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上这个孩儿,心境却永远不平。这夜李璟不在馆中,而我的馆中,来了一个穿黑斗蓬的不速之客。玄衣飘飘,姿貌英伟。这么多年,史大个子并非没有改变——岁月风霜,尽在眸中。
“云儿。你是不是认为,我对你说的一切都是假的,先帝和师弟,都是我害死的?”
史守一向我说出这样的话,他的脸色却依然沉静如月下镜湖,叫我实在不明就里,“史大哥,这么多年,你既已再世为人,就别在遮掩那些秘事了,你说出来吧。反正死了的人,不会再追究于你。我虽恨你,也不忍置你于死。”
“好吧,云妹妹,我先让你瞧瞧我的脸。”我凝望着守一,一瞬,史大个子的脸变得伤痕累累,狰狞可怖!
我吃了一惊,靠在榻上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史守一双目垂泪,泪水洗过他的伤口,显然令他疼痛难抑,他忽然眸中蓄泪冷笑一声道:“我这样子,都拜青阳先生和李璟那个昏君所赐!”
他弄成这样,全怪宋齐丘和景通?
史守一沉默片刻,道:“云妹妹,你知道,自昇元帝驾崩起的这些年,为兄都是怎么过的?!其实,我后来才查明白,我师弟…他…他是自己求死的呀!”
当年,我在宋齐丘的引荐之下见到高远高史官,并从他受命纂写的史料上了解到了我父申渐高乐师被害的过程和我真正的身世。可我不知道,我看到的这些,虽然是真相,却根本不是全部的真相!
当年宋齐丘故意引我看到这条史料,这其实只是他整个计划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环,说起他的整个计划,和我此后的命运,无非是天意弄人罢了!
你知道,那天机门是无尘道人盛无名所创,盛无名退至太湖塍玉岛后,宋齐丘受昇元帝之命,在岛上安插了不少朝廷细作。后来,宋齐丘自己野心大盛,又想通过天机门培养自己的羽翼。他知道,天机门众弟子中,天机子姚端和彻地子谭紫霄最有势力,宋齐丘见姚、谭二人虽都比他年轻,但才华极高,远在他上。其中姚端清高而谭紫霄功利心强,易于拉拢。于是宋齐丘多次以求道为名踏足塍玉岛,拉拢谭紫霄。深交后,他发现谭紫霄其实是个口是心非的好色之徒。
他于是先将谭紫霄的能力吹嘘一番,引起昇元帝的重视,谭紫霄由此被册为国师。尔后,宋齐丘竟然命自己的一位美貌侍妾玉蟾,假充女道士,做了那谭紫霄的女弟子。宋齐丘的如意算盘果然奏效,口口声声不起尘心的谭紫霄,果然着了道,玷污了玉蟾,并且私养一子。
此事,是谭紫霄的禁忌。他在昇元帝诸臣中,找不到可托之人,于是便将此子亲自送回的塍玉岛。他仔细对比了自己的徒弟周昱和自己的师兄姚端的人品之后,还是决定把儿子交给姚端。
姚端此时失去一子,正在郁闷,见紫霄亦相托此事,想起他的徒弟周昱苦苦相欺,原来他自家师傅也是这么个假正经的,不禁心中生恨,但想来想去,还是答应紫霄,将此子收留。
谁知姚端虽是状元,却并不会照顾小儿,小儿交过来仅仅五天,就被宋齐丘手下的细作所盗。为此姚端和谭紫霄结怨不浅。
宋齐丘盗得谭国师之子后,为使谭国师放弃天机门和昇元帝,只效忠于他一人,便假称此子是姚端为排除门内异己势力,而故意出首交给昇元帝的。谭紫霄盛怒,指使徒弟周昱多方设计,抓住姚端私娶师妹楚秋云的把柄,弹劾姚端,将其挤下了掌门之位。
谭紫霄对宋齐丘的话信以为真,越想就越恨姚端:于是他又出了个阴招,向昇元帝告发了一件秘事:放走昇元帝的死敌常山王杨濛,并指引他去投靠老臣周本的人,正是天机门现掌门周昱的远亲!
