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一切对于排行老四的杨溥而言根本就不重要,年未弱冠的他此时有一件天大的喜事——大哥不久前把先皇驾前的舞姬紫月赐给他为姬妾了。
他跟紫月很是投缘,看得出来,他很爱紫月。姬妾,很快变成了偏妃。然而她对他,总是隔着一层。他只有变本加厉地付出,直到倾尽自己的所有。终于有一天,杨溥问紫月:“为什么你总是不开心?你还有什么心愿,告诉我、我可以……”
“我累了。”她说。
直到三年后的一个夜晚,他终于知道了答案。那一晚,他应皇兄杨渥之邀去打马球。打完球之后大家都很疲乏,便同在偏殿休息。深夜忽然闯进一男一女两个武艺奇高的刺客,男的黑巾罩面,杨溥并不认得,而那女子,杨溥日日与之厮磨,便是近身的气息都了若指掌,即使紫纱蒙面,他又怎么会不识得?但是鬼使神差,当时杨溥并没有喊出她的名字。只是躲在被子里战栗不已。
倒是大惊之下的杨渥,从床榻上一跃而起,脱口喊道:“是谁叫你来杀我,我愿许以双倍之利,叫你们去杀他!”
男子看了女子一眼,只听女子冷言道:“咱们不杀他,徐相和张相必杀我等。到时候什么都是空的。”
杨溥见过紫月吹箫起舞,舞姿是多么曼妙,那双玉手轻轻按动白玉短箫,紫色的曳地长裙随着舞步款款而飘,那是多么令人迷恋!
可是现在呢,眼见得皇兄死于她的刀下,血的腥味弥散在自己的鼻际!原来自己每天离死亡竟是这么近。
“这个呢?”是男刺客的声音。
“两位相国只让杀一个,四皇子年纪轻,相国留着还有用。”
“是你欠他的情吧?”
“我们是杀手。我知道。”岁月流转。杨渥被杀后,徐温诛灭敌手张灏,接着杨溥的二弟杨隆演被拥立为帝,杨隆演在徐温与徐知诰的逼迫下,很快就抑郁而终。皇位的魔咒,终于落在了不谙世事的杨溥身上。
十六年前的一日,接掌大权的徐知诰,终于命人送来一壶“龙凤团茶”。
杨溥知道这就是他的死期。但是他看清了来人,正是舞姬紫月。她的面容秀美,一双盈盈美目,正是他梦中所想。震惊之下,她的声音如细细的幽泉,这个杀死皇兄的凶手,杨溥竟是一点也恨不起来。
“陛下,我们这样的人只有死才能换来自由。看在你我有三年之缘,我替你喝下此茶,请你趁我气息未绝,将我交给宫内侍卫耿谦……四郎,这是你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可好?”
“不可能!我不会让你替我饮鸩,月儿……我、我们……”
“你杨家当年灭我孙氏,你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所以,我绝不会为你死。但你于我有些恩情,我愿代你受难。”
“难道你半点都不念……”
“一杯下去,恩怨全休。四郎,这次失败之后徐知诰暂时不会害你了。你是个守信之人,我不用担心。若今后你见着紫发缩手之人,此人当与我有渊源,如何对他,听凭你意。”
隔着炉烟氤氲,杨溥幽幽说道:“定云。你身上所带的‘绕指’之毒,就是当年紫月为了救朕而留下的。朕努力了这么久,思索了那么久,甚至放弃报杀兄之仇,却一直得不到一个女子的真心。朕把昏迷的她交给了那个耿谦,后来徐知诰在宋齐丘的建议下也决定暂缓对付朕。云姑娘,苟活的这些年里,朕一直派人打听那个耿谦,最后终于让朕查到,他投身于徐知诰二子徐景迁的麾下,而紫月,却已经死于难产!”
杨溥泪流满面,注目于我,说道:“定云,我要看看你的左腕!”
我看着他泪光流转的细目,忽然有些害怕,但是吴主杨溥忽然出手,拉过我的左手,看向我的左腕,那里有一点深深的朱砂痣。
杨溥的眼泪忽然决堤而出,他猛地撩起左袖,那里竟有一枚一模一样的朱砂痣!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喃喃的说了几句,忽然低声说道:“你是我的女儿,和那个姓耿的没一点关系……你是我的女儿!”
