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顾常年习武,自然是目力过人,故而不必如同那些苦读熬坏了眼睛的儒生们一样凑得老近才能看到名次,他眼尖,远远就在高高在前的一甲前三名单里,清楚的看到了自家弟弟的名字
一甲第三,今科探花!
贺诚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岂止是进士出身,直接一步到位,进士及第了。
贺顾还沉浸在震惊之中,险些以为自己是看花了眼,旁边却已经传来一阵交头接耳的喧嚣声,继而便是浪潮一般,或真心或酸溜溜的道喜。
吁!快瞧瞧,咱们今科的探花郎来了!
恭喜恭喜,贺兄年纪轻轻,进士及第,咱们国朝多少年没出过十几岁的三甲了?前途无量啊!
贺诚明显也没预料到这忽如起来、过于大的惊喜,更是从没应付过这等场面,当即便面色涨的通红,被一群人围了个水泄不通,饶是他平时也算得上机灵,此刻亦不免张口结舌的搭不上话来了。
贺顾回过神来,心中又喜又酸又涩,五味陈杂,瞧着弟弟被围得层层叠叠,倒也没直接去解救他,毕竟这些道喜的除却瞧热闹的、落榜了的,不少都是贺诚的同年,此刻正好结识一二,于他来说也不算坏事。
这些书生认得贺诚,却没几个认得贺顾,是以他虽然今日一身锦衣,倒也没人特别注意到他什么,贺顾十分轻巧的便自人群中穿了出来,一眼便寻见了正抱着宝音的裴昭珩。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凑了巧,贺顾今日图吉利,特地叫兰宵选了件绯色衣裳,恪王殿下便穿着一身暗赤色滚玄银纱的便装,俩人倒都不约而同的穿了红,此刻站在一起,一深一浅,倒显得很是相得益彰。
裴昭珩抱着宝音,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串糖葫芦,正有一下没一下的从她面前晃过去,只是晃得十分不诚心,贺顾方才走过来,隔了老远也看出他没打算真的喂宝音吃,只可惜宝音却不晓得,还兀自等着,睁着乌溜溜的一双圆眼睛,啊啊的盯着那在她头顶上飘来荡去的糖葫芦,急的流了一嘴角的哈喇子。
贺顾走近了道:诚弟这成绩,你早就知道了,我瞧着你也没什么反应,还以为他考的寻常,珩咳,王爷倒是好定力。
裴昭珩把视线从宝音身上挪开,抬眸浅笑着望了他一眼,道:本打算先告诉你,子环却不愿意听。
贺顾摆了摆手,回过头去看了看还在人群里急得满头冒汗的贺诚,又扭了回来笑道:若王爷真与我说了,今日的欢喜,岂不是平白少了三分?
裴昭珩道:少不了,王老当年便是探花出身,如今时隔多年,又亲自教出一个探花来,王老若知道了
定然也为诚弟高兴。
他最后一句刻意压低了三分声气,贺顾听了,自然知道这是怕旁人听了去,但这话裴昭珩本可不在外头说,如今却偏说了,逗他尴尬的用心简直昭显无疑,真是十分居心叵测。
只是知道归知道,尴尬还是一点不会少,贺顾脸上有点发烫,挪开目光咕哝了一句道:谁是你诚弟了。
裴昭珩听清了,倒也不和他计较继续分说,只动了动唇角垂下眸看着宝音
宝音已然叫那串够不着的糖葫芦急的满头是汗了。
贺顾看不下去了,把闺女一把夺回怀里,道:王爷又不给她吃,平白逗她做什么?
裴昭珩道:双双馋了。
贺顾道:我还能看不出她馋么?
这小丫头片子自打满了月睁圆了眼睛,看什么能进口的吃食,都是两眼放光,也不管自己那一口寒掺的米粒儿一样大小的小白牙咬不咬得动,见了人便是啊啊呜呜的哀哀乞食,她瞳仁又与亲爹贺顾生的一般无二乌溜溜的黑,瞧着倒像是条可怜巴巴摇尾巴的狗儿。
贺顾心知多半是方才宝音见了哪家的少爷小姐吃糖葫芦也馋了嘴,要么就是有买吃食的小贩过去让她瞅见了,珩哥是有分寸的人,知道宝音年纪小吃不得这个,估计多半就是买来逗弄小丫头给她望梅止渴的。
贺顾道:还是收了吧,我瞧着望这梅也止不了什么渴,倒把好好的孩子急坏了,王爷怎么没事老逗她?
双双在他话里仰头看着那边的另一个爹,嗓子眼里发出嗷嗷两声,显然也十分赞同她壹号亲爹的观点,为自己的感情受到了玩弄而愤怒。
裴昭珩举着那串色泽饱满、鲜亮晶莹的糖葫芦,沉思了一会,道:扔去可惜,不如子环吃吧。
贺顾:
他正要说话,身后却忽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贺统领!