要知道周昱原是谭紫霄的爱徒,在谭姚争位时,周昱也曾对谭立有大功!昇元帝闻此言,大赞国师因公忘私,是个大忠臣!怎还会疑其它呢?于是自然下令抄杀天机门。周昱病死,门中如同散沙,除了一些未成年的弟子留在门内,宋党和谭党都把弟子过了一遍筛子,无辜冤死了许多人。姚端把他的众弟子安排在受过皇封的谦明和尚的金轮寺里暂居,如此一来,宋齐丘与谭国师碍于昇元帝昔日中秋时的“不准侵犯金轮寺僧”的圣旨,都不敢贸然入寺。回禀了昇元帝,昇元帝怕杀戮过多,反而怪谭国师不念同门之谊,所以姚氏弟子的性命,才算保住了。而姚端此时因避祸在会真观与妻隐遁多年。其间也每日去金轮寺训练弟子,以期东山再起。
另一方面,宋齐丘为了进一步结好谭紫霄,提出为保谭的道门声誉,只得将紫霄与玉蟾之子交给不相干的富户官员某氏抚养。而这个富户官员,正是宋齐丘布衣之时结交的一位友人。而玉蟾,也被迫离了紫极宫,循入九华山为道。
姚端出走后不久,昇元帝扫平徐氏诸子和杨氏势力,终成潜龙之势。此时景通的一句旧诗:“栖凤枝梢犹软弱,化龙形象已依稀”却正好无意间道破了天机,昇元帝拿给谭国师赏鉴,我师傅由此开始倾向景通。
宋齐丘怕天机门破,自己留在门中人才将人心离散,终不为已用。所以又奏请昇元帝停止对天机门的抄杀,昇元帝因朝事末稳,正是用人之际,故而答应了此事,命与盛无名同辈的几位长老轮流暂兼代理掌门,而天机门名义上听命于国师谭紫霄。
宋齐丘因独生幼子之亡,前往九华放纸鸢祭奠爱子,被天机子姚端作诗讽谏。不料此时,我父申渐高也游学于九华山中,并且记下了此诗,谱成曲调。
姚端因内外多事,与楚氏和离,流连山泽,终于在一个雪夜渡江时,发现了颇具野道仙气兼又是大孝子的人才:潘易。姚端将偷天丹制法教给潘易,而潘易为人不羁,很快在交游中认识了我。我当时刚刚投入紫极宫,与潘易极投缘,而此后,谭紫霄因为道术超群,愈发受昇元帝重用,宋齐丘也不得不作两手打算:一方面派天机门暗线训练碧痕红影等众人,奏准昇元帝派入紫极宫,另外一方面,拥姚端复为天机门之主,以江湖势力暗暗挟制谭紫霄。谁知,姚端无心再当掌门,很快他便提出让位与潘易。可潘易也不满于留在塍玉岛上终老,他与姚端商议后,决定假传姚端兵解的消息,天机门处于长老监门状态,基本无主。而潘师弟自己很快在我引荐下进入了紫极宫谭国师麾下。
宋齐丘发现天机门衰落后,急于同时拉扰我和潘师弟;同时,谭国师和宋齐丘在此时都卷进了李氏兄弟立储之争。宋齐丘表面结好我师傅,暗地又怕师傅的话深得帝心,终将取代他第一心腹谋臣的地位。所以,他故设酒局,说话间下套引起谭国师说出:“今上内宠颇多,饮酒过量,久之必伤圣明。”这样的话来。宋大人先将此话告诉昇元帝,尔后谭国师果然如此劝谏,昇元帝认为谭国师人前背后揭他的短,便先轻慢了我师傅。谭紫霄为人清高,很快生出归隐之心。
然此后,皇帝崇道之心不减,坚决不同意师傅归隐,很快,将仿制杨氏宝库金环的重要任务交给我师傅。
宋大人见离间计没有奏效,便又把心思打到我与师弟身上。
于是宋齐丘以切磋道术为由,约我与师弟到天雨汤泉馆沐浴。我二人因各自授业师傅都与宋大人有些渊源,不便推辞,也就去了。
