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位于东北的最东北边,清朝流放犯人的宁古塔就在那边,天寒地冻,大半年的冬天,万里冰封。
同去的还有人民解放军,唱着鼓舞生产的歌。
[北大荒,天苍苍,地茫茫,一片衰草枯苇塘。]
[生者死,死者烂,肥土壤,为下代作好食粮。]
冬去春来,垦荒营地忙活起来。
这里女人很少,苏逸梵对着湖水照脸,整日野外风吹日晒,手指轻抚粗糙了许多。
但她依然是这里最漂亮的女人。
或许在从前,女人的漂亮是生存的资本。
比如,她去舞厅陪男人跳舞,就可以衣食无忧。
现在,不是。
身份,对,身份。重要了起来。
出身农民的田妮,脸颊总是带着高原红,眉毛粗黑,脱掉笨重的棉衣,也看不到腰。
可这样的女人,在这里,最受欢迎。
她是营地里唯一的女拖拉机手,能双肩挑水走出去十里路。
“听说你做过舞女?”蹲在地上的田妮随手拨弄着四月地上新长出来的黄色小野菊。
“你听谁说的?”苏逸梵心里咯噔一下。
“她们都这样说。”田妮是个单纯的姑娘,听别的女人嚼了舌根,她真会傻兮兮的告诉当事人。“是不是就是跳舞?我见过,解放军有文艺兵,在台子上穿着军装舞动着红丝带。这样…是不是这样?”
她踮起脚,双臂举过头顶,转了叁百六十度,缓缓落下。
苏逸梵被她的天真可爱逗笑了。
“不,不太一样。”她告诉她。
“哪里不一样呢?”田妮想知道,舞女跳的舞和她见过的舞究竟不一样在哪里。
她拉起苏逸梵的手臂摇晃起来。“告诉我罢。”
苏逸梵是来劳动改造的,从前那些旧腐的小资,是被批判的。
她在犹豫要不要讲出来。
突然有个古铜色皮肤的男人冲了过来,一把拉走了田妮。
“哥,别拉我,她还没告诉我舞女跳的是什么舞呢。”
男人白了苏逸梵一眼,又转而和田妮说。
“能不能学好,她跳的那种舞不是正经女人学的。”
“怎么不正经了?”田妮被他拉扯着向前走,她不断回头。
四月份的北大荒还是冷的,苏逸梵抱紧胳膊,回以她温暖的笑。
“干活去,又开了一块新地,再不播种就错过时节了…”
男人的声音消失在空旷的芦苇沼里。
她认得他,他是垦荒营的副营长,田鸿,田妮的哥哥。
“舞女…”晚上洗漱的时候,她又想起田妮的话。
她来到遥远艰苦的北大荒,从前的过往,依旧不能抹去。
“苏同志,每次洗漱就你最慢,热水能不能省着用?你都用了,叫别人怎么用?”肖文丽把瓷盆摔在水池叮当响,发泄着不满。
“就是,不只晚上慢,早上也慢,来这里改造,与我们同吃同住,还想怎样?”
“听说,她从前不只是舞女,还做过什么军官的情妇!”
“不要脸!”
“呸!”
“国家大度,没有判她死罪。”
“小点声吧,她受了资本主义的腐蚀,我们应该帮助她才是。”
盥洗室的各种声响逐渐小了,来往的人也少了,最后又是只剩下苏逸梵自己。
腐蚀…她们讲的没错,她从前的思想是被腐蚀的,不劳而获的。
所以,要被改造。
她从腰带里拿出半截木梳,对着镜子,把头发梳平整光滑。
再长几寸,就够烫几年前流行的推纹了。
她倒掉盆里已经变凉的水,把那半截木梳塞回了腰间。
苏逸梵晚上,做了梦。
她梦见了高桥的手搂在她的背上,握着她的手。
她趴在他的肩头,随着音乐的节奏摇曳着脚步,他腰间的皮革枪套不时戳到她的肚子。
“高桥君…”她抬头想再看他一眼,努力瞪大了眼睛,却看不见他的脸。
第二天早上,她醒来的时候,浑身被冷汗浸湿透了。
早上的盥洗室,同样叮叮当当。
“高桥是谁?”苏逸梵在拿热毛巾敷脸的时候,田妮在她旁边突然问起,那声音像是从梦里传来。
她没有理会,好多年过去,高桥的样子,在渐渐模糊,最后会变成一个符号,一个标记她人生的符号。
“你不说我就告诉其他人。”
“别,你别说。”苏逸梵脸上的毛巾掉到盆里,“我教你跳舞。”
“成交。”田妮向她眨巴眼睛。
播种的季节过去,挖渠引水的时节来到。
料峭的春风渐暖,远处的白桦林中的积雪融化,池沼的芦苇荡里偶见了野鸭子。
苏逸梵把左手搭在天妮的肩膀上,右手握住她的手,向前迈出一步。
“哎呀,”田妮低头看自己的黑布鞋,“你踩了我脚。”
“抬头挺胸!”苏逸梵教她,“我向前,你要退。”
田妮吐吐舌头,“知道了。”
“这次,你向前。”
“很好,别低头,步子错了也别低头。”
“真好玩,这个舞真好玩。”田妮虽是个粗旷的女孩,心底也是女人。
“我的步子对不对?”
“你现在跳的是女步,我跳的是男步。”苏逸梵放在她肩膀的手用力,脚步旋转,田妮整个人腰向后弯在田野中画了半个圈,心紧张得砰砰跳起。
幸亏苏逸梵拦腰抱住了她。“跟着我的力度方向走,就不会摔倒了。”
“男人和女人真的这样跳舞吗?会不会太亲密了。”田妮的脸红了,她歇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歪过头去害羞。
“好像是太亲密了,所以现在不能这样跳了。”
“那是什么?”苏逸梵似在石头缝隙中还未融化的冰渣看到了鲜艳的黄色。
“是冰凌花?”田妮认出来。
[冰凌花。]苏逸梵似乎想到了什么。
“我要先回去了,《北大荒文艺》今天出刊。”她蹦蹦跳跳往远处新建的农场小院奔去。
苏逸梵从口袋抽出绣有黄色冰凌花的手帕,在夕阳的光线中被微风吹向北处的山脉。
是陈从牧送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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