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晏闭目靠在榻上,手边是一杯早就凉透了的清茶,兀自散发出几缕幽香。
赵闻将自己打听到的话复述了一遍,不解的看着徐晏,想不通他怎么突然关心起了这个,明明事情都已经过去一个月了。
“还有吗?”徐晏问他,放在凭几上的手渐渐收拢,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凭几掰碎一块下来。
赵闻躬身:“臣目前只打听到这些。”
殿中安静,只有更漏的滴答声清清楚楚的传入俩人耳中。徐晏缓缓睁开眼,眸中尽是空洞,没有半点情绪。
他想说自己都没有说过。
他没有说过她自作多情、也没说过她痴心妄想,更没有放言不可能娶她。
徐晏心里清楚,他没说过,却做过。他这些年对顾令颜算不得好,甚至还有些恶劣。别人都知道顾令颜喜欢他,他自然也知道。
但他恶劣的享受着顾令颜对他的好,享受着顾令颜的喜欢,却不想付出,也压根就没想过要付出。付出是什么?
从小就是众星捧月的他不知道。
徐晏喉结滚动了一下,忽而觉得心头窜起了一团火熊熊烧着,涩声问:“她现在如何了?”
他之前甚至满怀恶意的想着,自己对顾令颜态度这么差,她什么时候才能终于烦了自己,转身离开。一等就是数年,等到他觉得她绝对不会离开。
这辈子都不会走。
可他赌输了。
赵闻想起前些日子在西市见到顾令颜时,她眉眼含笑的挑了许多颜料和笔,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还带着笑跟自己说话。怎么瞧着,都是心情不错的样子。
可话到嘴边,却突然拐了个弯,说起自己在外面听到的:“据说殿下和顾娘子决裂后,顾娘子伤心过度,整日以泪洗面。”
因为和他决裂而伤心过度,整日以泪洗面?
徐晏陡然僵住,浑身血液仿佛在这一刻被凝固住,木然重复:“什么?”
赵闻不明所以,硬着头皮又说了一遍:“众人都说顾娘子伤心过度,整日以泪洗面。”
心口像被什么攥住一样,连呼吸都觉得困难,一股烦闷感油然而生。短暂的凝滞过后,徐晏喘了几口气,重新靠回矮榻。
原来是因为这个才没有来找过他。
“下去吧。”徐晏挥了挥手,眼中尽是疲色。
这么多年来,他对顾令颜一直是抱着无所谓的心态,压根就没有将她放在心上过。她是皇帝给他择定的人,可他最恨父亲将他当做木偶的种种安排,就像这次上林苑的事,为了想要所谓的和睦,硬生生推了两个下面的替死鬼出来。
另一个……是因为无论他怎么冷淡,顾令颜对他都是一如既往的好。无论他表现的有多不在意,她也从未有过半句怨言。
顾令颜对他仿佛有着无穷无尽的耐心,怎么都消磨不完,如此,他便更加的肆无忌惮。
反正是顾令颜自己要喜欢他的,他毫无任何负担的接受她的糕点、她的画、她的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偶尔兴致来了,便随意从库房里送她几样东西。
至于送了什么,他大抵是记不清的。
她现在终于忍受不下走了,他是该高兴的。徐晏想笑,嘴角无论如何也扬不起来,反倒溢着一丝苦涩。
“顾令颜……”他缓缓轻念了一遍她的名字,话一出口,他嗓子便生疼生疼的,跟吞了刀片一般。
那时他急着回长安,对她说的话全都无心去听,一概粗暴的打断。包括顾令颜问他可曾喜欢过她,他也没答话。
这种无聊的话,他从来不屑于去理会。
徐晏双目布满迷茫之色,突然觉得哪里都使不上力气,浑身不得劲。明明是该得意终于摆脱了她啊……
眼前不禁浮现出顾令颜以泪洗面的模样,小时候见过她哭,为她死了的小鱼哭。就算是哭,她也会是温温柔柔的,低垂着头啜泣。甚至不会到他面前来抱怨半分。
这么一联想,心脏一下子就被攥紧了。他想着,只要顾令颜肯来找他,他就把以前对她的恶意都扔掉。他甚至可以试着对她好一点,将她对自己的好分一点回去。
她会来找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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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顾容华的百般要求下,顾令颜挑了个晴天陪她去白鹤观。本来说让顾证和顾谚护送的,但顾证临时有事,最后托了沈定邦去。
在观中玩了一下午,回来时顾容华甚至还装了一大兜银杏叶回来,说要拿去做装饰。
她在那数着有几片叶子,顾令颜没管她,而是掀起帘子说:“沈阿兄,待会在前面停一下,我想买几本书。”
她最近在画一幅晚霞图,总觉得画出来的意境不到位,之前听人说书局里头有本书讲过如何画。
“好。”沈定邦颔首,轻声问她,“饿不饿,要去用些吃食吗?”
