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溢进了公社,先整理了一下个人形象, 把被山风吹得有些乱的头发拢了拢, 然后进了公社主任办公室。
赵爱国是新调来的公社主任, 从新安城的一个小科员到一个公社的主任,按理来说是升了。
可对赵爱国来说,其实是名升暗降。
在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想要干出政绩, 而政绩又能被别人看见,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所以他这刚来没有多长时间,已经愁的嘴角都起了两个泡了。
蒋溢去时,这位新书记正烦躁的翻着报纸,他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赵爱国说。
蒋溢信步走了进去,赵爱国抬头一看,当下就是眼睛一亮。
不说周身的气派,就说这的确凉衬衫还有挽起的衬衫袖子下露出的钢链手表, 在新安城待过多年、有敏锐嗅觉的赵爱国就断定这不是一般人。
他立刻站起了身,“这位同志你找谁?”
蒋溢上前自报家门, 拿出准备好的介绍信,
“赵书记你好, 我是从新安城来的小蒋, 这是我的介绍信。”
赵爱国摊开介绍信一看,这人是新安城革委会的。赵爱国连忙让座又倒茶水的,心里直纳闷, 这上级革委会来人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难道他们公社有什么落后分子被抓典型了?
“原来是革委会的同志啊,快请坐!说起来真是缘分啊,我也是从新安城刚调来的!”他热情的跟蒋溢套着近乎。
蒋溢心说我就是听赶车小伙子说新来的公社主任也是新安城的,才来找你的!
“我这次是到下面公社来办点事,顺便过来跟您传达一下最近的会议精神。”他一本正经道。
“欢迎欢迎啊!”赵爱国连忙热情道。
现在通讯不发达,领导们派人下来检查工作,顺便传递会议精神也是有的。
蒋溢翘着二郎腿,喝了口茶水慢慢说:
“主要还是抓思想,在我们干部队伍里,有部分同志思想建设不牢靠,刚过了些好日子,就起了贪污享受之心,很容易被利诱之风拉下马,发现这样有思想异动的同志要报告!”
赵爱国点头,拿起笔一一记录下来,十分认真的样子。
蒋溢随便发挥了一顿,然后喝了口茶缓缓,压低了声音对赵爱国说,
“赵主任,以上就是最近的会议精神。看在同是新安城的老乡份上,我私下里再多说几句。”
赵爱国还能说什么,自然连声应好了。
“说起来不知道赵主任想不想回咱新安城,这公社也很好,只是实在离家太远了,各方面条件都差了一些!”
赵爱国心说我能不想吗,我想得嘴都气泡了!
就听蒋溢温声道,“要说这出来容易,回去就难了,不过倒是不用怕,只要干实事,总能被领导看见的!”
赵爱国心说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这么偏的地方,我得干成啥样才能让领导看见啊!
蒋溢仿佛是能听到他的心理话似的,“机会肯定是有的,得看你能不能抓到典型,到时候往上一报,那不就都是你的政绩了吗?”
这话正说到赵爱国的心坎里,他连忙直起了身子,做倾听的样子。
蒋溢点了点他刚才写的笔记,“要学会抓住动向,往上靠拢,要是有那动摇干部思想的人,那就是典型!这不就是政绩吗?”
赵爱国眼睛亮了,都是在官场上混过这些年的,自然一点就透。
蒋溢胡扯了一顿,在赵爱国的一再挽留下,慢慢走出公社。
“不留了,我还着急回去回单位呢,期待以后在新安城里能再见到赵主任。”
这话无疑是最好的祝福了,赵爱国高兴的直和蒋溢握手,连连相送。
秦念在树荫下等着蒋毅,看到有个人送他出来,还纳闷呢,
“这人你认识?”
“不认识啊!”蒋溢眨巴着眼睛道。
秦念...
不认识的人还能这么热络...
郑福来得了蒋溢的提点,第二天就拿了家里所有的钱,打算去公社。
这些钱是他爸给他留下的,千叮万嘱说是要留在关键时候拿出来用的,郑福来想着没有什么比现在还关键的时候了。
他一直都知道村里那个劳改人员秦景学家,每个月都会给他们家寄钱,这天上掉的馅饼,一掉就是好几年。
他们家因此翻新了房子,再加上养的鸡、种的糜子,他们家过上了最好的生活,现在就差他当上村长了。
正要出门呢,就见郑水根带着人,浩浩荡荡的进了他家院门。
“水根哥今天挺早啊?这秋收的档口,你不组织大家去下地干活,上我这来干什么?”
“干活重要,割资本主义尾巴更重要。先把你这资本主义尾巴割了,不耽误我们干活。”
郑水根中气十足,他等这天等太久了!
