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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作别了宋为,回转自己宿处,却迎面撞见揽桂冒冒失失地道:“师傅竟然不知!才刚天机子太师祖打发马馨颜太师姐,吩咐自今而后,师傅不住此院,而挪到太液宫居住,太师祖则循例挪到太清殿住。我等挪在侧屋同住。汐萍与淬月二位师姐已过去张罗了。师祖吩咐,您一回来,便回太液宫,今晚尚有大宴呢。”
    “知道了。”我心里早料到了,语音也懒懒地没甚波澜,“你们自个儿的细软收拾好了。后几日,我要离岛数月,你们在岛上等我就是。”
    揽桂应了声:“是。”
    我忽想起一事,对她吩咐道:“今晚宴后你到我房里来一下,悄悄过来,仔细别惊动了门中其他与咱不熟悉的人。”
    揽桂在我徒儿之中,年岁最幼,长相平庸,胆子小,办事却谨慎牢靠,且她与汐萍和淬月相比,终究算个生面孔,因此我心里的主意也定了。
    “桂儿,我有要事,到时别误了。”
    “师尊放心。”
    她对我的称呼,依着门规用了敬辞,弄得我不甚自在:“罢了,小桂儿。你我师徒情如姐妹,不用那些。一同去太液宫吧。”
    我和揽桂来到太液宫,见宫中张灯结彩一派喜气,天机子绝难得地带了笑意,招呼道:“阿云啊,你师潘易,虽不曾正式履任掌门,掌门令却已下。所以,算起来,你是本门第五任掌门。你是个女儿身,照旧例,因请女徒伺候你更衣,今便由汐萍、淬月服侍于你吧。”
    “是……”我这个是字方才出口,本门的贺千寻长老便打断道:“耿仙师因曾任国师,在道门的位阶当然高过我等。这守宫砂,便不用验了吧。”
    我的脸顿时羞红,耳听得许多窃窃私语之声,天机子道:“掌门禁嫁娶之说,当年原是无尘祖师为修‘微尘决’的神功而设的,如今祖师羽化,神功有主,此规条亦复无用。吾今废此一条,千寻,你既为上位之尊,自今当提携后辈,友爱同门,共辅门主的宏业,知道吗?”
    我心中暗暗沉吟,三长老的资历,原比师祖长一辈。师祖坐上掌门,就可如此说话。口气果是不小!
    贺长老的长脸红了一阵,行了一礼,憋着气道:“是。千寻谨记掌门师弟之言。”
    “嗯。请掌门更衣吧。”
    我换了一件掌门八卦道服,却不是我所偏爱的紫色,而是通体深蓝底子的广袖道袍,以黄黑二色绣线精绣了一个阴阳鱼图,配以象征道门至上位阶的杏黄绶带,显得我人一下子老去了十岁。
    天机子打量我一番道:“阿云,掌门是不易当的。既受皇命,当忠王事。你明白吗?你需跪下郑重宣誓:
    临事之时,抛却一己,蹈于汤火,奋义不惜,道心向国,永贞李氏。”
    这也是个过程,我便依言下拜设誓已毕。
    天机子将“三清冠”戴在我头上,又取圣物大“桃木令”,握于我手,将我手擎起,道:“礼毕。请入重华阁进斋宴,尔后,接取第一桩要务。阿云,这次要务,由我发,可下一次,就要你亲自定夺了。你接事后,准备三五日便上路,明日,我便领你到右岛机要处‘百目阁’,右岛文芷长老随同前往。”
    天机子说一不二,我与范长老只有应诺的分儿。
    天机子上前执了我手,吩咐道:“眼下要务,想必那小宋也都与你说了。师祖已派正清与你焦师兄入朝,去做那一难事。另一件易事,便由你一人去做:前赴水月观,察查观主薛冰的行止,查出庐州贩婴案真相,设法配合当地官员,纠出首恶,澄清有伤门中清誉之流言,清剿门中败类。尔后,你速回塍玉岛。”
    “这么多条,就我一个人?”
