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浩宸沉默了。
“我想静一静。”她继续说,“茵茵已经睡了,我想一个人待一会。”
于是他低下头,双手撑住门板,脸庞对着猫眼,声音很轻,“抱歉。”
换成27岁的杜莹莹,一定伤心不已,泪流满面;现在的杜莹莹看看时钟,傍晚9点半,再收不完就要熬夜了。
她继续整理自己和女儿的东西,随着时间推移肚子饿了,打开冰箱,发现盛满新鲜蔬果和三明治、牛奶。
半个苹果下肚,大门又一次响了,她踱过去,并不意外地看到一个眉目与自己相似、满脸精明强干的年轻女人。
父母口中的老二,她唯一的姐姐,杜姗姗。
门一开,对方就边打哈欠边熟稔地从鞋柜翻出自己的拖鞋,“喂,你可别想不开?”
杜莹莹笑一笑,去厨房烧水沏茶,“我有什么想不开的。”
杜姗姗仔细打量,见她虽然眼睛肿着,神色却非常平静,“茵茵睡了吧?我连涛涛都没接,扔给你姐夫了。行啊你,家里都快翻天了,你倒沉得住气。妈怕你出事,给你打了那么多电话你不接,爸都生气了。”
她答,“我接茵茵去了,手机没电了。”
“跟你说啊,哥把你老公打了一顿,你老公躲都没躲,一声不吭。”杜姗姗推推她胳膊,“我到的晚,路上把我气的什么似的,我指着你老公鼻子让你老公小心点,欺负到我们家头上来了!我问他,那个苏慧雅住在哪公司在哪,我明天就过去给她点教训!”
上一次,杜姗姗也是这么义愤填膺的,把她感动坏了;这么多年以来,只要不触及利益,这个姐姐对自己还是可以的,杜莹莹笑。
杜姗姗有点意外,“你还笑!你跟我说说,打算怎么着?”
她耸耸肩,目光越过杜姗姗肩膀,落在木柜上的一个颜色黯淡的布老虎:杜莹莹是跟着外婆长大的,后者从小给她缝衣制裙,做鞋做袜,这个土了吧唧的玩具就是外婆亲手做的。可惜,老人去世的早,没见到她嫁人生女。
“可别忘了。”她嘟囔着,把布老虎夹在腋下,踮起脚尖寻几件自己的东西,一股脑儿带回卧室。
见到满地板的箱子背包,杜姗姗哎呀一声,拍拍她肩膀,像往常一样出谋划策:“可算长心了,就得搬出去,吓唬吓唬你老公。我家没地方,我给妈打电话,让浩浩回哥家住,把书房腾出来,你带着茵茵搬回去,先住个半年一年,等马浩宸赔礼道歉再....”
杜莹莹把布老虎放进箱子,头也不抬地说,“我没吓唬他。”
“那你还离婚啊?”杜姗姗扳着手指头,一五一十地数,“你愿意把你老公让给那个姓苏的?让姓苏的住你的房?开你的车?睡你的床?花你老公的工资?养你的茵茵?万一她再生个儿子,茵茵怎么办?”
杜莹莹轻松地把女儿的花裙子放进袋子:“我带着呗。”
“说得简单,你带着小的住哪儿?”杜姗姗叹口气,无精打采地靠在床边,“你要有房行了,谁让爸妈心里只有老大,不给咱俩买房呢。”
这种话,以前听着亲密无间,现在的杜莹莹无动于衷。
杜姗姗继续数,“再说,养一个孩子多贵呢,真离了婚你怎么养?马浩宸挣得多,他爸他妈还能帮你们。我家涛涛一个月幼儿园就800块,吃喝拉撒睡,以后上学这辅导班那提高班,想想就发愁,就这,你姐夫还惦记二胎呢。”
几年后有个流行语“四脚吞金兽”嘛,讲育儿、升学的电视剧收视率可高了。
杜莹莹微微笑,第三次打断姐姐:“我说了,我要离婚,我在看房子了,明天就搬出去。”
“你傻不傻啊!”杜姗姗瞪她一眼,推心置腹地说,“你啊,听我的话,别着急别上火,沉住气,看看马浩宸什么意思。我今天觉得,他还想跟你过,我也让他保证了,他....”
面前女子满脸关切,不像11年后,与自己撕破脸的模样,令杜莹莹有些恍惚,往事历历在目:
大四意外怀孕,她慌手慌脚告诉姐姐,后者鼓励她,向马浩宸提结婚;马浩宸出轨,姐姐劝她看在茵茵的份上算了,孩子不能没有爸爸;姐姐要买房,朝她借钱,她已经在前一年借给哥哥30万,没什么积蓄,姐姐诉苦“跟你姐夫打了包票,你得帮我一回,房子买大点,我才能压你姐夫一头。你帮了哥哥,总不能不管我吧?”
