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就快要完全没入山后,盛夏的余温难退。
江无月坐在院里的石凳上,仰头看着树梢。夕阳的光映得绿叶闪动亮黄的光,暖风熏过来,却有几不可闻桂花的香气,呼吸间宛若一阵阵的不知所处患得患失。
这是江无月时常会感到无来由的空蒙到心生可怖的时刻。
她曾经以为大概是因为这是上古阴阳家所谓的逢魔时刻,既是鬼神最易出没的时刻。
后来发觉与此并无关联。也许是挽不回的旧去颓然消逝,又或是望不见的新来无迹可寻;
是苍穹变幻下的渺小无助,是天地运转间的舍身无我。
这些日子,时时与游儿呆在一处,竟也忘了自己在黄昏时会有这般心理。
江无月沉沉呼了口气,起身进了耳房。
右耳房是游儿的卧房,陈设依样简单,书案上放了几本方仙道符咒的书,江无月拿起来略略翻过,书页崭新,书的主人怕也是不大看的。
江无月不由失笑,将书放回原位。宽了外衣,在游儿床榻躺下,又闻到了花香,想是做了香囊放在枕下。江无月在这淡淡的香气里安心歇了下来。
峻拔奇峭的罗浮山,常年云雾缭绕。山间白瀑飞洒,清泉如碧,更有洞天峡谷,仪态万千。
在山后古木隐幽处,蔽着几间木屋。木屋前栽种了一片蔬果,周围歪歪斜斜立了一圈矮矮的栅栏。
木屋里,师徒三人正秉烛对饮。
韩门高放下酒杯,看着满桌的菜肴,佯作埋怨:“师父,分明是您的寿辰,您却布了一桌师妹爱吃的菜。再这么宠下去,她更该四体不勤了。”
游儿停下筷子,指着角落的几个箱子,下巴一挑:“瞧瞧我下一趟山,比得上你一年的收获。谁才是四体不勤?”
“你那是投机取巧!”
“我这是随机应变。”
沐阳子坐在中间,捋着胡须慈笑看着两个徒弟久违地拌嘴,一时感慨:“自从你二人在山下买了居所,我也难得见你俩像小时候一般吵闹了。”
韩门高借势道:“师父,您可得好好管管她了,净在山下交些来历不明的朋友!”
“哦?游儿交朋友了?”沐阳子转向游儿问道。
游儿瞪了韩门高一眼,知道是韩门高自己想问,又有些不愿详谈。
一来,韩门高说的没错,相处也不算太短了,可自己确实还不知道江无月的来历,而交往的起因还是因为自己多疑,死皮赖脸缠着人家,说出来恐被笑话;
二来,要是知道江无月为了自己受了伤,师父定要责骂;三么,这里与陇西天高地远的,任她江无月平平无奇也好,身怀绝技也罢,往后或许再难有瓜葛,似也不必多费口舌细说。
想到这一层,游儿倒孤自添上了一抹无来由的失落。相处多日,家世境况一无所知不说,有时甚或忘记查探提防,却还多待她似相知旧友,好像不经意就将她的前尘往事淡了。
游儿顾不上深思,只轻描淡写道:“路上碰到一个家里落难的姑娘,孤身一人想去陇西学医。我就是送她一程。”
沐阳子道:“学医怎么去那么远的地方?”
“好像是有认识的人在那。”游儿边夹菜边囫囵说着。
“你还……”韩门高还想说什么,被游儿在桌下踢了一脚住了嘴。
沐阳子点点头:“自己小心。可莫要让人跟你一起瞎胡闹。”
游儿自知理亏,依然撅嘴道:“我怎地胡闹了?”
“嗯——你沉稳持重,惹出事别把师父抖出来就好……”沐阳子笑道,“酒没了,游儿再去取些酒来。”
游儿起身出门拿酒,走到门口不忘回头横了韩门高一眼,韩门高朝她一努嘴,浑不在意。
待游儿出了门,沐阳子收起笑意,问韩门高:“你师妹这个朋友是什么人?”
韩门高也正色道:“看着柔柔弱弱的,感觉也不像个方士,多半是个普通人。来历倒确实还没去细查。”
“嗯,你得了空就查一查,不过这也不紧要。你师妹古灵精怪,又下山多年,防人之心是有的,不必太担心。还是先管顾我嘱咐你的事……”沐阳子微微压了些声音,“今年可有收获?”
韩门高摇摇头:“没有……”似乎是要再开口,却又停住。
沐阳子将他神情看在眼里,只说:“不急,随缘罢。”
韩门高心不在焉应了,片刻后又抬头道:“师父,自我七岁跟您学道,多年来您一直隐居山林,只问丹炼药,却也未见进展,术法只让我看书自习,偶或指点一二。
弟子下山后,时常遇见些术法一般的方士,就连弟子都在他们之上。
可他们都或是高官厚禄,或是富甲一方,为何师父定要在这几间木屋里,弄花侍草,清贫寡欲,不问前程?”
沐阳子虽不觉诧异,也是稍有沉默,才道:“我与你的父母虽是萍水相逢,只是你爹临终前,托付我将你养大成人。
而你现在已不愁衣食住用,所学也完全足以自保,即便是没有了我,你也可以安平过日。
倦时眠,渴时饮,这是我以为的最无苦闷负担的成人之法。你父母所受之苦,而今成你向往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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