孰料在汤泉馆同进睌膳时,潘易酒后真言,说出自己父名潘鹏,居官大理评事,祖籍和州,后过江迁居金陵,在过野渡之时遇见天机子的话。宋齐丘知晓潘鹏即为他当初的友人,由此疑潘易实为谭国师之子。然此一时,彼一时,谭国师在储位之争中看似中立,实则暗自拥护景通,排斥宋党所拥的景迁,所以谭宋二人此时已同水火,所以宋齐丘便起心要害师弟了。
恰在此时,我卷进与王感化姑娘的情爱之中,被师傅发现,却不为师傅所喜,因此倍受冷遇。
我郁郁寡欢之际,正是师傅改配金环成功之时。但宋齐丘并未得知昇元帝以金代玉重制秘钥的计划,仍以为杨溥与景迁所掌玉玦为打开德昌宫的唯一宝物。
宋齐丘知道诛张功臣李昌河、德昌宫使刘承勋二人,都垂涎宝库珍宝,便拉拢二人投靠了拥有半块玉玦的景迁皇子,且其二人已仿出了杨溥手中半玉,准备趁景迁染病,停止监国并迁居紫极宫时,下手窃玉。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在我师谭国师处并不受重用的潘师弟,偏偏又得到景迁二殿下的宠爱,并得到他留下的半玉。
此前师弟与我结交时,曾教授我偷天丹的制法,我也教了我所掌握的“换月膏”的制法。而刘、李二人,为了得到德昌珍宝,不惜设计将我灌醉,骗我乘醉说了偷天丹与换月膏的配方,由稍有道门基础的宋齐丘,亲自出马制出此丹。又假冒我的容貌说服红影,利用红影李代桃僵设局骗惨了师弟!
师弟现在毕竟也是谭国师的徒弟,而宋谭二人并未公开反目,师弟被害后,首先带伤逃回了紫极宫。为了表示关心,那宋大人便混在我们之中去探望潘师弟。我因与师弟要好,便替他擦拭身上灼痕,擦毕穿衣之时,微露了潘师弟的颈项之处,宋齐丘心细如尘,当即痛哭出声,原来潘师弟颈间有一蟾形红记,正与其侍妾玉蟾一模一样!也就是说,潘师弟,其实是宋大人和玉蟾所出的亲子!宋大人得知这一点之后,态度陡然变转。李昌河与刘承勋为了脱罪,对我师傅谎称潘易是因间不成,纵火烧房,师弟重伤昏迷口不能言,偏我师傅此时因景迁病重、景通被贬,他的态度暧昧而颇受昇元帝猜忌,再加上我当时又与感化相恋,师傅觉得件件事情都有辱门风,便将我二人都逐离了门墙!
我二人被逐以后,师傅也对朝政心灰意冷,不顾同门师兄马道元的反对,最终选择了归隐。这里头的原因,我至今不甚明白。
我只知道,师弟的伤情在我的祖传医术治疗下终于渐趋稳定,而他原本清秀的容貌却是毁了。
这时候紫极宫无主,昇元帝在马道元的建议下,决定用我医治二殿下景迁的重疾。我放下师弟连夜入紫极宫探视景迁,却意外从弥留的景迁处又得到一枚偷天丹。景迁告诉我说,原来谭国师与天机道人互偷技艺,他手里这颗丹药,乃谭国师制来送给昇元帝的。昇元帝只因心疼他,怕宵小暗地加害,所以嘱咐他关键时候改容自保,如今他是用不着了,而潘易是他的密友,希望我能将潘易的容颜修复,以全他的朋友之义。
我尽人事之后退出了紫极宫,先潜入师傅禅修之处,盗取他独门绝技“五雷正心法”的秘籍,而后才回到了安置师弟的我家私宅。我本想按师弟原貌修复其貌,可是那日深夜,我见到了宋齐丘,宋大人说景迁病情已然危重,传令要我按他容颜救护潘易!