爸妈也催着她帮姐姐的忙,杜莹莹只好向马浩宸父母开口,借了30万现金给姐姐,后者住进将近100平的房子,很快生了二胎,还钱的事不见踪影。
马浩宸从没提过,她心里别扭,催过几次,杜姗姗很不高兴,才陆陆续续开始还。
父母2018年去世,又是杜姗姗,拉着她找到大哥杜英山,吵着遗嘱无效,找律师打官司,闹得不可开交。马浩宸和杜姗姗老公宋子岚出面,与杜英山坐下来谈,以2009年与2018十年差额为由,由杜英山分别补贴两个妹妹50万块,才算消停下来。
杜姗姗迅速与哥哥破冰,在家庭群聊小孩聊旅游,毕竟,两人是一起长大的;至于杜莹莹,整整一年时间,也没收到杜英山承诺的50万--后者说家里的钱被老婆拿去炒股,亏了。
此时此刻,杜莹莹茫然若失:姐姐是真的关心自己,还是希望有一个家底殷实、收入颇丰、可以帮自家一把的亲戚?
泪水一滴滴落在衣裳,她抹一把脸。
“我想过了,想了不是一次两次,想了很长时间。”杜莹莹哑着嗓子,叫姐姐的名字:“杜姗姗,我跟爸妈说了,跟哥哥也说了,谁也不用再劝我。我要离婚。”
杜姗姗张着嘴巴,她啪地一声阖上箱盖,站起身,大步离开了。
第3章
2008年,杭州
一杯牛奶、几颗葡萄、火腿三明治,还有金灿灿的煎蛋。茵茵吃得饱饱的,坐在妈妈自行车后面,嗖一声就到幼儿园了。
算一算,杜莹莹的宝马要在三个月后,才由马浩宸买给她,现在嘛,她是环保一族。
共享单车?早得很呢。
说起来,这家私立幼儿园是方圆几公里最好的,老师热情灵活,教舍明亮整洁,一日两餐美味营养,还教一些简单的英语和数学,最重要的是接送时间弹性,很适合双方通勤的家长。
当然,价格也不便宜,1600块一个月,是杜莹莹月薪一半,好在马浩宸父母包圆了。
只骑15分钟,杜莹莹就到达目的地,一家市级下属杂志社。望着熟得不能再熟的大楼和门牌logo,她吁口气,心中惋惜不已:
茵茵周岁之后,母亲帮忙带着,她开始找工作,按照马浩宸及父母的意思,最好在家附近,方便接送女儿。
当时是2005年,杜莹莹投了一圈简历,在第一家时尚公司做了两年,换到这家颇具规模的纸媒集团,环境轻松,且不加班,一度干的非常开心。
可惜,纸媒抵不过席卷而来的移动浪潮和智能手机,app没做起来,也无人收购,一步步走向末路,2015年前后杂志社倒闭、清算,员工离散。
此时此刻,她定定神,提醒自己是个“去年入职的新人”,走进财务部,向记忆中非常熟悉、实际阔别数年的同事们招呼。
对桌莉莉捧着牛奶和苏打饼干,夸杜莹莹裙子漂亮:这是个时尚虚荣的女孩子,与男友留在杭州,迟迟不愿结婚,最后嫁了本地人,请了全部门的人参加婚礼。不过,莉莉算不上幸福,没几年就闹离婚了。
邻桌小许是隔壁总编的亲戚,人缘很好,颇混得开,对杜莹莹却冷冷淡淡--后者孩子都有了,才来了一年,就把杂志社男性的目光吸引过去,令小许黯然无光。
再往前,是财务部为数不多的男生大秦,文文静静的,边上班边考中级,考完就辞职了。
....
一个油光水滑的中年男人从外面走进来,显然心情不错:财务经理老董,杂志社的老员工,为数不多坚持到最后的人,与杜莹莹交情不错,离职也一直联系。吃散伙饭那天,老董红着眼圈,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风光几十年的纸媒就这样走向末路。
众人纷纷招呼,小许恭维,“经理今天好帅啊!”
她打过招呼,开始翻阅办公桌面的资料,把抽屉里的凭证、文件拿出来细看,试图整理出头绪。
中午在食堂吃饭,照例以老董为中心,财务部占两张桌子。
杜莹莹一边吃久违了的小炒“尖椒肉丝”,一边听莉莉闲聊:“电视台重播《闯关东》,我男朋友天天看,我都要吐了。我要看《鹿鼎记》,他又嫌黄晓明老婆们长得丑,弄了一套陈小春版的,我一看,20年前的耶。”
这么古早的电视剧啊?
大秦说,“没共同语言,以后结婚咋办?”
莉莉嘟囔,“听我的呗,要不然,再买一个电视。”
对面老董放下餐盘,又从窗口端出一份小炒“水煮肉”,推到桌子中间,“来来,我请客。”
大家捧场,一人一筷子,“董哥,哪只票起来了?”