我非常震惊,忽然杨溥双手加力,将我两手强行展开,“云儿,父皇来帮你!”
杨溥在殿中找出一个药箱,找出了一整套金针和医药用品,施诊的速度惊人,显得十分熟练,“朕登基以后,没有一天专心朝事,却醉心医书和道法,为了解绕指余毒,我已经钻研好些年了……”
我的手虽然无力,但是竟然已经可以展开,我心中满是感激,对我说道:“谢谢陛下……”
“云儿,父皇来日无多,只愿听你叫一声爹而已。”
“父……”我从来没有见过生父,现在贵为吴国皇帝的杨溥竟然认我为女,令我一时难以适应,我只说了轻轻的一个“父”字,然后就不敢作声了。
“云儿!看见你,朕什么都知足了,只要能治好你的手,朕便无所求!”
这几日的雪依然下得很大,我每日入宫讲道,杨溥都要细心地为我治手,此外对我过往生活的细节一一询问,算得上是体贴入微。但是我毕竟与他只有不足一月的相处,根本不能从心底认同他是我的父亲。规定的讲道时间结束之后,我暂时蛰居在离丹杨宫城不远的玄思观中,唐国朝廷派出几位女冠负责照顾我。
我的指甲因为习练黄白术的关系,必须留得很长。这双手这些天已经可以活动自如,但手掌还是要轻轻握着,以免被旁人看出。因为自从孩童被害事件后,我隐隐的觉着,唐国朝廷对于这位曾经的吴国旧主,并不像表面那么尊崇有加。
果然这一日的深夜,前来金陵洛神观宣旨的那个黑衣少年,又一次出现在我的住处。
他幽邃的深眸闪出难测的目光,配上他棱角分明完美面容是有一股浓浓的书卷气,可我总觉得,他的目光带着点敛起的邪气。就着小观里一盏盏摇曳的烛光,这个身材挺秀的男子对我说话,却不带半分暖意,“小师太前来为让皇讲道,你想得到什么,可以告诉本皇子。”
听见皇子二字,我的眸子猛然一缩,但随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说道:“小道是为朝廷效力,应朝廷的差派而来的,不敢有什么奢求。”
这个人嘴角一扬,眼中满是不屑,说道:“让皇杨溥对你不错嘛。你的手都快治好了……本殿下让你说个要求,不是对你另眼相看,是朝廷的惯例。告诉你不妨,我乃二皇子徐景迁,皇上亲自派我干的差事,自然是大事。干成以后也会是大功一件的。”
“你们为什么选上我,我本来在洛神观里好好的……”
“是因为你的父亲——江表校尉耿谦,他说他是个忠臣,但要我相信他的忠心,只有靠你来表明。”
看着景迁冷漠的表情,我欲哭无泪,我也只是前阵在杨溥的口中听说了耿谦这个名字,可如今这么快就要我去接受不可知的任务,这个徐景迁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们要我做什么?”
“呵。”徐景迁露出一抹叵测的浅笑,忽然说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其实非常美,就像神仙中人?”
第一次有人这么夸我美,我的脸急速地红了起来。
“手指别缩着了,这个让皇的医术确实比他的治国本领强许多……你其实设么也不用干,只要再讲一次道就行了。”
我知道他是在骗我!不觉得言辞也急切起来:“一定没有那么简单……”
“呵。女人知道太多不好。我会让你安心,没有后顾之忧,你只管去讲道吧……讲完了,我放你自由……”
看着他如画的眉目,我感觉得到他眉间凝结的冰寒之气,我知道我的命运大大的不妙了……
果然第二天我回到丹杨宫内又见证了第二场死亡。其实一早讲道的时候杨溥还是好好的。一身道装,好像对周围的一切都不是很在意,他面色平静,从腰间解了一个白玉半环的宫绦送了我,对我说这个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只是留个念想。
我收了他的馈赠,没有想到生死之间的距离只有一个多时辰。我记得午后他说道:“云儿,你可曾见过服侍你的人里面,有个叫做水清的?”
这些女冠我不曾识得,只记得有个十六七岁五官精致小巧,身材纤秀的小女子,穿着月白氅衣,特别惹眼。便问杨溥道:“那水清长得什么模样?”
