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令颜向左边侧过了脸,正好瞧见一人背着光站在巷子里,头束玉冠、身着麒麟纹霜色圆领袍、腰间皮质蹀躞带上镶嵌着蓝田玉,篆刻成了祥云纹样。
俊美的面容没有被阳光照射到,平白添了几分沉郁。
“你不是走了么?”看着那人漆黑的双瞳,顾令颜满脑袋的惊讶,疑惑脱口而出。
徐晏并未回话,反倒是将手中的一个小盒子递给她,温声说:“尝尝这份蜜煎橄榄。”
那个小盒子已经被打开了,里头盛着一小份去了核的蜜煎橄榄。黑褐色的橄榄被从中间剖开,静静的躺在他手中,浅淡的味道从中飘散出来,挥散到了空气里头。
“刚才在蜜脯轩买的,我吃着很酸,你尝尝好不好?”徐晏又问了她一句。
蜜脯轩便是刚才排队排了老长的那家店子,也是她很常去买果脯的地方。
顾令颜抬起头,看到他衣襟已经不如以往整洁平整,甚至还带着点褶皱。脸上带了点被太阳晒过后的痕迹,一双黑眸此刻寒意散去,蕴藏着无限柔和在里面。
她以为他是走了,却没想到他去了蜜脯轩排队。
顾令颜张了张口,胸腔像被堵住了一样,发现自己压根就说不出话,她低头看自己的长裙,看到他下袍边缘有一小块泥点子,应当是刚才人多拥挤的时候被谁给蹭到的。
装橄榄的盒子伸在她面前,他眼眸亮晶晶的,仿佛带着光。
一刚才那人群的数量,这一小盒子橄榄,得之不易。
“徐晏,你不用这样的。”沉闷了半晌,顾令颜扬起脸来看他,连呼吸都是颤着的。在刚才急速跳动了片刻后,心绪忽而又慢慢缓了下来,归于寂静。
“不过是一盒蜜煎橄榄罢了,我吃不吃都没什么关系。”她刚才就是想着人多,不想排队等着,才没去买。
哪料到他竟然过去排队给她买了回来,作为太子,或许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排着冗长的队伍,去做着这种无不足道的小事。
“你尝一颗吧颜颜。”徐晏的声音又低了几分,像是在祈求,又像是在哄她,“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宫里的东西,这是在外面买的,不是我宫里做的。”
那小盒子伸在她面前许久,俩人也僵持了许久。
半晌后,鬼使神差的,顾令颜低着头拿了半个起来,缓缓送进了口中。
入口微酸,咀嚼后甜味里面蔓延了出来。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抬起头看他。
徐晏笑了一声,温声问:“好吃吗?”
“还行。”口中含着半颗蜜煎橄榄,顾令颜的说话声很含糊,她将橄榄含到一边,慢慢嚼着。
手腕蓦地被拽住,还未来得及有所反应的时候,她便被拉进了他所处在的那个巷子里头,被他一只手轻轻按在了墙上。
顾令颜怔愣了一瞬,随即脸颊染上了红晕,略蹙着眉喊他:“徐晏!”脊背靠着身后的墙,幸好今日穿的衣裳多,墙上的冰凉没有穿到她身上。
“我在这呢。”他应了一声,将她滑到颊侧的一缕鬓发给挽到了耳后,眸色愈发的柔和了些。
徐晏温声问:“待会我再过去给你买些别的果脯?我看还有蜜煎山楂一类的。”
顾令颜摇头拒绝:“不要了。”
果脯都是酸酸的,她吃得很慢,声音带着些柔腻软绵。就连吐出的气息,也是甜的。
俩人周身都萦绕着一股甜甜的味道,看着她像一只小兔子似的,孜孜不倦的啃着口中的果子,徐晏的眸子略微一暗。
眼前的光线倏尔被遮挡住,滞了一瞬后,顾令颜慢慢抬起头来看他,眸子湿漉漉的,恍若山林里迷失的小鹿。
她看着徐晏俯身向她靠近过来,凌厉的气息萦绕在她的身畔,掺杂着浅淡的苏合香,将她包裹在其中。
顾令颜心里闪过片刻的慌乱,她伸手想要去推他,顺带着往旁边避了避,但预想之中的那个吻,却是落在了她的眼睫上。
轻轻地触碰,即刻又与之分离,什么感觉都没有,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一般。
“颜颜。”徐晏哑着嗓子唤了她一声,又低声问她,“嫁给我好不好?”