我自将潘易容颜按景迁容貌改易已成,再辅以天机秘药修元丹,得以暂保师弟平安。师弟好了一点儿以后,为了报答我,将天机子教他的法门几乎全部教给了我,又冒着内力反噬的风险,传了我自天机子处习得的绝世内力。我得到师傅的秘笈和师弟的真传之后,功力大进。此时我又得到消息,王感化被家人牵连获罪,流放光山。光山路远,舟船不便,于是我与师弟便离开金陵这个伤心地,前往较近的泰州安身。
我们到泰州以后的事情,你就知道了不少。但你还有不知道的。待我一一与你说明,我如今已死过一回,深知扯谎无益,反而令你误解于我!但我这般,也有许多难言隐衷!
你也知道,我们三人献药进内,当初就是我提议的。可这一切并不是我设计的,其背后真正的推手,就是宋齐丘!
就在我们住进马道元的通济观后的第二个月,宋齐丘就通过他埋在马道元处的暗人找到了我。这个暗人你也认识,他就是凌真远。
凌真远的父亲是神医凌国公,凌国公原来就是宋齐丘父亲的门客。因为这层关系,凌真远一开始就是宋齐丘的人。而凌真远其实还有一个身份,就是马道元的徒弟。当时凌真远在马道元的引领下单独见了我,我知道宋相现在今权势熏天,万万不能开罪,所以就瞒着你们连夜去了紫极宫。
我师傅归隐后,紫极宫空了出来。宋齐丘便在那里见了我,便告诉我说:“史道长,你要想有前程,就按老夫所言去办,否则……你知道你父母可在金陵盼着你呢……”
我那养父史太医夫妇宅心仁厚,又爱我如宝。我从小从没感觉到他们不是我的血亲。所以,从这句话开始,我就成了宋齐丘的傀儡。而他要我记住的第一件事,竟然荒唐至极:他要我忘掉世上有个潘易,记住潘易就是景迁!这不是笑话吗?潘易怎么可能是二殿下呢?但是那时候,慑于宋大人的威权,我只得违心应道:“是…是…”
而宋齐丘提出的第二个要求,就是要我去献药,但目标不是救皇上,而是影响昇元帝的体质,而我猜想,宋齐丘是要设法缩短昇元帝的性命!
这我真的不理解,宋齐丘是昇元帝的布衣之交,是什么仇恨叫他非要置皇帝于死地呢?
可这话我没敢问。宋齐丘是何等聪明之人!他一见我神色有异,立刻不动生色地点拨了我一句话:“有时候知道越多,对于某些人来说就越危险!李正伦年事渐高,久居皇位不是什么好事。况他现在日渐昏愦,江山堪堪将堕入异姓之手。若他真的早日龙归大海,倒也保全了他的盛名!”
我自恃沉稳,但听得这种话出在宋齐丘口中,依然按捺不住心中疑虑,忐忑开口问道:“但…但据小道所知,江山已稳操于李氏掌中,宋相作为首席谋主,自能顺势安享太平,为何行此不义妨主的险招呢?”
“你又错了…我乃唐国忠臣。又怎能真的取君主性命?况他对我有知遇之恩!我是要借他之手,除掉另一位唐国的敌人!”
“宋相所说的敌人,究竟是谁?”
“此人正是李景通!”
“宋相玩笑了,无论您如何拨弄,李景通作为昇元帝长子,且也极有才华,他继位的可能永远最大!”
“为唐国计,也为我宋某自己,也为你史道长,谁即位都可以,就是不能是李景通!”
我见宋齐丘竟在我面前毫不隐晦地说出了这一点,明白脱离了紫极宫后的我和师弟,依然逃不脱朝中人网的控制。但是,就算做鬼,我史守一也要做明白鬼,“您为何有此一说,还请明示,否则史某断难为君所用!”
“很简单。李景通,绝非今上之子!”
我听到此话是极度震惊的。“皇上从末怀疑,您又何来此说?!”
“史道长,你若不信,且自想想,皇上伶俐俊秀,景通闲雅清俊,但李景通虽然生了一副好相貌,五官之中,却不与皇上相类;再者,皇上持重稳健,景通疏旷轻佻;皇上简朴,景通豪奢,皇上胸怀天下,景通沉于文辞音律,斗鸡走马之属……”
“宋相,您这话只怕连自己也说不服吧……便是普通的富家子,仗着祖宗基业,骄奢些也是有的。宋相说出此论,只怕别有一副肝肠吧?”