    “你放心,门中每处俱有暗哨。你赴庐州,路途遥远,每站都会有人接应于你。且你完成此任务之后,也有权辞去掌门之位。当年你师傅,就是考核了主上倚重的郑匡国大人,完成了门中急务,才有权辞位的。”
    “唉!”我望着这身老气横秋的道服,心里默念姚师祖交给的“要务”,终于明白,为何潘大哥要辞位离岛了。没法子,儿子还要姚端师祖教导他的文武之才,且我今后还要安身,先听他的吧。
    随众来到太液宫一墙之隔的重华殿。面前满满一桌子菜,却全是素的!我向不戒荤腥,又贪酒,跟着景通住唐宫、别馆,吃好喝好决不必说。如今,唉!先吃着,到时候,在宋师兄跟前再打牙祭!
    开宴时,宋师兄果真没有参加。天机子望着宋为空出的位子,脸上明显闪过一丝愠怒,叹道:“天生古怪,随他去。”
    一旁的小谢,咬了咬嘴唇,纯纯地瞥了姚端一眼,柔声道:“师祖莫生气,今日正是无尘祖师和您在溪边领回他的日子,不是吗?”
    姚端闻言想了一想,道:“是便是。可道门之中,讲究清心无欲,他却心系红尘,以末见生父为憾。其实,那位宋翁,又何尝——”
    天机子喃喃说了这些话,却忽然警觉地收住了,“定云,真正道家就该吃这些素斋,你就算不惯,今日也要做个样子。莫要想着重打牙祭,暗地轻慢这仪式、宴席。须知天下习道者,有多少人穷其一生求此衣而不得,求此宴而无缘呢。”
    我脸红了,姚师祖幻花境的读心术,显然已殝化境!哎,什么都瞒不住!“是。”我低低应了一句,硬着头皮慢慢吃菜。
    好容易吃完,我规规矩矩恭送师祖和三长老离去,方如释重负般把汐萍找过来,道:“萍儿,你去仙街,买点糊灯笼的彩纸和竹篾回来。月儿你去备些紫粉与水,我要制银呢。”
    汐萍道:“神神秘秘地要做什么?让淬月留下给你打点包袱吧。早晚要赶到庐州去。”
    我道:“包袱我自己理就好了。你们同去,今晚岛上庆我登位,好看热闹得很!你们同去逛逛,我与师兄有约,眼下还有些事做呢!去吧。”
    “那小师妹呢?”
    “我一会儿打发她下岛有事儿,你们先去吧。”
    汐萍二人对望一眼,喃喃道:“神秘兮兮的。”
    我递了个银包,畅声笑道:“去吧,师傅我大把的银子在这包里,今日我请客,徒儿不管爱什么,为师都管账!”
    汐萍早已出落地艳若百合,掩口咯咯笑了一阵子,“敢不是假银子吧?”
    “放心!为师给别人有假,给你们,保是真的!去吧!只是要一个时辰内回来才好。”
    淬月道:“这位一向豪爽的,时辰紧些,也夠玩儿了,咱走吧!”
    汐萍与淬月一走,我才唤过揽桂,对她道:“桂儿,另有一件要事要你速办。你听着,我要你马上潜回金陵,有两件事,一,你执我这封黄油纸信封手书,先去见孙大人,若不成也罢,你再去找冯延巳冯大人,务必将此信,递给他们其一,但切记先不必惊动李璟;第二,你要想办法,到慕容的医馆去,找你赏荷师姐,让她传话给她师父,叫他离了太医院,速和你同回塍玉岛,诊视宋师兄的心疾。后边儿的事,为师在信中也写了,要慕容晖之自己斟酌。你只管把这信递给他就是了。”
    揽桂道:“师父,我不太明白。我去找孙冯二相,只要有你一个信物,也不难;但那宋师叔,自己就号称‘天下第一隐医’,且与那慕容医师还是一门两支的师兄弟,眼下在太医院又不好找……”
    我也说得动情,执了她的素手嘱咐道:“桂儿不必多言。你也知宋师兄对我甚为照拂,况且,他是医者不能自医的。我心里也着急得很!你若寻得他来,为师此生感恩于你!”
    揽桂望了我的神色,有些不安,皱眉道:“可是师傅,您不要忘了。您毕竟深受帝恩,万一此事给皇上知道了,他若不追究还罢,若他不肯依,那你……”
    我心里主意定了,对她道:“你只管依我的话,我是心怀坦荡,什么流言也不怕的!他若这般小肚鸡肠,叫他用拂云剑与我说话好了!你只管去,若真惹了他,我便自到金陵领死罢了!”