顾令颜抿着唇,抬起眸子看了他一眼,而后又飞快的低下头去。她没吭声,静默不语的看着自己长裙上的泥金斑点。
“等一切都处理好了,我便临轩命使、昭告天下,让使臣去提亲好不好?”徐晏耐下性子问她。
无论是太子纳正妃、还是皇帝纳后,都需要昭告天下,并在含元殿召集一众朝臣,当庭选出两名重臣为使者,带着制文前往纳采问名。
心里蔓延着一阵酸涩,顾令颜推了推他,拧着眉头说:“不要。”声音轻颤,还带了几分哽咽,呼吸都凝滞了片刻。
“你不要来。”顾令颜心里堵得慌,心脏不断地颤动着,毫不留情的拒绝他,“凭什么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明明、明明当初就是你先嫌弃我的。”
“你先嫌弃了我,现在又这个样子。徐晏,你以为就你现在会难受吗,难道我那时候就很痛快、不难过了?”
越说越委屈,她的声音慢慢减小,最后消散得无影无踪,连她自己,都再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了。
一滴晶莹的泪珠蓦然从她眼中滚落了下来,徐晏原本只是在静静听她说着,想着该如何安慰。但在看到那滴泪珠的时候,一瞬间便慌了神。
“乖,别哭了。”他捧住顾令颜的面颊,拿指腹替她拭去脸上的泪痕,柔声说:“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那你明知道你不好,为何还要来招惹我?”那滴眼泪滑下去后,顾令颜便回过了神,竭力克制自己止住了泪意,颤着声音说,“徐晏,你怎么可以这么可恶。”她捏着自己的衣衫,掌心微微收紧,皱成了一团。
徐晏捋了捋她被那一滴泪水沾湿的发丝,轻声道:“颜颜,我不能没有你。许久前我曾问过你,倘若我事败了,你愿不愿意陪着我,你说不愿意。我私心里也是希望你不愿意的,我想无论如何你都要好好地活下去。”
“我想要你身体康泰,长乐未央。”
“上回你说,等我活着再说。如今我事成了,还没能死,那便该到了我们两个清算的时候了。”他认真看着她,一字一字道,“往后的路,如果没有你来陪我走下去,那于我来说将毫无意义。”
徐晏将她眼角最后一丝泪痕擦拭干净,又问了她一遍:“颜颜,嫁给我好不好?我用剩下的半辈子来对你负责。陪你一起去看曲江的杏林、渭水两岸的柳絮、九成宫的郁葱草木、玄云观的银杏叶,还有终南山上常年不化的积雪。”
“从前未曾好好陪你做过的事,用余生来慢慢补偿给你。”
千倍百倍的补偿给她。
第111章 愿我来生依旧能生在帝……
他的眸光无比的认真, 轻柔的声音中带了蕴含着柔和多情,在她耳畔絮絮低语。阳光照在他的半张脸上,连带着眼睛里也闪烁着光芒。
那光芒太过于灼热, 放在她的脸上的时候,令她的脸颊也不自觉的有些烫。
从徐晏的眼眸中,她相信他这一刻是认真的, 无比的认真而又真挚。
但却只敢相信这一刻。
那日虽想了许多,等临头了却又害怕。
长路漫漫, 她不确定他能否陪着她一块走下去, 走完这剩下的数十年光阴, 始终如一。
深吸了一口气后, 顾令颜轻轻拂开了他的手, 缓声道:“以后再说吧。”
她没办法现在就去应承他,便只能将时间往后面拖着。
听到她的声音后, 徐晏微微怔神,而后松手离远了几寸。他并未逼迫她, 也舍不得现在逼迫他。
更甚至于,他压根都没想过她会说出这句话来, 在面对她的事情上, 他现在总是有着最坏的打算。他甚至想过,她说不定会将他推开, 甚至将他大骂一顿,用满是嫌恶的眼神看着他。
即便只是想上一想, 心口便是止不住的泛着疼,像被一把刀子不断地插入而又抽出,带着淋漓鲜血,顺着刀尖滴落在地, 汇聚成了一小滩殷红。
“好,以后再说。”徐晏微微一笑,从那阵痛楚中抽离出来,朝着她微微一笑。
原本凛冽俊美的脸上绽开一个笑,仿若玉山之将倾,刚毅而线条流畅的面庞,一瞬间柔和了下来,他轻声说:“快到中午了,先去用饭好不好?”