“哈……”宋齐丘脸色一肃,“守一啊…老夫不与你这后辈说笑!老夫与你父史太医,以及你父师兄吴太医二人都有些交情。但你也知道,朝臣间的交情,全在利字。当时吴太医给先夫人王青萍护胎不利,差点被皇上追究诛死。所以他心里当然恨马道元了!
当年马道元把皇后所产婴孩抱出,吴太医只看一眼就知此子乃是痴儿。也就立即报知了老夫。可一个痴儿,是怎么变成今日才通文武的大皇子的呢?很显然是被人中途换掉了!好在老夫早就留了后手,派出了一个曾去永宁宫执行过任务的心腹旧部慕容晖之伏在吴太医身边做个内应,暗中打探虚实!终于让我的人访到了换子事发当晚,还有一个重要证人可用!此人不是别个,正是宋后身边的柳眠。”
我派这位旧部慕容晖之前去拉拢询问柳眠,追查线索,谁知不慎被宋福金与马道元发觉,计划只好中断。而慕容也被追杀,至今生死不明。
而真正的柳眠,当时就被诛杀,如今仍然健在的柳眠,其实是马道元在通济观收养的孤女湘怜。老夫对此并没有证据,但马道元收养此女时,老夫看出他也不是池中物,曾到他观中替他做见证,而此事发后,就再也不见湘怜踪迹了。
宋福金追杀慕容,更说明李景通的身世有疑!所以,老夫情愿身担不义之名,让皇上的身体衰弱,然后用计将责任归咎于景通身上,只要易储,李氏诸子均有才具,老夫的目的也算达成了!
老夫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测,专门请来当年漏网的天机门周昱的亲传弟子,此人曾因我的庇护,逃过天机洗劫,因他师傅周昱曾与姚端首徒马道元对立,且我又许他以重利,他便愿意折节助我调查李景通的身世,从而一举扳倒马道元。同时我又暗中命人抓了柳眠,通过该弟子的功力,果然让我发现柳眠已死,湘怜代之的确切证据,但我为了不打草惊蛇,又把湘怜再次变回了柳眠,用她的性命威胁,依旧送她回到宋后身边。”
史守一说到这里,话锋一转,燕云馆院外雨声潺潺,天地阴晦不明,玄衣的史守一面容已毁,身上却依然隐着英气:“阿云,宫廷诡谲,不是咱们这种放旷之人久呆的地方,劝你离开这里,也是潘师弟临终前的意思!”
“史大哥,你若不想令我终身疑你、恨你,你就告诉我,宋齐丘、李景通和潘大哥的死,究竟有什么关系?”我凝望着他,我的脸色因产子而苍白如纸,眸子因含着幽恨而不觉放出寒森森的狠光,“你说你献药之前,宋大人单独找过你,那么,他证实了柳眠是假的之后又如何?”
“他断定李景通身世有疑,拿我父史太医和母亲的生命作要挟,要我帮他损伤昇元帝的龙体!”
“损伤?”我簇起细眉,心绪难平,曾经我是那么相信守一,可如今……不知是不是为了李璟,我对他说的每句话都仔细掂量,不敢轻信:“宋大人早有窥国之意,他仅仅只想损伤昇元帝龙体,而不是另立易控制的幼主,伺机取他而代之?”
“人的想法是会变的!这时候,宋齐丘并不想害死对他又敬又忌的昇元帝,而只是想借他的手,除掉老大景通!”
“宋齐丘为何这么恨景通呢?”
