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被淹,通信中断,楚绍还以为只有洛阳这边的农村是这个样子,其实不止,整个河南,百分之八十的地方,都变成了灾区。洛阳算好的,暴雨提前来到,只下了一天就结束了,而别的地方,有的下两天,有的下三天,悲剧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人们跟老天抢同胞的命,争分夺秒,却也不能救下所有的人。
楚酒酒是不知道这一历史性悲剧的,因为后世根本就没什么人会提起来,别说她了,就是她爸妈,都不知道这个事。
直到去了火车站,等了大半天也没等到火车过来,她才知道,洛阳那边的火车已经全部停运了。
韩爷爷得知消息,派车把她和韩生义从火车站接了回来,韩爷爷也回家了,他告诉楚酒酒,河南那边发了水灾,一时半会儿的,联系不到那边的人。
楚酒酒正愣着,楚立强从军区打电话过来,叫他们都别担心,已经有部队出动了,他拜托了那边的战友,如果找到楚绍和温秀薇,就会打电话回来。
楚立强的声音很稳定,他没有慌,很大幅度的安慰了楚酒酒的心情,她点了点头,然后才发现楚立强看不见自己,过了一秒,她张开口:“我知道了,您也别着急,他们会回来的。”
接下来,大家就陷入了焦躁又沉默的等待时间中,楚酒酒一反常态,不怎么说话,睁开眼就守在电话旁边,每次听到铃声响起,楚酒酒都是一哆嗦,飞快的把电话拿起来,听到里面不是楚立强的声音,楚酒酒就会非常失望。
第一天她还很期待楚立强打电话过来,等到了第二天,第三天,她就不敢再接电话了,甚至听到电话响起,就会极度害怕。
河南是粮食大省,那边受灾,要是传到其他省市民众耳朵里,估计全国都要恐慌起来,所以这消息没有广泛流传,只有少数人知道了这件事。韩爷爷知道家里人最近都担心楚绍和温秀薇的安危,所以他每次都只捡好消息说。
“大雨来之前,有个乡镇刚做过防洪演习,你们说多巧,就因为这个,那个乡镇几乎没有伤亡,真是奇迹!”
“也是多亏了今年频繁的防洪宣传,所以很多地方都只是淹了农田,人没事。人没事就好啊,今年的粮食是不成了,但还有明年嘛,只要大家好好的,生活就能继续下去。”
楚酒酒如今住在韩家,韩生义把自己的房间让给她,然后他去二楼的床板上对付了两个晚上,看着楚酒酒魂不守舍的模样,韩生义觉得再这样下去会出问题,于是,吃完晚饭,他把楚酒酒带出了家门。
他们在路边散步,楚酒酒却总是想回去继续等电话,韩生义拦住她:“你等了三天,不差这一会儿,有时候没消息就是好消息,酒酒,你这几天太紧绷了,放松一点,楚绍他命硬的很,不会出事的。”
楚酒酒垂着头,不吭声。
“洛阳不是受灾最严重的地区,楚绍他应该是困在火车上了,放心吧,那么多人都在火车上,他最多就是饿了几顿,不会有生命危险的。”
“还有秀薇姐,她是演员,村民们发现有洪水的时候,肯定会通知他们一起撤离,主要是通信中断,不然他们肯定早就给咱们打电话了。”
听了半天,楚酒酒突然出声。
“你别安慰我了,除非他们打电话回来,不然,什么话我都不想听。”
韩生义愣了愣,也只好沉默下来。