等俩人从这间小巷走出去时,顾令颜方才发觉自己手心里已经洇湿了一层薄薄的汗,因是在冬日里,这一层薄汗便格外的惊人。
几个侍从恰好也买了素绢回来了,看到太子时,脸上虽带着讶异的神色,却没多说什么,沉默地跟在顾令颜身后。
在繁云楼匆匆用过一顿饭,徐晏将顾令颜送了回去,随后不发一言的转身离去。
早晨停了一阵的雪,在午后又开始下了起来,且那雪粒子愈发清晰莹白,在阳光下莹莹生辉。
顾令颜提裙跨过门槛时,不经意的一个侧身,便看到他深深浅浅的脚印映在雪地里,身影渐行渐远。
徐晏蓦地回过头来,对着她勾了勾唇角,革靴踩在雪地上,留下一连串的印迹。
顾令颜神色自若的回过头,理了理衣襟后,缓步迈过了门槛,长裙在北风吹拂下翻飞,是怎么也遮挡不住的灵动飘逸。
然而进了门后,生平罕见的,她眼中竟然浮现出了些许迷茫之色。
几个侍女在后面看着她的背影,不由得面面相觑起来,她们怎么也没想到,今日太子竟是跟了一路。
想起太子刚才专程排着队去买的那一盒蜜煎橄榄,几人便齐齐叹起了气。想想从前,再想想太子现在的模样,难免觉得有些唏嘘。
“三娘的东西已经被店家送回来了。”一个外院的婢女迎上前笑道,“是拿到三娘的院子里去呢,还是往别处放一点?”她偶尔会在凉亭里也放一些画具。
顾令颜淡声道:“都放到我院子去吧,等回头我慢慢整理。”
在外面逛了一日,顾令颜很有些累了,回房卸下钗环和脂粉,略微擦洗换了身寝衣后,便卷着被子滚到了榻上去。
心绪并不安定,甚至还是纷杂而紊乱的,头脑也因此而无比清醒,闭着眼不断地想着许多的事。但却架不住眼皮子打架,一阵疲乏感席卷上来,没多大会便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顾令颜有些畏寒,到了冬日里,被衾便盖得格外的厚。下午天气热,虽盖得稍薄了些,也是沉甸甸的压在身上。
迷迷糊糊间,她似乎又梦到了一片熟悉的场景。
面前是巍峨华贵的大明宫,庄严壮阔的含元殿,还有那静谧而森严的紫宸殿、还有高可摘星的清晖阁,无一不在昭示着她身处何处。
眼前的场景飞速闪过,顾令颜站在那一动也不动,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倏尔,着十二章衮冕的青年出现在她面前,向她伸出了手,轻声说:“颜颜,跟我走。”
那只手骨节分明,宽阔而又有力,常年执笔和握剑的地方有着薄茧。张开摊在她的面前,引诱着她将自己的手放上去。
顾令颜垂目看了良久,在他的软声哀求下,将自己的手覆了上去,而后问他:“你要带我去哪?你准备让我做什么呢?”
她眸子里染着迷茫的神色,声音轻柔,眨着一双如画的杏眼,问着自己想要知道的问题。
那人没有回话,只俯首向她靠近,顾令颜隐约知道他说了什么,却又听不真切,她不禁又问了一遍。
面前的一切突然开始晃动,那道身影一下子变得模糊,连她的身子也止不住的跟着轻晃了起来。
梦境要散了呢,她想着,或许没机会等到他的回答了。
有人猛地破门而入,巨大的开门声响让顾令颜醒转过来,但身子的那阵晃动却没停下。等到仆妇将她从被窝里捞出来的时候,她才恍然意识到,或许是地动了。
地动并不怎么猛烈,只是摇晃了几下罢了,顾家宅院地基稳固,并不能伤及分毫。等一众人都到了院子里头后,傅母将她上下检查一遍,长舒了一口气:“三娘没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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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道已经拟好的诏令,皇帝最终还是批准了,虽批准得不情不愿,但又不得不应允,因为他发现徐晏对政务的上手速度惊人的快。
如今他的作用,恐怕也只剩下发发诏令了。
连诏令都是已经拟好了,不过是用他的名义由紫宸殿出罢了。
清思殿的早晨一向静谧无声,因贵妃喜欢用过朝食后,看上接近一个时辰的书,便连殿里的侍从们也跟着不敢发出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