“因为他知道,只要即位的这李景通,他一定得不到重用!一来,当年昇元帝册立景迁为世子,宋齐丘以为少年当国易于控制,所以极力怂恿支持,每次都拿景迁的长处与景通的弱点比,陷景通于被动,结果害他被贬庐山;其二就是因为周宗,当年为了何时废杨、如何废杨,宋周矛盾激烈,原本一直支持废杨的宋齐丘,因怕首功被首先提出废杨的周宗所占,于己不利。所以施了一条毒计:当周宗用书信与他商量废杨细节时,宋假称自己支持废杨立李,并要周宗原地等他来面议。谁知宋齐丘安抚了周宗以后,又转面向昇元帝阐明了杨溥无过,废杨坚决不可行!并言为了杜绝此等议论,建议昇元帝立刻处斩周宗!其后,虽然昇元帝明辨是非,没有斩杀周大人,但周大人却因此长期被贬外职,远离了朝廷。而众所周知,周大人与景通关系向来亲密,虽是辈分有别,却如忘年之交。周大人离金陵之前,少不得对景通哭诉一番,景通对宋大人原来持着半师之谊,但为了这通哭诉,二人关系已明确微妙。”
“他二人貌合神离,我是知道的。”
“宋齐丘也知道啊。景迁去世之后,宋齐丘虽然用尽办法,把昇元帝的注意力转至景遂、景达身上,但收效甚微。景通凭文武之才、长幼之序,仍然在帝心盘踞。宋相觉得李璟羽翼渐丰,现在抛出那个大秘密,一时无人敢信……”
“所以…所以他一早便想借你之手献药害昇元帝,再把疑点转疑到伯玉身上,好引昇元帝查他的身世?!”
“对。”史守一道:“那次密谈后,他又派凌真远来和我谈了一次,讲的就是这些话。那时候,我为你打听洛神观众人的下落,就在这时候,我落单,先后进了宋府和宝华宫,一次见了宋齐丘,另一次,在宝华宫见了凌真远。”
“史大哥,你糊涂啊!到底宋齐丘用了什么方法,让你替他去做这害主的事啊!”
“是我爹——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史太医不是我亲父,就算一直到现在,我还是深爱我的养父母啊……宋齐丘告诉我一件秘事:
原来我爹当年因为申渐高一事被贬后,昇元帝一直觉得内疚,近年喉疾大作,身体每况愈下,愈发惦起愧对我爹。所以,昇元帝提出让我爹再为国效力一次,而后就恢复我爹的职务,让他与同出于凌国公门下的吴廷绍同任太医院判之职。我爹当然同意了。想不到昇元帝便下令我爹,让他研制‘寒食无香散’!”
“寒食无香散是什么?”
“一种剧毒之药,作用于人的肠胃,使肠胃在顷刻之间坚硬如冰,人因腹痛不食呕血而死!”
“好霸道的毒!”我不觉心寒,眼泪也含在眶中堪堪欲落:“昇元帝就是用它,毒死了驸马杨琏,和我的父亲让皇杨溥!”
“不错!我父为了尽愚忠,便按他的要求做了这事,但最终也因为心寒拒绝了昇元帝真假难辨的复出诏令,选择了继续隐居。”
“让皇被害后,昇元帝让杨琏去拜祭父皇,并在归途船上命下人毒死杨琏,假称喝凉水过多坏了肠胃而亡。二人被害虽是昇元帝的意旨,所中之毒却是我爹所配制的。配制此药后,昇元帝暗中复起我爹,可为了保护他,只恢复他的俸禄,并赐他听调进宫之权。对于他协助铲除杨氏的大功却只字不提。这是出于对我史家一门的保护,而我爹觉得,他虽然只效忠李氏,从末效忠过杨氏或徐氏,但这份俸禄却是害人性命得来的,所以,他便推辞不受。昇元帝认为我爹是难得的忠良,不容他推辞。多年来,天下人对杨氏父子二人的死颇有疑议,可昇元帝一直保护史家。
就在我们献药的前一晚,宋齐丘却拿这个威胁我,令我投入他的麾下,否则就要将我爹的秘事公诸天下。此时,昇元帝喉疾不愈,却又不停理事,体力早已暗地不支。我作为一位没根蒂的小道士,怎敢与位高权重的宋相相抗?”
“所以我们献药入唐宫,一开始就为了加害先帝?潘大哥知道这事吗?”