老董炒股是大家都知道的,有专业软件,还有内部消息,每天讨论热门股票的进出与自己得失,年末十佳股票出炉,分析的头头是道。最挣钱的时候,老董买了三套房,不过后来亏了。
在杂志社第一年,杜莹莹就随大流开个账户,放了一个月工资,赔钱就卖,挣钱了轮流请客,就当陪领导玩。别说,8年之间挣了不少零花钱,马浩宸很看不上。
喏,此刻老董得意洋洋,摸摸头发,“都说拿奥运股,我反其道而行之,重仓stxx,年初才4.8,上周四我清仓,你们猜多少钱出的?”
有人说“7块!”有人恭维“翻倍”,杜莹莹在脑海里搜寻,有印象,应该是资产重组股,是早年老董得意战绩之一,价格是15块以上?
“17块5!”老董一拍桌子,“把我年初xx股票亏空补了,还挣了不少,来来,姑娘们小伙子们们,今天我请客。”
莉莉伸着脖子,“哇~经理太棒了,可不能用这个打发我们啊!”
回忆起来,27岁的她跟风在这只stxx上挣了几百块,带女儿吃了一顿麦当劳。
杜莹莹吃一口米饭,筷子突然停在空中--股票?
家人没变,公司没变,股票市场也不会变的!自己可以把挣钱的股票筛出来,低买高卖,还怕不能发财吗?
别说自己跟着老董混,对一些股票和数次市场大涨大跌印象深刻,就算没有股票常识的人,买一些腾讯、茅台,放个几年也能赚大钱!
她心脏怦怦跳,手心满是汗水,思绪飞速扩张:自己回到12年前,对世界有什么影响吗?
她看过一部《蝴蝶效应》,主角偶然回到过去,想改变童年阴影,弥补遗憾,却发现改变之后的发展令现在更加悲剧,一来二去,主角自杀了。
杜莹莹背脊发凉,又想起一部热门电影《夏洛特烦恼》:夏洛发了财,成了名,娶到校花,风光十几年开始走下坡路,灵感枯竭,还得了艾滋病。死亡瞬间,再睁开眼睛,已经回到原来的年代,仿佛南柯一梦。
她呢?会不会莫名其妙地回到2020年,变回39岁的中年人?
原本这个时代、27岁自己的灵魂呢?会不会换到2020年那个身体?
杜莹莹心事重重,整个下午闷头写写画画,找老董请了明天的假,17点一到就背着包离开了。推车走出大门,并不意外地,她发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英俊挺拔、目光明亮,兼有少年锐气和青年朝气的28岁的马浩宸,而不是12年后身材略微发福、上有老下有小、成熟稳重的中年马浩宸。
“莹莹!”他走过来,有点不敢靠近,小心翼翼地停在一米外的地方。“莹莹?”
人生将近1/2时间与这个男人并肩度过,杜莹莹心里不是不难过的,可无论如何,她不想重来一遍。
“马浩宸,我有几件事要跟你说。”夕阳,她张望一下,推着车走到左首树荫下。
望着默默跟过来的男人,杜莹莹低沉而清晰地说:“马浩宸,你和苏慧雅,上床了吗?”
马浩宸低下头,没有说话。
尽管不是第一次知道,她依然红了眼眶。“三件事,第一,我接受不了,我无法和你一起生活,我要离婚。”
马浩宸疾声解释,“莹莹,我不是故意的,是我的错,你给我一次机会。”
杜莹莹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茵茵抚养权归我,我尽快带着她搬出来,存款我要一半,剩下的我什么都不要。”
马浩宸急的眼睛都红了,“莹莹,莹莹,我从没....”
“你爱过我吗?”她忽然说。
这个问题令马浩宸愣了愣,本能地不停点头,“莹莹,你是我最爱的人,是我想娶回家,想,一辈子的人,我们还有茵茵,莹莹,你听我说,”
这句颠三倒四的话,杜莹莹只信一半,爱情的确降临过,如珠宝如蜜糖,可并不持久,在诱惑和漫长岁月面前黯然无光。
她低声说,“我知道,我真的爱过你,可以后,我爱不了了。马浩宸,如果你真的爱过我,尊重我,请你听我说,我和你之间,只能到此为止了。”
马浩宸整个人僵住了。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就请你尊重我,毕竟,我们有茵茵,以后还要相处。”杜莹莹说出12年前就该说的话,昂着头,“请你,不要再去我家,不要再找我父母我哥哥姐姐,也不要再来找我。如果你觉得,有什么能为我做的,尽快办理离婚手续。”
马浩宸望着她的目光透着意外和震惊,也带着措手不及:在他认知中,妻子是个忠于家庭、温顺乖巧的女孩子,又有女儿,没胆量也没毅力解除婚姻。
足足一分钟,他才艰难开口,“莹莹,我从没想过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