这三天对楚家和韩家来说,都是十分的难熬,韩奶奶沉默的坐在房间里,她突然想起好多年前,她的丈夫被抓走了,她的儿子也被抓走了,再后来,连她都被抓走了。坐在牢房中,她忍不住的担忧这两个人,不停的祈祷,希望他们都能平安。等她再出来的时候,她渴望的看着羁押她的人,想从他嘴里得到一个好消息,可是,那人嘴唇动了动,说出了一个让她晴天霹雳的消息。
那时候的等待,就如同现在,煎熬,极度的煎熬。
心里难受还害怕,她却不敢表现出来,只有待在自己屋子的时候,她能露出真实的表情,一旦出了这间屋子,来到楚酒酒面前,她就又要端起平常的模样,绝不能让她看出一点自己的异样。
可是,每天这么伪装着,也不是个事,韩奶奶自认为自己是个非常坚强的人,然而到了这种时候,她也有点绷不住了。
晚上,天都黑了,韩奶奶看楚酒酒还是守着电话机,她走过去,用尽量温柔的声音让她去楼上睡觉。催了好几回,楚酒酒才慢吞吞的站了起来,韩生义坐在一旁看报纸,见状,他也跟着站起身。
“我烧水了,走吧,睡觉前,你先泡个澡。”
韩生义一边说,一边去推楚酒酒的肩膀,两人一起往楼上走,而这时,电话声又猛地响了起来。
一听到这个声音,楚酒酒跟个离弦的箭一样,瞬间冲了过去,把电话拿起的时候,楚酒酒心脏都不会跳了。
这么晚了,一般人不会打电话过来,楚酒酒有预感,这就是她一直在等的消息。
十分艰涩的发出一个喂字,对面的电流乱了一会儿,然后,她才听到那边嘈杂的声音。
楚绍:“喂?听得到我说话吗?”
“喂?喂??听不见啊,信号太差了。”
旁边的温秀薇有点着急,他们俩可是跋山涉水,往北走了将近一百里地,才找到这么一个能用的电话机,这一路艰难险阻就别提了,一会儿回去,他们还不知道该怎么回去呢。
废了这么半天劲就是想报个平安,要是失败了,温秀薇杀人的心都快有了。
她在旁边催楚绍:“你再大点声!”
他们那边听不到楚酒酒这边发出的声音,所以才一直没头苍蝇的乱喊,而楚酒酒这边,在听到楚绍和温秀薇开口的一刹那,她已经哭了出来。
楚酒酒哭的特别凶狠,而且是一瞬间爆发的,好家伙,她这反应,差点没把韩奶奶当场吓死,捂着心脏,韩奶奶差一点就倒地了,然后,她听到了楚酒酒哽咽的喊声。
“楚绍,你吓死我了!呜呜呜!”
韩奶奶:“……”
丫头,别恶人先告状了,倒是你,差点字面意义上的吓死我啊。
……
信号真的特别差,楚酒酒哭了大概一分钟,那边终于断断续续的听到声音了,发现是楚酒酒在哭,温秀薇心里一酸,立刻就把电话抢了过来,拿着听筒,她不住的安慰楚酒酒。
“别哭了,我和楚绍都没事,我们没受伤,楚绍还救人了,真的一点事都没有,不要哭了,再过几天,楚绍就回去了,酒酒乖,别再担心了。”
可是不管她怎么说,楚酒酒都止不住,她只好让楚酒酒把电话给别人。
楚酒酒听了,一边抽鼻子,一边把电话递给旁边的韩奶奶。
韩奶奶赶紧接过来,这时候信号稍微好一点,得知他们俩没事,前两天一直在救人,今天水位都退下去了,他们就出来找电话报平安了,韩奶奶一拍大腿:“这可真是,楚绍爸爸还让当地的战士找你们俩呢,唉,这是错过了,要是你们还留在村子里,也不用跑出来这么远。”
“这都几点了,你们可别再摸黑回去了啊!找个招待所,先住一晚上吧!”
