,心头一跳,语气却波澜不兴:“阿爹有何事?我要见他。”
那仆妇面无表情道:“三娘子莫急,老爷马上就到。”
片刻后,时文柏端着一只瓷碗,脸色阴沉地走进院中。
他在时缨几步之外停住,揭开盖子,里面赫然盛满了新鲜的酪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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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绮来到前院的时候,刚好望见父亲大步流星走过。
她本该主动请安,可见他面如沉水,顿时被唤起了前几天挨家法的记忆,下意识躲在转角处,待他走后才小心翼翼地现身。
父亲离开的方向似乎不是正院,时绮暗自疑惑,没由来地想起时缨方才说的话。
念头一出,她心中登时七上八下,强作镇定对婢女道:“你去看看,阿爹往哪头走了。”
婢女应声离开,不多时返回:“四娘子,老爷去了三娘子那边,许是有事找她。三娘子怕是一时半会儿没空出来了,您是否还要等她?”
“我……”时绮脸色一白,随即下定决心道,“不等了,我自个走。本来就是我还愿,没有阿姐作陪也不打紧。”
因她昨日回府后得到父亲的饶恕,时缨与她统一口径,待父母问起,便说去寺庙还愿。
以往父亲与时缨谈事,都会传她去前院,上次他亲自到她闺房,是为击鞠之事兴师问罪。
那天发生的一切犹在眼前,时绮心跳剧烈,努力维持着若无其事的模样朝大门走去。
她与父亲一前一后碰巧错开,否则他定会派人将她拦下。
趁父亲尚未觉察,她必须抓紧时间。
现在,唯有她能救姐姐。
时绮登上马车,一出崇仁坊,她没有让婢女传话,直接撩起帘子,便吩咐车夫道:“调头,去英国公府。”
车夫愣住:“四娘子,不是去慈恩寺……”
“我说去英国公府,你听不懂我的命令吗?”时绮的音量不觉拔高了几分,车夫吓了一跳,连声请罪,加速直奔胜业坊。
时绮坐回原位,经婢女提醒,才发现自己满面泪痕,已经将妆容晕开。
她心里被巨大的恐慌填满,恨不得肋生两翼,飞往英国公府。
父亲究竟要做什么,她不敢细想,如若她晚了一步,没有救下时缨……
她摇摇头,驱散脑子里的画面。
时缨那么聪明,一定会设法拖住父亲,等到她搬来救兵。
马车停在英国公府门前,时绮不等婢女搀扶,径自一跃而下,对守卫道:“安国公府时四娘有急事求见曲娘子,劳烦通报一声。”
守卫见她这副尊容,惊讶道:“时娘子,我家娘子今日陪夫人出门,已经走了好一会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