郑福来脸色一变,转而又恢复自然,没人知道他们家这些事儿。
“你说谁资本主义尾巴呢?这青天白日的你们这么欺负贫下中农,还有没有王法了?”郑福来叫嚣着。
“有没有让我们检查检查就知道了。”
“你们说检查就检查,要是查不出来怎么办?”
郑福来肥胖的身躯堵在门口不让进。
“检查不出来就证明你是好同志呗。”
“笑话!那我不是任你们在头上拉屎?要是检查不出来,你这个村长就别干了!”
郑水根一指郑福来,“郑福来,你以为你是谁?这哪有你讨价还价的余地?给我进去搜!”
一声令下,身后十几个壮汉一起上来,把郑福来架走,郑水根一马当先带着人冲进了郑福来家。
郑福来犹自在后面跳脚,“你看看我们家哪有什么东西?你这就是在欺负人!”
郑水根扫了一眼,郑福来家前院确实没什么东西,他的目标也不在这儿,而是直奔后院去了。
郑福来有些心慌,但面上强自镇定。
“村长有东西!”
跟着进后院林子的人喊道。
“这儿有个鸡窝,里面有好些鸡蛋!”
“这边有发现,那树上有鸡,肯定是这些鸡下的蛋!”
“郑福来你还有啥要狡辩的?这就是你的资本主义尾巴!”
“你说是就是啦?就咱这村这林子里这么些动物,要是哪天有个熊瞎子跑到你家了,那你也是有资本主义尾巴了?因为你养熊瞎子了!”
“郑福来你别嘴硬了,这是鸡,不是什么熊瞎子,不是你养的还能是自己飞来的?”
“你可说对了,这鸡就是跑到我们家后面的林子里的,我有什么办法?还能给他撵走啊?”
“这些鸡蛋总是你家鸡窝里的吧?”
郑福来笑了,“这鸡就愿意在我们家下蛋,我还能让他去别处下去?就像你憋着一坨屎,我让你上别处拉你去吗?”
好些人忍不住笑,郑福来更是得意的仰脸,郑水根气的恨不得把他那大胖脸杵地上。
这时候派去搜屋子的人也回来了,“在厨房发现了一篓鸡蛋!”
“那鸡也上你家里去下蛋了?”
“那是俺家院里养的鸡下的,俺们没舍得吃攒的!”
这副耍无赖的样子,让郑水根一点办法也没有。
那女领导不会没有把柄就乱说的,肯定还有什么东西在的,郑水根想。
他想到女领导最后走那天,在驴车上跟他说的话,“你们这挺好的,篱笆外也有好东西!”
篱笆...他猛然想起这句话,看到了圈起林子的这片竹篱笆。
他那边走过去,余光看见郑福来笑着的脸明显僵硬了。
这更证实了郑水根的想法,他继续朝篱笆走去。清晨的阳光撒向大地,林子里被树荫挡住阳光,有些阴暗,除了树和杂草什么都没有。
可站在篱笆旁往外望,没有了这片树林的遮挡,篱笆外是一片绿油油的高杆粮食,沉甸甸的穗子已经弯了腰,绵延过去竟然有几亩地。
都是种庄稼的老手,谁还不认识这东西呢?
“你别告诉我这些糜子也是自己长在这儿的。”
郑福来傻了,一般谁往这竹篱笆外头瞅啊,那面都是山石坡,没想到让郑水根给找到了。
他哆嗦的说不出一句话来,架着他的人松了手,他一下子瘫在地上。
事已至此,这就是硬生生的证据,即便是郑福来不承认也没办法!
郑福来被插上了牌子,带到了村里的广场上□□。
郑水根大声地念着他的几大罪状,底下的村民全都在看热闹。
“俺们一天天累死累活,挣这些工分,换来口粮都不够吃。他在那头吃香喝辣还不干活净养肥瞟,原来是净搞这些资本主义的道道!”
“他们家从他爸郑有财那辈儿起条件就好,估计这资本主义尾巴翘起来不止一年了!简直就是喝我们的血,吃我们的肉!”
村民们义愤填膺,捡起地上的小石子、大石头往他身上砸去。
郑福来撅着屁股躲,还是被砸的鼻青脸肿,头破血流。
那些糜子都被砍掉充了公,那些鸡也都抓起来,郑福来家被搜查一空,所有好东西都是资本主义残留,都要没收。
就这么一下子郑福来家啥也没有了,雪白的大墙上都是被人踹出的脚印。
那些吃的喝的都成了他的罪证,连着过冬的粮食都没有了。
“这可咋办呢?”他媳妇儿哭着问。
“咋办?等俺带上村长,他们一个个都别想好!”
郑福来摸了摸缝在内裤里的钱,幸亏呀,幸亏那天早上他要去公社,他媳妇怕他把钱弄丢了,给他缝在了内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