“我一人卷进去就够麻烦了,哪里还会告诉你们!”史守一脸上写满疲累之色,“几日末歇,且容我喝口水。……”
我瞧他的样,今非昔比,知道他吃了不少苦,心里不忍,忙道:“桌上便有热乎的,你自便吧。”
史守一端起壶来,以嘴对口大灌了几口,才道:“云妹妹还肯听我解释,不枉我疼你一场!后来,我们受了景通知遇之恩,我正在犹豫要不要继续听命于宋大人,可又发生了李昌河一案,我去求宋大人搭救师弟时,才从高史官处得知了我的真正身世。宋齐丘和凌真远口才都十分了得,我被仇恨所困,便换掉了治病的药丹!你一定想知道,潘师弟到底是谁所害吧。我对你说了吧,无论是当年的红影、还是那时的贵妃种时光,她与我虽同在谭氏门下,可我史守一根本从来就没有对她动过半点心!马道元、种时光各有私心都想陷害我!潘师弟不是我害的。铜驼桥弩箭上相克之毒——换月膏,潘师弟的确教过我,可是这毒不是我制的!马道元虽在我师傅手下呆过,可他是后改投来的,并不会制此药。但这个世上,除潘师弟外,并不只有我一人会制此药!”
“那人是谁?”我的泪落在自己手背上,双手扶住榻沿,虚弱地问他:“史大哥,还有谁会?”
“周昱的那个徒弟!周昱是谭国师的爱徒,他的徒弟在天机门被抄时早就投了宋齐丘,这换月膏即使不与偷天丹相克,也是能作化尸秘水用的剧毒,宋齐丘的目的,仍然是为了对付李景通。而在此之前,种妃已和景通公然为敌,那支毒箭,正是她派人暗中打造且还嫁祸给当时封燕王的景遂,她的目的,是杀死景通,并引皇帝对其他几兄弟都起疑,从而一石三鸟!”
“可是,相信马道元活着的时候也告诉过你,师弟他天性颖悟,已经悟出解毒的庆和水,可他最终却没有用上,那是因为……因为宋齐丘只知道潘易挡开一箭,想必并不会中毒,所以他那日命凌真远游说潘易,说出潘易是他早年与妾室玉蟾之子,要潘易以后莫再帮景通,还要他以面貌之故冒充景迁,等宋大人设计瓦解了景通、景遂、景达、景逿兄弟四人的势力,就助他登位。潘师弟因知晓了碧痕的真相,正在伤心,又因知晓景通心系于你,他又岂肯听宋相之意,对景通不利呢?”
“这些,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凌真远临死时告诉我的。”史守一一脸沉郁之色:“昇元帝驾崩之后,李景通原准备杀我为父报仇,可接掌宝华的马道元却受潘师弟之托,抬出你来为我求情。他说我和你相交匪浅,如果我们三人入宫,最后只剩你定云一人,你就会因伤心而对他心怀怨怼的。所以那软耳根子的李景通,便杀了个别的死囚替了我,同时也让我喝了药酒——却只让马道元把秘的尸身领走,没有验尸。”
我锁了眉峰,淡然问他:“既然他放你一马,你却为何还要报复他?”
守一浩叹一声,“我恨他呀!他赐我的药酒虽不伤命,却也毁了我的容貌,更重要的是,等我在马道元的帮助下,逃回我史家的时候,却发现我义父母已被宋福金以逆贼亲属的名义给杀害了!母债子偿,我亲爹申乐师、义父母史太医夫妇,都死在李家人手里,我能不恨他吗?!”
我逃出以后,在长江渡口我救下了凌真远。可此时,他已经被宋齐丘手下的刺客所伤,奄奄一息之际,他告诉我,他知道宋相的秘密太多了,早晚必有这一天。他告诉我,唐国的朝局其实暗流汹涌,宋相在九华山修的“紫霄堂”秘库,其实也根本不是我师傅——与他政见不合的谭紫霄设计的,真正的设计者,是躲在背后的那位天机门周昱的徒弟;还有,修地下秘库的钱,都是来自拥护宋相的刘氏父子——德昌宫使刘承勋和他儿子刘彦贞!至于人力,则不是普通唐国百姓,而是由隐藏在唐国朝廷内部的另一股势力,暗中召集的死士!