前面就是西市入口之一,门口珍馐楼的蟹酿橙在长安闻名,现在又正是吃蟹的时候。
还不待顾令颜回答,顾谚急忙开口:“出来一趟自然要去的,六哥,我请你。”
顾令颜撑着头想了想,衣袖顺着肌肤轻轻滑下,露出瓷白的皓腕。上头挂着两只白玉镯,更衬得她肤色白皙如玉。
沈定邦僵了一瞬,面无表情的移开视线,直视前方道路。
“好啊。”顾令颜眉眼弯弯,松手将车帘放下,“我今年都还没吃过珍馐楼的蟹酿橙。”
不知是不是今日运气好,书局里头的书格外好找,几个人一块,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就将那本书找了出来。顾令颜翻看一遍,果真有自己要的东西,心满意足的拿着走了。
在珍馐楼用过小食后,顾谚本要付账,却被沈定邦给拦了下来,他声音温柔却又不容置疑:“你们都比我小,我带你们出来,如何能让你付钱?”
顾谚急了眼,还要反驳,被顾令颜给劝住了:“阿谚,这点小事有什么好争的,你等下次再说。”她抬眼打量了下沈定邦,见其面色如常,方才放下心。
嘟嘟囔囔着将钱袋子收好,顾谚小声道:“三姊,沈六哥一个人在长安,该多孤单啊,怎么能让他付钱呢。”
沈定邦走在前面,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顾令颜便伸手戳了戳他的额头:“你也知道他是一个人在长安,他什么性子你不知道?”
顾谚愣了愣。
顾令颜接着说:“咱们俩家关系虽好,他还是父亲学生。可跟咱们出来又是你付钱,他以后还如何好意思继续住?”
趁着黄昏前,车马终于在侍中府前停下,顾谚跳下马后,又去给顾令颜二人开车门。
几人沿着水池走,要去正院见杜夫人。顾容华揪着顾谚给她拿东西,顾令颜则慢悠悠落在后面,漫不经心的赏着深秋的寂寥景色。
“阿颜。”沈定邦忽而开口喊了她一句,“那个松黄饼很好吃。”
顾令颜转过头看他,杏眸弯了弯,唇角绽开笑:“我是在繁云楼买的,你喜欢就好呀,我下回出去再给你带。”她上次和顾容华去西市,给家里所有人都带了东西,给沈定邦带的是一盒子松黄饼,香酥甜软。
沈定邦也跟着笑:“好。”
他比顾令颜高了一个头,俩人并肩走在池边小道上,夕阳照下来拖出一道修长的影子,将顾令颜完全遮挡住。
顾令颜侧眸打量了他一下,他也擅骑射,但不似徐晏和顾证常年习武。故而虽是背光,顾令颜却能看见他温润白皙的侧脸。
恰逢沈定邦低头,俩人的视线撞了个正着,沈定邦微微一愣,随后问道:“阿颜,是太晒了吗?”今日万里无云,傍晚霞光万丈,他迎着光的那一面被晒得有了炽热感。
已经有人给找好了台阶,顾令颜便顺着下了:“嗯,是啊,太阳太大了。”
话音未落,侧面又是一片阴影落下,她诧异抬眸,看到是沈定邦伸出一只手,用衣袖给她遮住从缝隙间透出来的光。
顾令颜微愣,一时间差点忘了往前走。
第21章 徐晏心底蓦地软了一下。……
南阳郡公府在光宅坊,是长安城达官贵人聚集最多的坊之一。
占地不大,却无处不透着精致奢华。正中央的一汪池水碧绿清透,晨曦照下来,水面一片波光粼粼。
顾令颜从池边走过,微光洒在她脸上,给面庞铺就一层浅金色。绿衣撑着伞跟在旁边,一边低声问她热不热。