贺顾一愣,扭头去看,却见叫他的人是个身长七尺左右,面目还算俊朗端正、小麦色皮肤二十来岁出头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他继任十二卫以后,皇帝近卫玄朱一卫的卫首,姓齐名通的。
齐通身为玄朱卫首,常年跟着皇帝左右,寻常吏卫五日一休沐,玄朱卫换防一旬才得一休,他又是卫首更是轻易不敢离宫,贺顾如今管着十二卫,自然清楚,是以瞧见他便面色一变,压低声音道:你怎么在这里?今日不是没轮到你休沐吗,陛下呢?
齐通拱手算是简单见了个礼,这才低声道:陛下那边,不知何时召了废太子从行宫返京,眼下怕是已经到京郊了,陛下方才命我亲自出宫去接废太子入宫,属下瞧着,陛下倒像是想宣召、见他一面,属下路上想着此事,觉得恐怕还是要与统领知会一声,索性就去了公主府问过统领行踪,寻您来了。
贺顾闻言,沉默了一会,瞧他一眼,道:齐卫首有心了,此事你做的不错。
齐通拱手道:分内之事罢了,既如此,陛下的旨意不敢耽搁,属下这便出城迎废太子去了。
贺顾道:你去吧。
语罢便目送他翻身跨上了马背,带着身后几十个侍卫驰马离去了。
裴昭珩今日出门,倒是带了帷帽,他如今身份敏感,出门自然要带着承微等一众护卫,如此不免惹人注意,再加上他相貌着实是见过一次就不会再叫人忘记,届时多生麻烦,是以便稍作遮挡,方才齐通看见,也没认出这位便是如今深得陛下信重的恪王殿下,还只当他是哪家的王孙公子,出门来凑着春闱放榜的热闹,并没多心。
贺顾把方才齐通所言低声转告给裴昭珩,末了道:见了孟氏,也便罢了,如今竟还宣他进京,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还有想说的,只是此刻周遭人多耳杂,也不便发牢骚,只得忍了。
他想起前两日关于那黄脸道士当年所言的猜想,心头不由得愈发信了道士当初的说辞三分,闭了闭目,道:我看这事透着古怪,不能放任陛下一个人见他,珩哥,我得进宫去。
裴昭珩道:我与你同去。
贺顾道:不成,你去了,双双怎么办?你得替我把双双送回公主府去。
裴昭珩顿了顿,道:承微送双双回去。
贺顾沉默了一会,道:珩哥真的不能去,才召他进京,你便去了,贵人何等多疑?届时又该怎么猜忌你?如今只有我回去,才没有错处可供人指摘,这个节骨眼,珩哥万不能把把柄留给旁人。
裴昭珩道:我并无什么把柄,怕落在旁人手中。
贺顾:
贺顾说不过他,只好妥协,叫下人去和远处人群里的贺诚打了个招呼,又把双双交给了承微,让他带着双双先回公主府,这才转身和裴昭珩上了车马。
两侧道路街市繁华,人声喧嚣,贺顾却仍能清晰的听见车辙压在石板路上的声音。
他的手心不知何时起了一层汗。
珩哥,我还是觉得,你不要进宫为妙,上辈子我跟了他十多年,我太了解他了,皇上让他进京这事,多半是他早有预谋,断断不可能只是只进宫见一面,他不知道攒了什么坏要使,你也去见他,这太危险了。
只有我能去,也只有我最该去,眼下这节骨眼上,珩哥平安了,我便也能平安,珩哥明白我的意思吗?
车马随着行路微微震颤,贺顾盯着裴昭珩的眼神却无比认真,一瞬不错。
裴昭珩道:子环,我亦与他斗了多年。
贺顾一怔,有些恍然
是啊前世他死后珩哥篡位夺权,不也是和太子斗?他了解太子,珩哥却也一样了解。
裴昭珩道:父皇会叫他进京,我早有预料准备,此事今日也该了结了,子环不必只身犯险。
贺顾还不及反驳,前头马车却已经停下了
到太和门外了。
车帘子掀开了短短一刻,很快放下,外头皇城的守卫见了车马里的两位爷,自然是一眼也不敢多看,一句也不敢多问,二话不说便放行了。
一路上行路寂然,半个宫婢内官也没瞧见,贺顾心里不对劲的预感一点点印证,如今也顾不得规矩不规矩,乘辇不乘辇了。
两人飞快到了揽政殿外,却见大门紧闭,斋儿并两个小内官正垂首立在庭下,脚步有些微晃,想是在打瞌睡。
贺顾四顾了一下,果然揽政殿周遭防卫少了半数以上,毕竟齐通和玄朱卫一多半的人都被皇帝叫出宫去接废太子了,此处人不少也得少。
贺顾叫了一个留在此处的守卫,低声皱眉道:就这么点人,齐卫首走了,难道你们就不知道补卫吗?