温秀薇答应了,等挂了电话,她才一脸的苦相,介绍信被水泡了,他们就是想住招待所,也住不了啊。但是不想让老人担心,她连实话都不能说。
晚上赶路确实不行,最后,她跟楚绍来到附近的长途车站,在车站二十四小时开放的等待室里凑合了一晚上。
他俩苦哈哈的相互依偎,而首都这边,也是差不多的景象。
韩生义坐在长椅上,楚酒酒靠着他,她不哭了,但是身子还会习惯性的一抽一抽。
她半垂着眼,心里感觉特别累,但也特别的轻快,韩奶奶挂了电话,又给楚立强和出去打听消息的韩爷爷都打了电话,两边都通知到了,韩奶奶叹了口气,放下听筒,然后抬起头,就看到楚酒酒靠着韩生义,一副马上就要睡着的疲惫模样。
可怜见的,这几天把她吓坏了。
韩奶奶站起来,她对韩生义指了指楚酒酒,然后又指指楼上,明白过来韩奶奶的意思,韩生义轻轻转过身,把楚酒酒拦腰抱了起来。
楚酒酒轻得很,韩生义抱她跟以前扛化肥差不多轻松,楚酒酒睡得没那么死,她稍微睁开眼,看到韩生义的下巴,她隐隐约约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就继续放心的闭上眼,还往韩生义怀里靠了靠。
韩奶奶看着他们一起上楼,本来她是没什么多余想法的,楚酒酒这样依赖她的孙子,她又不是第一次见到,自然也不会联想到别的东西,可问题是,她孙子的反应。
在楚酒酒用脸蹭了蹭韩生义的胸口以后,韩生义眉眼变得更加柔和,他稍微低了一下头,脸颊轻轻碰到楚酒酒的脑瓜顶,这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连韩生义自己都没意识到。而很快,他又抬起了头,抱着楚酒酒,他的步伐很稳,没一会儿,就来到三楼,直到关门声响起,韩奶奶才收回了仰起的目光。
若有所思的站在一楼,韩奶奶想了好长时间,然后才回了自己的房间。
……
韩生义把楚酒酒搬上了楼,天气热,就没给她盖一整条被子,只是把她的肚子盖上了,省得着凉。
这房间是他的,即使他已经离开了三天,里面的种种细节,还有无处不在的气息,都还属于他,把楚酒酒脚上的拖鞋拿下来,强迫症一般规规矩矩的摆在地上,然后,他才直起腰,坐在了楚酒酒身边。
其实楚酒酒进入青春期以后,就不怎么会哭了,以前的小哭包,现在进化了,变成了坚强的女性,可最近十天里,他看到楚酒酒哭了两回。
每一次,他都觉得心里闷闷的。
小时候楚酒酒总哭,那时候他没有多少感觉,最起码,不会出现最近的这种、类似于感同身受的感觉。
说是感同身受,都不恰当。因为听说楚绍和温秀薇可能出事的时候,韩生义也担心,也会隐隐的感到害怕,毕竟那是楚绍和温秀薇啊,跟他一起生活、又对他明里暗里关怀着的两个人。
如果是感同身受,他应该也会觉得轻松,觉得终于雨过天晴了,可是今天的他,并不是这种心情。
韩生义想了很久,也搞不懂自己这算是什么心态,他只知道,以后人生的几十年,这几十年中的每一年,每一年中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不想再看到楚酒酒伤心的掉泪的模样。
望着虚空,韩生义又坐了一会儿,然后才默默的站起身,出去之前,他回过头,又看了一眼睡得香甜的楚酒酒,然后才关上了房门。
——
火车一直不通,楚绍就只能待在原地,水位全部下降以后,村子里就热火朝天的忙了起来,这次村里有几个人不幸身亡,大队长要照顾这些人的家人,还要把那些被冲垮的房屋,原地再盖起来。
算是剧组运气好,当初的机器因为放的够高,所以没有碰到水,导演宝贝的抱着它们,楚绍也松了口气,他不用再给导演买个新的了。
当时不知道行情,他才脱口而出这句话,后来他才知道,光一台胶片机,就上万了,而他攒了这么长时间的钱,也只有六千多。
没电,没路,连屋子都被水泡的没法用了,剧组不能再拍戏,干脆就跟着给村子帮忙,女主演干不了这种粗活,就自己找到渠道,和战士们一起离开了。她去市区招待所住下,告诉导演,等可以开拍的时候,再把她叫回来。