朱修彤的院子翻修过,这几天刚修葺完,便请了一众人过来,好显摆显摆她的新院子。
“你怎么才来啊?”还没进去,朱修彤就迎了出来,小声抱怨,“阿芹也没来,都到巳时啦,我还说去游船来着。”
顾令颜抿唇轻笑:“刚才在路上看到一样东西给耽搁了。”
朱修彤眼眸瞪大:“什么东西能——”话还没说完,便看到锦盒里头静静躺着一卷书,取出来一看,正是自己念叨了许久的一本诗集。
转瞬间,她脸上就挂了笑,殷勤得不得了。
院子里已经聚了不少小姑娘,看她来了,纷纷起身同她说话。顾令颜一一回过礼,众人都被她那笑给晃了眼,齐齐怔神。
顾令颜很漂亮,论长相整个长安无人能出其右,这是全京城所有小娘子的共识。然而今日,她的容貌似乎比以往更加的惑人,浑身上下都仿佛在发光。
少女们晕晕乎乎的,一时间忘了言语。
短暂的静谧过后,随着顾令颜跟朱修彤进了屋,院子里开始传来窃窃私语声。
“咱们明日去白鹤观好不好?”朱修彤拉着她,语气充满向往,“上次姑母还说让我们有空一块去的。”
顾令颜扯了扯嘴角:“我都去过好几次了,你想去的话可以跟容容去,她上次没玩够。”
朱修彤冷笑:“我才不跟她去。”俩人之间本没什么过节,但顾容华现在见不到太子,就将愤怒转移到了她这个太子表妹身上,成天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她心里盛了万分的委屈,便也不想搭理顾容华。
“那你跟郑阿兄去吧。”顾令颜捂嘴笑。
朱修彤将手指搭在窗沿上,沉默了半晌:“我也不想跟他去。”
顾令颜讶然:“为什么呀?”
郑柏舟是朱修彤的未婚夫,颇有文采,平常俩人感情挺不错的,就等着明年年底成婚。
听她问起这个,朱修彤一下子就沉了脸:“上次中秋的时候在荟仙阁门口,我看见有女子找他求诗,很熟稔的样子。他都没犹豫半会,当场作了送人。”
顾令颜目瞪口呆,惊得睁大了眼眸:“你看到他了,他没看到你?”
“我后来问他中秋那晚在哪,他竟跟我说一直在繁云楼的三楼。”朱修彤冷笑,“三楼分明被我阿兄订了一晚上,他梦里去的么?”
本来很严肃的话题,听到她说的最后一句,不知道为什么,顾令颜突然有点想笑。
勉强忍住后,顾令颜皱了皱眉:“你可有同朱阿叔他们说?”
窗外植了一株参天木樨,浅黄色的花朵顺着西风飘进来,朱修彤也跟着定了心神:“未曾,这几日我阿耶他们忙得焦头烂额的,等过了这阵子再说。”
“那你可得早点说。不过最近是有什么大事啊?”顾令颜疑惑的转过头去。
朱修彤拉着她的手往外走:“不算大事,就是太子趁势将东宫上下清扫一遍。尤其是东宫六率的高官,全换成了自己的人,惹了圣人不高兴,朝堂上发了好几次脾气。”她指了指天,“咱们那位可不就最擅长和稀泥么?”
徐晏此举让他和不下去,当然不舒服。
不知是不是朝阳晃眼的缘故,顾令颜闭了闭眼才回过神来。难怪没人跟她说最近的大事,应该是家里人不想让她又想着太子。
不想再纠结这个,恰好已经出了门走到了人堆里,顾令颜遂转了话题:“我姐姐她们马上要回京,我二姐姐还说跟我带了许多陇西的特产,你到时候过来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