那守卫缩了缩脖子,连忙道:回统领的话,已和外城墙那边的说过了,只是迟迟没见帮手来,想是想是还在出宫的路上。
贺顾道:出宫路上?等他们来了黄花菜都凉了!
又道:你去把东六门各门的青龙、螣蛇二卫全部叫来。
那侍卫领了命,不敢多话,连忙麻溜的依言去了。
贺顾这头刚安排完,那头齐通便已经带着人通秉,踏进了揽政殿的花园
多日未与裴昭元相见,他显得明显憔悴了许多,头发虽然还是束的整齐,却显得毛躁,面色也有些灰白,只有嘴唇是有颜色的,却也隐约带着几分乌青,往日里的天之骄子、东宫储君成了这样,叫人见了便心生不忍。
好巧不巧,贺顾刚抬起眼,便对上了裴昭元再也不带一点伪装和掩饰的目光,那目光让他觉得像是毒舌的信子,阴森、幽暗还有些隐约藏不住的厌恶。
是曾经他在幡然颖悟后,对上过太子眼神褪去所有伪装、真实的模样。
贺顾的背脊僵了僵,他本能的想要后退一步,脊骨却被一只温热的、指节修长的手撑住了。
太子远远拉着嘴唇笑了笑,道:多日不见三弟,春风满面、容光焕发、志得意满,圣人诚不欺我,果然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见啊。
裴昭珩目光在他身上淡淡的一顿,很快挪开,压根连半句话也没有回答。
太子却不知怎么的,好像是被踩到了什么痛脚,眯着眼道:怎么,觉得如今大哥落了难,不配叫你答一句话了吗?
贺顾回过神来听不下去了,皱眉沉着脸冷声道:陛下要见您,大皇子殿下,还是不要耽误时间了吧?
裴昭元闻言,缓缓转过头来看着他,忽然笑了笑,道:狗仗人势的东西,你又得意什么?
贺顾面无表情:十二卫防卫禁中,职责所在,不敢懈怠,更不知殿下所言得意从何而起?臣不过奉命行事而已。
裴昭元喘了两口气,一边转身朝殿门走,一边冷冷道:你们以为孤死了,你们就能好过?等着吧等着吧
贺顾听得稍稍皱眉,那边殿中却传来了王忠禄的声音。
宣
大皇子觐见。
裴昭元闻言转头看向殿门,深呼吸了一口气,也不再看贺顾与裴昭珩二人,只整理了一下衣冠袍服,便抬步踏进殿中去了。
贺顾看着他的背影消失,蹙了蹙眉,转头看着裴昭珩低声道:皇上这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裴昭珩道:父皇的药卖不成了。
贺顾一愣,正要再问,那边殿门里头却传来一阵动静不小的争执声。
他眉头一动,转头道:这是在做什么?不行,我得进去保护陛下。
裴昭珩道:困兽犹斗罢了,我已命人将他剩下的眼线内应全数摸清,今日正好引蛇出洞,大哥闹不出什么动静来了。
贺顾道:这
正说着,屋里却忽然传来皇帝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逆子
逆子!
那声音颤抖着、干哑着,仿佛承受了什么难以言喻的剧烈痛苦。
贺顾神情一变,这次还不等裴昭珩言语,他便足下一点跃上台阶,一脚蹬开了揽政殿的大门。
诚然,裴昭元若不是丧心病狂了,应该干不出在皇帝的揽政殿亲手弑君弑父这等事来,但倘若他真的干了
皇帝如今丝毫没有交代,恪王也只是恪王,并非国朝新储。
那就麻烦大了。
他刚一踹开门,还没看清殿内情形,便感觉到身后一阵劲风袭来
贺顾心头有些不耐。
又是这招。
裴昭元能不能来点新鲜的?难道就真的只会见不得光的偷袭摸人屁股不成?
他十分迅速而灵巧的转身,抬手便是一握,快很准的抓住了身后那持刃之人的手腕,拉着手腕仰起便是咔吧一声。
身后传来那人的惨叫。
贺顾却无暇他顾,只朝着屋里看去
太子倒在冰冷反着光的光滑地砖上,额头不知被什么东西砸的血流如注,旁边地上竟是往日御案上那方上好的惠州砚,和一把十分精致、泛着银光的短匕。
贺顾一眼便认了出来
那是淬过剧毒的。
太子昏迷不醒。
贺顾扭头看了一眼靠在榻枕上的老皇帝,却见他只是瞳孔扩散,眼神有些空洞,嗓音干涩的重复着逆子两个字,像是受了什么惊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