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太不容易了。他风尘仆仆回家,既不能光明正大进家门得翻墙,进来后还跟做贼似的。顾栾深吸一口气,快速闪进房内,转身关门一气呵成。
门关上的瞬间,他头皮像是被马蜂蜇了一样,开始发麻——四条视线落在他后背上。
他僵硬的转身,顾连城好整以暇地端坐在桌前,高氏捏着手绢,心疼而哀怨地看着他。
好么,怪不得大门一片空荡荡,他还在想高氏是不是根本没猜到他今天回家。原来老两口是在这儿等着呢。
顾连城冷哼一声,嘲讽道:“你小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还不知道你心里会打什么小九九?跟姓墨的玩儿的很开吧,听说关系都好到跟你回京了?”
顾栾心里直叫不好。
墨无砚反皇,尤其是恨皇后,起个名字要叫“落凤馆”,最爱听的故事是“落凤坡”,菜要吃泡椒凤爪,梦里都是把崔含霁的脑袋砍下来烧了给苏慕菱上坟。
他也恨皇室,所以两人一拍即合。
而顾连城最怕他怀有异心。要是被人知道了,马上就能给扣上“谋反”的帽子,直接要诛九族的,所以一直怕他跟墨无砚来往。
“爹,我……”
“孩子刚回来你一直骂他干什么劲!”高氏看不惯顾连城一上来就要教训人的架子——她才不管什么墨无砚墨有砚的,顾栾能平安回来才是最大的。
谋反?让他自己谋去吧!
“阿栾啊,你下次可不能再这样了啊!听说你们又是掉洞又是落水的,还被火烧、被狼追着咬!南岭那破地方就出不了什么好事儿!”
说着说着,她又怨起来:“你一跑到时落了个自在,知不知道我每日在家过成什么样子!一副心肝儿被放在火上烤!明明不知你在外过的如何,吃饱了穿暖了没,还要在外人面前装的高高兴兴!”
顾栾从她怀抱里挣脱出来,避重就轻:“我不是留了字条么。”
“那也算?你怎么不叫邻居家的狗来跟我说呢!”
“那狗说的话您也听不懂啊……”
“哼,就是被姚桉带过去的!”高氏的思维很跳跃,前一秒还涕泪涟涟,后一秒就能火冒三丈,“她就是怕到了之后没人撑腰,非要你跟去!什么人呐这是,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本来还想着给她爹提携提携,现在一看,做梦!”
她拉住顾栾的袖子,“咱们马上和离。反正婚也成过了,皇帝也满意了。给她在朝中通关系花钱买了官,咱们也算对她姚桉仁至义尽……”
顾栾被她吵的头疼。
高氏的毛病,自己儿子永远没错,错的都是别人。就算他在外面被小石子绊倒摔跤,高氏也能脑补出小石子长了腿爬到他脚下的画面。
“您怪她干什么,是我要跟去的。”
顾栾说着,瞥了一眼顾连城,还是先打算把墨无砚有关的事情解决了,“我去找人,有点事儿,是借了她外派的由头。”
言外之意,他无缘无故去南岭不是为了找什么人,也不是为了别的什么事儿,纯粹是因为离不开夫君。合情合理。
听了这话,高氏又要嚎开。她一开始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顾连城简直怕了她了,“见也见到了,也知道他平安了,也不会再往外乱跑了,你也得有个度啊你,他二十好几了你还把他当小孩子。你看他想你吗,你看他听你说话吗,除了嫌你唠叨他还有什么时候想着你?狼心狗肺的东西。”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白眼狼,顾栾赶紧道:“娘,我想吃你做的白糖糕。别人做的不好吃,只想吃你做的。”
高氏出嫁前是家里的大小姐,出嫁后又被顾连城惯着,是真正从小娇气到大的,白糖糕是她唯一会做的吃食。
听顾栾这么说,高氏气瞬间消了一半。跟儿子的胃比起来,到底是不是姚星潼哄顾栾去的南岭就不显得这么重要了。
书房里只剩父子俩。气氛一下子凉了下来。
两人对视了一阵,同时开口。
“你是不是跟姚桉摊牌了?”
