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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了。你先走——还是在原来定好的客栈住么?”顾连成已经知道墨无砚要来京城,他是京兆尹,这块儿都是他的地盘。强龙还压不了地头蛇呢,墨无砚还是个快要咽气的老龙。
    客栈是他提前去订的,跟小二说是从外地来的商户。旁人打听不出来,顾连成要想打听他在哪儿订了,绝对一问一个准。
    步烟答:“见顾公子没来,老爷恐生变故,当机立断换了地方。”
    她把新客站名字告诉顾栾。
    “我知道了。天亮之前,我去找你们。”
    步烟没有磨蹭,马上回去找墨无砚复命。
    有了趁手的工具就方便多了。顾栾利落地把窗格整个卸掉,比了比大小,觉得除了肩膀那块儿有点难,剩下的地方挤一挤,应当能出去。
    出来的时候,他又有点儿后悔让步烟走这么早了。
    得有个人帮忙放哨啊。
    不管了,天边马上就要泛出鱼肚白。到时候他再想跑,就难了。
    顾栾先侧着头把脑袋递出去。过肩膀时果然卡住了,他退回来把上半身衣服脱到只剩里衣,还是卡的厉害。
    无论他怎么用力,变换姿势,肩胛骨那块儿都会卡到墙壁。
    他骨头还没到能跟石头硬碰硬的强度。
    顾栾想了想,退回来,右手搭到左肩上,卸掉了自己半边肩膀。然后他片刻不停,再次往窗外探身。骨节错位的肩膀经过狭小空间的挤压,饶是像他这种不怕疼的人,也出了满头的冷汗。
    他边蹬腿往外使力,边想,关公当时刮骨疗毒还能面不改色的下棋,忍疼能力可真不是盖得。
    他这只是拧了骨头,人家呢,那可是刀尖儿在骨头面上刮啊!来回刮!
    终于把肩膀弄出去,顾栾吸了一口长长的凉气。等他整个人都出来,身体失去支点开始往地上砸时,他用完好的右臂撑了一下,在地上打个滚,悄无声息地落入花圃。
    一咬牙,他把卸掉的肩膀又推了回去。
    尽管疼的不断咝咝吸气,顾栾还是不敢原地缓会儿。他往故意切的毛毛毛糙糙的窗格上挂了几条破布,又把手上的伤口扯破滴了几滴血,看起来像是此人力大无穷,直接徒手掰断了扎进砖瓦里的木头,又挂彩逃跑似的。
    做完这些,他像回家时那样,翻墙头跑了。
    ***
    顾连成收拾好心情准备再来给顾栾洗脑时,站在门口叨叨叨说了一大堆,发现里面没人回应。他心里掠过不详的预感,连忙叫人来开门,结果只得到一间空荡荡的屋子。
    门口的侍卫当即认错,顾连成什么也没说,只有节奏地敲着桌子。
    他看着破洞漏风的窗子,上头零落地散着几根针。被木刺勾下来的布料在清晨的微风中晃动。
    他还是小看了顾栾。
    居然只关了他一天一夜。几根针,也能让他找机会脱逃。
    闻声赶来的高氏看见儿子又没了,大放悲声,一屁股瘫在椅子上呜呜哭。
    不过这次她好歹没两眼一番再晕过去,而是捧着阿月从窗上摘下的带血布条,涕泪涟涟,哀求顾连成:“老爷你就别跟阿栾作对了!阿栾从南岭受了这么重的伤,都还没好透,又被这破烂木头刮的破皮流血……你要是不关他,他至于逃跑吗!”
    顾连成压抑住心底的怒气:“我不关他,任他去皇上面前送菜吗!还劫狱,真当那永巷,是个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出的地方!”
    “那你把他找回来呀,没有阿栾我活不下去啊……”高氏捂着胸口,一声高过一声。“你不是京城太守么,你叫人,叫人把他找回来!我亲自看着他!他一身的伤,又不知道要受多大的罪……”
    顾连成本来就烦,她这一哭,效果不亚于火上浇油。
    “别哭了!”
    他甩手离开,吩咐下去:“还和之前一样,把这屋子给我看好了。谁也不许说小姐不见了的事情。”
    他的心腹跟上,“是要在城中偷偷寻找小姐么?”
