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周笑笑又上去看了一次,但她不肯承认自己是443床肺癌晚期病人口里念念叨叨的小小。
隔壁床的病人家属们盯着那个床头柜的夫妻合影,再看看这个肿眼睛的小丫头脸上的小酒窝,背地里唏嘘八卦,都在心中默默确认,这一定是当初那个被丢掉的孩子。
因为真的太像了。即使年代不同,即使气质迥异,可是那笑容,那酒窝,那弯弯的眉眼,真的太像了。
护工张秀看到周笑笑又回来了,可是只看了一眼又要走,拉着她劝道:“医生说家属最好二十四小时守着哩,就这几天了。临终前,床前总得有个儿女送终吧!”
可护工说的话,周笑笑不仅听不进去,还非常的反感:“凭什么我要二十四小时守着替她送终?就因为她要死了,我就该来?”
临床的一个家属老太太看不下去了,拿自己的经历去劝她:“孩子,人都要走了,你何必讲这个话呢?有几个当妈的,愿意扔掉孩子呢?你守这几天,不仅仅是说让她走得没有遗憾,我也是说,你这么年轻,你也不要留下遗憾。”
老太太指着她床边已经没有意识的老爷爷颤声说道:“你看,我对这病床上的老头子,怨了半辈子,恨了半辈子,最后他要死了,我不也还在这里陪他最后一程吗?不求别的,求个心安。不过是最后几天而已,你又何必让你这一辈子,心中始终对这一刻的错过感到耿耿于怀和后悔呢?”
满头白发的老太太推心置腹地在给这个一脸倔强满腹委屈的小丫头,传授她一辈子做人最后悟到的道理。
可是这小丫头却并不领情。
那闪闪发亮的泪光甚至能浮起水雾,可是最后却含在了大大的弯弯的眼睛里,不肯掉落。
你们每个人都以为我年轻,以为我不懂事,可是你们谁知道,我已经在医院里,送走了几个临终的至亲?
我有爸爸妈妈!
谁要你们教我怎么做人!
所有的人都说,死生之外无大事,人死如灯灭,该释怀的,趁着还有一口气,就释怀了吧。该原谅的,该宽恕的,该救赎的,不要让人离世之前,还留下遗憾。
可是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这么尊重生命的离去,却没有人想过,当初她作为一个生命到来的时候,也应该得到尊重呢?
她跑了。
大家都以为周笑笑不会回来了。
可是最后这床病人离世的那天,他们还是在病房的玻璃外,看到了这个小丫头的身影。
已经扩散的肺癌晚期,走得那样痛苦,又那样快。最后张永梅呼吸终止、心脏停跳的那一天,是她见到她当年扔掉的小小的第四天。
周笑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她不承认里面是她妈妈,她的父母是养大她的爸爸妈妈。
可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站在病房外面哭。
周笑笑不肯沾手后事,也不肯泄露自己的联系方式家庭住址,张秀也没勉强,正好周笑笑不承认,那遗产也与她无关。
不过张秀最后把那枚褪下来的黄金婚戒与合影相片塞给了周笑笑,嘀咕道:“永梅说了,她要是走了,去监狱里和你……”
看到周笑笑的眼神与脸色,张秀改了口:“去监狱里和……赵弘维说一声……地址在照片背后……”
再一次坐上这条穿过医院的地铁来回摇摆,无数次的环线周而复始,发愣的周笑笑最终在火车站那里,下车了。
嘈杂拥挤的售票厅,她买到了一张两小时之后出发,去一个陌生城市的火车硬座票。
漫长的火车,人潮汹涌的汽车站,火车再转大巴。
大巴司机正在帮忙乘客把一个又一个的打货一般的蛇皮袋往大巴侧面打开的仓门里塞,就看到了周笑笑。
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哭到眼睛肿起,身后背着一个书包,孤零零地上了长途大巴。在乘客中格格不入。
摇晃摇晃,邻座带着听不懂的乡音的搭讪,高速公路上不断路过的站点。
从省会火车到这里最近的地级市,再转大巴慢慢开到三小时车程以外的县城,便是到了一个周笑笑理论上出生过,待过,却没有过记忆的地方。
当年张永梅,是守在赵弘维被关押的附近,生下她的。
从县城的汽车站再换成公交,摇晃到县城的南郊,开出20公里的路程,终点站,是一座综合性农业监狱所在地。
周笑笑站在了一个,以为自己此生都不会有机会接触的地方。
你,探过监吗?
周笑笑对监狱,从未想过,一无所知。
她茫然无措地站在那里,站到门卫主动招呼她有什么事吗?
然后她才知道,原来不是她想来探监,就来探监的 。原来不是什么人要探监,都能探监的。
看着这么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背着书包来这里,门卫迸发出了难得的耐心,告诉她流程,需要准备什么证件审核她的身份,告诉她可以替犯人存钱改善生活条件的,告诉她如果要送衣服进去,衣服有什么样的要求。
跟着流程,一步一步走,麻木地走,在要求探视人出示身份证,并且说明关系的时候,周笑笑她站在这里,突然生出了无穷无尽的恐惧与彷徨。
她拒绝出示身份证明,拒绝说明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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