“爹,有件事我要向您坦白。”
第55章 . 55父子谈 罪女姚桉女扮男装混入朝廷……
两人俱是愣了一瞬, 又双双陷入沉寂。
看顾栾的表情,顾连成目光一沉。
事已至此,顾栾也再懒得装下去了, 心想反正今天这事儿必须得说开了,与其一点点铺垫再抽丝剥茧, 不如快刀斩乱麻。
“是。我跟她坦白了。我是男扮女装。”
虽然早就预料到会是这种结果,顾连成还是气的捏碎了手中茶盏。
少许碎瓷片扎进他手掌,一滴滴滴下血来。血珠落到乌红的桌面上,看不真切。
“混账!给我跪下!”
顾栾原本是站着的, 听了这句爆喝, 目光在屋中快速扫过,然后一屁股坐到书案另一头的太师椅上。
他倒是没做出吊儿郎当的神态来气顾连成, 而是一脸正色,平静地跟顾连成对视。
原本他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的, 现在却忽然不紧张了,
顾连成又是随手抓过一只茶盏, 往顾栾身后的墙壁砸去。茶盏应声而碎, 墙面留下一滩炸开的水渍。
“你娘说的没错,你就是被她迷了眼了!从小我怎么教你的!忍,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无论身边何人相伴皆保持本我方能成大事!不过与她成了亲就把事情和盘托出, 你有没有想过后果?!你以为这是什么罪!我、你娘、我们顾家上上下下, 脑袋都挂在你那张嘴上!我之前只道你是玩心重了些, 大事面前还是能拎的清楚的,没想到你竟这般不知轻重!”
他气急了,手边有什么就拿什么,笔、墨、镇纸……全都往顾栾身上招呼。
又不舍得真砸, 大部分都越过顾栾到地上。
“爹,你让我保持的,不是本我。”
顾栾淡淡道。
顾连成的手一时僵在半空。
“我不喜欢女装,更不想女装,这些年我的小打小闹还少吗,每一次都是我想脱掉这身裙子,可你跟娘从来没注意到。”顾栾把落到他身上的几支毛笔轻轻放回桌上。
有支毛笔上沾了墨,把他腰间挂着的荷包弄得污脏。一柄胖乎乎的剑,顾栾记得清楚,这是大婚前夜,姚星潼拿来给他做道歉礼物的。
“爹,咱们父子一场,也算是彼此都知根知底。你跟娘为了保住我费了多大功夫,我都看在眼里,没你们我铁定还没记事就在宫里透心凉了,这会儿坟头草都得有一丈高——夸张了,小娃娃的尸体养不了这么高的草。这事儿先说到这儿,我什么意思,您懂了就成。您不喜欢听废话,我就不在这事儿上跟您多叨叨。”
“您比娘懂理,姚星潼是什么样的人,不消我说,您自己心里也一清二楚,之前皇后那次,您一直对她心里有愧吧。我跟她一块儿出生入死过,信任她,知道她不会往外说,两人现在在一块儿也落的轻松自在。这次南岭之行,我们跟韩大人一块儿被关在山洞里,他也知道了。”
“还有,墨无砚清楚我们家的情况。他很感谢您当时带兵搅乱的那一下,说他只想给苏贵妃报仇,并不像牵连其他人,会把我从这事儿上摘出去的。为了避嫌,他这次来京城也是跟我们错开几天,从另一条道儿上来的。”
顾连成听的两眼发黑。
认真分析、讲起道理来的顾栾是最难搞得。还不如胡搅蛮缠泼皮无赖,他还能把他打服。现在这情形,他说也说不过。
因为他这些年来,也越来越心虚。他有时候会忍不住自责,想是不是这一切的开端都源于自己那一跪,才让皇帝永远赢了他一头,进而得以步步相逼。
毕竟,任谁看着自己的儿子整日委委屈屈所在女装里,被人喊一辈子小姐,还要委身于一个男人,都不会感到骄傲的。
不是说“生当作人杰”么。顾栾是有当“人杰”的天分的,可自从他被迫穿上裙子,描眉化妆开始,这机会就永远地逝去了。
明明刚开始他跟高氏走的很稳,渐渐的,变得力不从心,不住地回头看,一遍遍怀疑自己的选择到底是对还是错。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又只能安慰自己,这样是对的,只有这样顾栾才能活下去。
“爹,就跟您当时愿意为了我跟娘弃武从文放弃一切一样,我想待姚星潼好,想给她应有的身份。我们二人情投意合,许了一生一世的愿,您要是想棒打鸳鸯,那也得先从我开刀。当然,您要是愿意真心接纳她,咱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要一致对外的。把那窝里斗精力拿去对付外人,不是更好?”