平心而论,这个女主演挺敬业的,业务能力也过关,可是吧,有这两条优点的人不止她一个,温秀薇和关金巧也行,但是她们俩没有抛下一地狼藉,立刻走人。要知道,关金巧是被父母哥哥宠大的,在家里她什么家务都不会干,可就是这样,她也努力的跟大家学习做饭,想给村里减轻压力呢。
留下帮忙的人没错,出去避难的人也没错,只是人情世故,讲究的不是错不错,而是有没有情分,别人什么想法,导演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以后要对这个女演员有意见了。
经历过生死,他才发现能力也不代表一切,有的时候,一腔热血也很重要。
就像那个揪着他脖子骂他的小伙子,就很不错,以前他还觉得温秀薇跟了他,算是亏了,现在再看,还是人家温同志有眼光啊。
大概是半个月以后,楚绍才买到了回去的火车票,村里的电也是这时候来的,进度慢了半个月,导演命令全剧组都加班加点,又是把楚绍送到汽车站,这一次,温秀薇挥手对他告别,两人都没多说什么话,但两人都知道,他们的关系和感情,比起半个月前,都更加深刻了。
第118章
耽误了这么长时间,等楚绍回来的时候,都已经是八月底,要是他再晚回来几天,楚酒酒都开学了。
之前去的时候,只有楚酒酒和韩生义过来送他,但这次回来,全家人都到了,站在接站口,一行五人,外加聂白五口,十个人全都翘首以盼,看到楚绍出来的时候,楚立强的眼神明显剧烈波动了一下,不过等楚绍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就平静了。
拍拍楚绍的背,听到楚绍叫他,他也只是嗯了一声,然后说道:“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之前死活联系不上楚绍的时候,所有人都揪着心,楚立强的压力是最大的,没有人比得过他,可他是成年人了,还是孩子们的爸爸,他不能表现出自己真实的情绪,因为这个,他连家都没回过一次,每天就睡在办公室里,联络各方面的人员。
如果可以,他真想自己去当地,但是路被冲垮了,他要是想去,只能动用军机,外人不知道那边情况有多严重,楚立强却知道,几乎所有能调动的军机都被调走了,他负责的军区还有那么几架,但都是应急用的。
他的儿子重要,别人的儿子同样重要,千千万万的人都在等着救援,即使是楚立强,也不能在那个时候,动用自己的特权。
心里把所有可怕的场景都想过了,夜半三更的时候,楚立强闭着眼,他不信鬼,不信神,此时此刻,他却在祈祷,向自己已逝的妻子祈祷,希望她能保佑他们的儿子,还有未来的儿媳,千万要平平安安。
不管是不是祈祷起了作用,终归,他等到了一个好结局。
回到家里,韩奶奶高兴的又坐了一大桌子菜,酒足饭饱以后,大家还要各自回家,楚立强连楚家的门都没进,就又跟着聂白回军区去了。楚绍和楚酒酒两人回到家里,打开墙壁上的枝型壁灯,楚酒酒问楚绍:“你要不要去睡觉?”
楚绍摇了摇头,“火车上睡过了,我还不困。”
楚酒酒也不困,她就跑到电视旁边,旋开了开关,直接就是中央台,里面放着新闻,楚酒酒看了一眼,然后走到楚绍身边,“新闻一直没有报道过,但我听韩爷爷说,情况很糟糕。”
楚绍坐在沙发上,他点点头,“天灾,哪有不糟糕的。”
楚酒酒叹了口气,“现在看啊,你们当初都不让我跟你一起去,是对的。要是带着我,你和薇薇还得分出精力来照顾我,我水性不好,体力又差,就算我在那里,都没法帮到大家什么。”
说完以后,楚酒酒笑了起来,“还是你厉害,不仅保护了薇薇,还救了那么多的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这一次,应该连大雁塔都造出来了吧。”
楚绍:“……”
是这么算的吗?
默了默,楚绍说道:“不止我在救,大家都在救,到了那种时候,没人会想别的了,都是能拉一把就拉一把。”
说到这,他停顿了一秒,“也不是每一次都能救上来,有些人,我看到的时候,他们就已经飘在水面上了,有一个女孩,她跟你差不多大,脸特别白,我知道她已经没救了,但是,我还是想把她拉上来,可是不管我怎么伸手,还是够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