我眼睁看着凌真远的尸首在换月膏的作用下渐渐化去,心里怕得不行,心想跑到江北依然是唐国疆土,于是改道投闵国去。正赶上王延政和朱文进相互开仗,各自招募勇士,我想着朱文进手下人多,便有心投出价甚高的王延政,谁知不多时,王延政便被李璟手下的王建封等人给打败,我想着危难见忠臣,只有这时候投靠王延政,才更显出我的价值,于是我奉王延政之命潜回金陵,我一回金陵就听说你受宠即将参加参驾大典的消息。后来,我在秦淮金园,看见你到我与潘易的墓前祭奠,我心里又在纠结,到底要不要对付李景通。
但此时,我受王延政的恩惠已深,屡屡战败的他却急于刺杀李璟,我按他的指令派出刺客,令刺客服用了我改良的偷天丹。刺客在宫中得不知名高人指点,隐藏在最不受宠的嫔妃王氏宫中,伺机而动。至于地道的情况,也是那位高人提供,王延政说过,他和那高人从末见过面,是通过一个姓刘的太监联络的,而这名太监虽侍奉过昇元先帝,可是在李璟登基后却已经失势很久了。
因为王延政早年与其兄王延曦不和,双方将闵国地盘划分为闵、殷二部分,分别向刚继位不久的李璟求援。李璟起先为了调和二人,亲笔分别为他俩批答了劝和信。谁知兄弟二人都不听劝,王延曦更是公然在回书里指责李氏父子篡杨自立。王延政也不客气,指出李氏以后也会兄弟相争。因此李璟大怒,与兄弟两个都绝交!后来王延曦被朱文进所杀,唐国军队两边都不帮,王延政很快陷入困局。眼下王延政通过我派出刺客,为了干扰李璟的判断,王延政还用楚地花篆将李璟的视线引到楚国,希望李璟一怒之下对楚用兵,好为他自己争取反扑的时间。
可是王延政还是败了,他来金陵后,我潜至他的府中,为他联络各派反李势力,虽极力拨弄仇恨,但收效甚微。最终李璟还是对王延政起了戒心,让他去了饶州做什么光杆的鄱阳王。
“这么说,陈盏花的死和你无关了?”
史守一茫然地看向我,“我从不识得什么陈盏花!”
“哼。”我听到这里,冷笑一声:“我忘了,你只认得水清。”
“那个女人,可悲!”守一不屑道:“当时我奉王延政之命试图游说广德公主等诸人,却无意中听闻马道元被杀的消息。便往宝华宫旧址缅怀故人,谁知在那里有个长得与凌真远一般无二的人,正在高声辱骂马道长没有把医术全教给他,害得他这么久无法接下凌国公留下的爵位。牵出萝卜带出泥,这人接着又骂凌真远与孙仙姑私会没个下场,又说他妹妹凌水清并非凌氏血肉却得享富贵。我自然把这些告诉了王延政,王延政告诉我,他在闵国就打听到凌水清其实出自杨氏,要我立即设法接触!我以真身潜入凌氏寝宫流杯宫,想不到她却反请我饮‘’千日醉,我怕她嚷,便违心喝下一杯。其后,她便告诉我,李璟已将王感化收在座下,表面上是歌女,暗里不知做了什么。我想我这一生飘零,弄成这个样子,至亲已失,真容已毁,全是李璟所赐!我心焉有不恨之理!所以我,我借着酒劲,便…便在她的迎合之下……”
史守一脸色微变,柔声道:“云儿!快快离开唐宫吧!我听那凌氏说了,李璟原有的六个儿子,却只活了钟后的两个和孟氏所出的一个,云儿,你再留下去,你说你的孩儿,是活着的那个,还是被害死的那个?也许凌氏说得根本不假,那李璟在和你温存的时候,说不定真的和感化她……”
“你别说了。史大哥,该说的你都说了,有些事,我也说不得。这里毕竟是宫外的燕云馆,你会安全些,我俩就些别过,但愿你善自珍重。我们…最好后会无期……因为你此去,必还会与他为敌,而我……宁愿舍了他,也不想与他为敌……雨大,你打了伞去吧!”
守一凝望我一眼,压压玄色风帽,眼睛依旧深邃含情,闪出晶亮的眸光,似带着些泪意,“云儿,你被情网困住了。我们三个里,潘师弟不好,我也不好,只但愿你过的好吧。”
我过得好吗?离了情网,便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