    不知怎得,我的话中已带上对景通的恨意,再细想想,原是我欠他的多些,口吻便又缓下来,“桂儿尽管去,李璟如今不同往昔,总是身居宫中不出,我请走慕容,他若知道了,慕容也必会应付。”
    我说着,提笔写信,却故意笔法纤秀作闺阁小楷,不似我过往偏行草的路子,写罢封了一黄一白两封,想想摘了额前紫晶,一并交予揽桂。揽桂点头道:“好,那我便去了。”
    我望着揽桂那一抹桂黄色的、纤巧秀挺的背影,一时心中庆幸:做为师父,我教她的最少,对她也不见得多好,可她方才口口声声都是为我着想,余者却没为自己再说一字,就这样甘心为我送信去了。有这样的徒儿,我心甚喜。
    揽桂一走,我心稍安。果然汐萍、淬月已回。我自己摆弄一回,袖里纳了一物,提了一篮茶果,托着两盏水灯便趁这美人手般温柔的月色,往归墟水榭去。
    归墟水榭的一泓碧水,是一个自然形成的湖中湖,外通太湖,在月下荡起阵阵涟漪,柔柔地泛着淡银色的迷离冷光,平白叫这夏未添了一抹清凉。冷月清湖,我在水榭亭中石桌上搁了茶果——那日为他施针之后,我用尽自身微未医术,苦心无眠数夜,在茶中用些巧思,点心上费些心思,为知己,总也算值得。
    一切备好,我自小竹篮中,小心取出荷灯两盏。
    我特意穿了一袭紫纱拂地裙,此刻,独自蹲在湖边,依次放下两盏荷灯:
    为唐国,有一盏。
    还有一盏,为宋师兄。
    我藏在莲心里的文字,有一盏全是国事。我希望孙、冯二相能都见到我今日送出的信,然后,把消息传给景通……只要唐国一直好好的,他一定可以在帝苑琼楼中钓鱼、走马、打球、下棋、抚琴吹笛写诗词,他就一定不会再想起我,他不念我,会想从慧吗?他真的不想我、不想从慧?为什么我想要他放了我,可他真的放了我不追,我又如此害怕、伤心、不舍?唉!我只看着灯儿入水,顺西风飘飘不稳,心里默念道:“我只要唐国好,只要唐国好。他好不好,不由我管,我不管…也不用想!”
    宋师兄的那盏灯,是我为他祈福的。我也是医者,知道他面色在苍白中透出灰败青紫之气,加之身形枯瘦,双手指甲已现紫绀,显是膏肓之象。他自己心里通透,医术之高与我有云泥之别,说再多宽心的话也是无用。人事之路已绝之时,我只有求诸茫茫难测的天意。与他相识末久,却亲见他捏洒间的文韬武艺,他那样一个人,也被缚于天意。这也许是宿命的悲凉,逃脱不得,然,我为他不甘,少不得不自量力,要为他与天搏一搏。
    我那日与他施针之后,也已向谢小端小师弟打听过,得知今日对他来说很是不凡:三十二前年的今天,正是无尘子和天机子在溪边遇见宋翁,捡他为徒的日子。那个宋翁,定是宋为的亲戚,然到底是他父亲亦或是祖父,亦或是别的至亲?不得而知。从天机子口中,我可以大致猜出这老头可能是宋为的父亲;听天机子描述,可知老者很爱宋师兄,可为何,之后的这么多年,宋师兄一直没找到老者除了姓氏以外的任何信息,老者明知塍玉岛所在,却从来末见过宋为和门中之人?老者的行为令人费解,也足以令师兄寒心。
    我正因此惆怅不已,忽然只觉背后有一只瘦手抚上,柔和的内力倾刻间已缓缓注向我的背心:“师妹想什么呢?瞧师妹扎的水灯,虽说漂亮,到底做得仓促,还是不如我赠你的那盏灯儿精美…别动!”宋为运气并末有丝毫凝滞,柔声给我下断言道:“我看师妹,小时候中过胎里毒,当是…呃,那‘绕指’,现已解去,但发色乌中现紫,可知尚有残存之毒;再便是本门谭宗的‘牵情蛊’,蛊性不纯,施毒者不是门中人,虽毒性绵延可及终身,但不会有甚性命之危,要解此毒,唯有断情,师妹显然没做到;还有其三,江湖宵小给你下的飞烟散,用壮男胸口近心之热血制红丸服之,此毒现基本已解,尚有余毒未清。所以,师妹有此三毒缠绕,身体底子也强不了。好在你也算有点武艺傍身,到底有些助益。师妹,我先以化毒的掌力替你疗治一番,再给你三颗我制的清心丸,清去绕指飞烟余毒,你如今有本门内力护体,情蛊是伤不了你的,这便会好,你不用愁!”