啰哩巴嗦一长段说完,顾栾口干舌燥。除了损人骂人的时候他能一口气不带重样的,像这样认认真真讲理说这么长还是头一遭。
重话、轻话、道理、耍横能讲的他都讲了。他相信,大家都是男人,顾连成是能理解的,顶多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难缠的其实是高氏。
所以他要先从顾连成下手。那样再去说服高氏,就会简单很多,姚星潼日后的婆媳关系也不至于太难过。
顾连成憋了半天没有说话。
可一张脸倒是缤纷至极,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黑,最后变成现在的铁青色。
顾栾霎时有些心虚。顾连成年纪在那儿放着,从军时期养成的暴脾气还会时不时出来耍耍威风,他真怕自己一不留神把亲爹气死了。
那他的罪可就大了。
所以顾栾瞬间又矮下身去,歪头巴巴地瞅顾连成,盯着看他是不是有翻白眼的迹象。
“爹,您,您没事儿吧?”
顾连成被他这一声喊的回过神,看顾栾的眼神仿佛洪水猛兽。
顾栾心底一凉。
应该不至于一点也不能接受吧,难不成顾连成没他想的这么开明?
气的胡子都在发抖。
顾连成哆哆嗦嗦开口,“你,你居然成了断袖?”
此言一出,顾栾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是他的锅。
方才想说的话太多,又难免紧张,说着说着,竟把姚星潼女扮男装的事儿给漏了。
他讪笑着,搓搓手,“爹,忘了跟您说了,星潼她,其实是女儿身。”
***
皇帝陈元基正在批奏折。
有太监进去通报,没一会儿出来,说皇上让他们进去。
姚星潼深吸一口气,在心里默默给自己催眠。韩子赋是满汉全席,她只是一颗小白菜,藏在盘子下面,皇帝一定看不到她的。
陈元基已经把桌面收拾整齐,端坐着,脸上挂一点点笑。
他四十出头的年纪,鬓角生了许多白发,兴许是日夜操劳,又有疑心病所致。长相算是周正,眉宇间不显戾气,耳垂奇大——姚星潼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大的耳垂。
本以为能害的顾连成断腿的人会有多么凶神恶煞,见过才知道,也不过是两个眼一张嘴,时间倒退二十年说不定还能在京城美男子排行榜上占个位置。
姚星潼松了半口气。
平心而论,陈元基不是昏君,也算不上暴君。他不随意发动战争,与周遭小国关系称得上友好,登基以来从未实行过苛税,每年科举选出的人才也都像模像样,更没有干过为色失魂不早朝的事儿。
但他爱疑神疑鬼,尤其喜欢卸磨杀驴。
顾连成断腿的具体原因姚星潼至今不清楚,不过她隐隐约约能猜到,顾连成多半是陈元基第一批过完河拆了的桥。
她随韩子赋行过礼,自动往后退了一步,把自己伪装成一颗不会说话的小白菜。
陈元基果然先抓着韩子赋问了。
他问了许多细节,重点放在他们如何发现山匪,又如何逃脱上。虽然王巡抚早已提前回京述职,不过他毕竟没有亲身经历,也没有参与救援,很多地方说不清楚。想要详细的陈述,还是要问当事人。
韩子赋一五一十答了。他故意掠过了墨无砚的参与,只说是公仪明的人出力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