杨溥沉声道:“最秀美的便是。”
我想你倒是真自信,不知说的是不是她。便说道:“是不是淮杨口音?”
杨溥眼神变幻莫测若有所思,轻轻“嗯”了一声,说道:“她是我的同族,也是你的。云儿,不管什么时候,都要顾着你的族人,不管你承不承认,朕希望你记得……你姓杨!”
我不知道他的用意,心里没底,脸色也白起来,自己感觉得到手背上青筋跳动,眼眸中的紫气不合时宜的显现出来,他看向我,迅速用金针封住我手心的穴位,说道:“云儿,无论如何你要记住:如果将来,你遇到那另外半个玉环的主人,你一定要听他的话。记住了,父皇不会害你!”
我看着他泪光涌动的细长眸子,那样冷峻睿智,又那样哀伤,我一霎那觉得他没有恶意,就说道:“陛下,不管你是不是父皇,你都是我的恩人。今后我一定看顾水清,把她收在我的洛神观里。”
杨溥微微颌首,说道:“杨定云,朕对你没有所求,但你一定要尽力保住你自己,若有可能,你还要保护我们的族人……还有一件事,你一定记住,今生今世,徐氏王朝是我们的死敌,你一定要记住了,今生不能与徐氏子弟有半点瓜葛,否则,你将万事不顺,命运多舛,不得善终!”
他说最后四个字的时候牙咬得紧紧地,仿佛浑身都冒着冷气,眼睛死死地盯住我,忽然唇中慢慢流下细细的血流,“云儿……紫月,云儿毕竟还是我的……”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口中涌出的如注鲜血,喃喃道:“陛下……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徐知诰……毕竟还是下手了……云儿,父皇对你说的没有半字虚假,你一定要记住……保住你自己、保住杨氏……还有……还有,我的爱婿景迁、他一定不会……哎!”
他微微叹了一声,右手轻轻抚上我的脸,柔声道:“手虽然能展开了,身子毕竟还是留着余毒,须得好生化解调养。”
我一时心有触动,忽然他左手加力,死死攥着我的左手,有温热的内力缓缓流入我的体内,杨溥拼尽全力,厉声道:“你既得了我十年的功力护体,须得发誓,一生要与徐氏为死敌,力保杨氏的周全!
杨溥贵为让皇帝,此时却穿着道装带着满腔的怨怒死在我的面前。我想着这些天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手里握着他给我的半个宫绦玉环,想起他对那紫月的缱绻情意,百感交集的我,伏在他的尸身上潸然落泪。我抬起泪眼,猛然见他双目不暝,似乎依然保持着临死时不甘的目光。
外头风雪交加,玄色衣袍的徐景迁冷然推开丹杨宫内殿的那扇孤寂的殿门,缓步走了进来。他那绝美的容颜此时有如地狱魔刹,一霎间我的思绪停滞,耳边只听到他的徐徐脚步声,每一声都踩在我的心上,他的浑厚的声音缓缓响起:“你输了,我说过,叫你只要像平常一样讲解道法,你却做了你不该做的事,说了你不该说的话,所以,就算你再美,你也要死……”
“等一等……”我眼中含泪,不由得退了几步,轻轻辩解道:“什么杨家、徐家、皇权、财势,我统统毫不关心,我只是一个游方的道姑,是皇家的诏书请我来的,……”
徐景迁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姑娘,我虽然身为二皇子,可很多事我也不明白,又怎么能回答你呢?我答应你,不杀洛神观的人,也就是了。你呢……”
他黑色的衣袍在殿外飞雪的映衬下显得更为飘逸,一双亮眸睫毛卷翘,上面带着零落的雪珠,此刻他看向我的眼神空濛而悲悯,失色苍白的薄唇轻轻呢喃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死,但是……其实,这件事虽然是耿谦奏请的,但是说到底还是父皇选择了你,我也是奉命行事——”
徐景迁腰间的长剑缓缓出鞘,深翠色的碧玉在白色剑鞘上闪出冷艳的光,“你——请你不要恨我,到了那边,不要找姓徐的报仇,因为父皇已经改姓为李……”
宝剑自我的锁骨之处刺入,血染红了我的紫衣,我眼中怒意盛极,“我变成厉鬼,也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