    我看他脸上依旧笑得甚为灿烂,似乎豁达潇洒得很,那放旷不羁的神色,一点也不像有痼疾缠身之人。
    我不知自己回头看他的时候,眼睛里是否已含着热泪?只见他那形销骨立的一抹瘦影,竟还如枯墨劲竹一般的挺秀,我控制了泪意,向他道:“如此美丽的归墟湖,我只是突发奇想,想放几盏别致的水灯,点缀一下这清雅的风景。”
    宋为脸上带着不置可否的微笑,声音有些发涩,却很轻柔:“凡点水灯之人,都有所思。师妹必是有所思,却不想让我知道。”
    我站起身来,望着渐行渐远的两朵藕荷紫的灯影,也道:“小妹所思,不怕你知道。小妹只要唐国好,还求师兄好。”
    宋师兄笑了一笑,轻轻摇头,叹道:“师妹差矣,你既身在这塍玉岛上,唐国兴衰,你又怎能问得?可见是言而不实,云师妹显然是别有心事;再者便是为兄我了,我也知道师妹是好心,不过我却从不信什么神力,只怕平白的辜负师妹,再欠下一笔怎么也还不清的人情债……”他伸出右手向着湖中的方向,虚握手掌数次,我细心卷在荷灯中的纸笺,竟如长了翅膀一般缓缓飞到他的掌中,宋为从头至尾瞧了一遍,再将右手一握,纸灰便从指间散落下来,落在他的脚边,化作小小的几朵深紫焰火,一时湮去难寻。
    “可知师妹的情根还在金陵呢。好在如今也瞒不过我了,此番你去过庐州后,我便向师傅去说说,保着师妹你回他的身边儿,说不定,有几个人劝着圣上,他心一软,便舍个皇妃的封号给你……”
    我有点恼了,这个家伙看似通透,说出的话却与旁人差不了多少,“你就知道拿我说笑!人家心里面不好受,你若是好人,就别说这种话刺我的心!我也与你说了,金陵,我断不回去!”
    “唉!”宋师兄叹了一声,露齿笑道:“不回就不回嘛,我就是和师妹说笑的,你还真和我生气啊。”
    我瞧了他一阵,见他脸上青紫之气稍敛,便问道:“我的大日子,你如何不来?上次救你一命,可欠我个大大人情,如何众人全来送礼,就是不见你?”
    “捧场的人多了,不在乎多我一个。”宋为嘴角上勾,坏坏一笑道:“看你,又恼了吧?你是当掌门的人,这般小的心眼子,可怎么好!”
    我自袖中摸出给他制的银质人像来,也笑道:“掌门师妹不和你计较了。你看这小像像不像你?何时养得脸上多出点子肉来,把这几块骨头没住了,我便给你再做个俊些的!”
    我将银像递给他时,只觉他的手又枯又硬、寒凉如冰,触碰间勾起我怜惜之意,又道:“宋师兄既是大丈夫,该要听劝。我看此岛虽好,湿气却重,你也知这气候,与你的心疾最不宜。我不若找我行医的朋友来贴身照拂于你,等过段时日,让他带你到金陵,在他的医馆静养,金陵气候温暖,正好……”
    “师妹好意我清楚。”他眼中的急味,似乎不以我的话为意,嘴上却道:“我知师妹是心善的人,处处为我想着。只是此事…”他已在轻轻摇头,却不忍拂了我的意,只道:“容我想想,以后再说吧。”
    我与他认识多日,已知他为人甚倔,性子又孤冷,不是那般好相与的。前段时日受他“水影针”的丁觉生师兄,看来已伤了元气,听谢师弟说他出关已数日,竟连行走都不易呢。
    我见他不允,忙道:“我已烹茶煮酒在上面水榭相待,请师兄且去小饮几杯吧,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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