    尽管通过这几日的争吵,他们觉得顾栾的声音,其实是个男的……可顾连成依旧以“小姐”相称,他们便和往常一样唤顾栾为“小姐”。
    顾连成应着太阳,缓缓闭上眼睛:“不找。这是京城,离天子最近的地方。我做的再隐蔽,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之前安排寻找墨无砚的人也都抓紧叫回来。别再找了。免得牵扯到小姐。”
    就让陈元基以为顾栾还在府中被他看管,他曾经宠妃的青梅竹马也没有要来京城复仇。
    只要不落到陈元基手中,一切就都还有回旋的余地。
    ***
    接到姚星潼被天子发现是女儿身,以欺君之罪关入大牢的消息时,整个姚家鸦雀无声。
    信是顾连成亲自写的。内容言简意赅,说自己不追究姚星潼隐瞒身份入赘郡府一事,让他们收拾收拾赶快往南洋岛逃,遇到官兵就一口咬定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只要忘了世上曾经有过姚星潼这个人就行。
    没想到事情会以这种惨烈的方式暴露。李氏面如死灰,双手不住哆嗦,手里的茶盏“啪”地跌在地上碎成好几瓣。已经冷凉的茶水在地上晕开,染出的形状像朵牡丹。
    也就是从这声脆响的开始,姚家从接到密信以来保持了近半个时辰的沉寂,被打破了。
    先是老太太姚周氏。
    她抓起靠在床边的拐棍,一棍敲到姚东桦头上,给他脑袋敲了个浑圆的包;又一棍挥在李氏屁股上,在衣服下留下一道红印。
    卧床不起连吃饭都要别人喂的老太太,此时把拐棍舞的虎虎生风。几个姨婆看出这是正室跟婆婆之间的混战,纷纷拉了自己的女儿就跑。
    姚东桦捂着头乱叫:“娘你打我做什么!都是这个女人!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养了这么久的儿子他娘的是个没把儿的啊!我们姚家都要绝后啦!都是你搞得!我就说怎么后面生的一个一个都是女娃!”
    姚周氏又是一棍:“你再骂!你娘我还没死,你这就骂上了!”她又指向李氏,“好你个欠抽的扫把精,能耐啊,瞒我老太婆瞒这么久,这么久!”
    “那是我的孩子!你要把她掐死!掐死!”李氏为躲拐棍,还要跟姚东桦打成一团,早就披头散发没个样子。她是最先绷不住的,索性豁出去了,大起胆子跟婆婆叫板。她又给姚东桦脸上添了条指甲挠出来的红印,“我生不出儿子,你那些婆娘们也没生出来!一个不行两个不行,我看就是你不行!”
    “嘿我替你哥还债还好吃好喝供着你,就是让你来打我不成!反了天了!”
    ……
    三人又是动口又是动手,谁说都有理。
    最后,把姚周氏气的,一个挺身,从床上翻身下地,卧床五年来第一次无需他人搀扶,自己直立行走。
    姚东桦跟李氏瞬间停手,看她的表情仿佛见到了鬼。
    姚周氏顺着两人的目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先是惊讶一瞬,而后两眼迸出精光,说话都比以前中气十足。
    “吵吵什么!”
    姚东桦和李氏不约而同地哆嗦了一下,心道方才不就是你吵得最凶么。
    “你们一个两个的眼睛都是用来吃饭的?现在吵这个能再给我吵个孙子出来?”
    “这是欺君之罪啊!咱们潼潼是要死了!”
    ***
    姚周氏的想法很简单,姚星潼是男是女,骗谁瞒谁,是不是李氏搞得他们家绝后,这些是他们姚家的事儿。她是死是活,也得先姚家说了算,顾连成得再往后排。
    顾家是外人。有外敌的时候,他们得先忽略内部矛盾,团结起来一致对外,把跟外人的纠纷搞明白了,再回头关起门来说自家的事儿。
    说句不好听的,就算是姚星潼要死,也得由她这个奶奶下刀,轮不到姓顾的。
    她把所有人一通臭骂,蹒跚着两条才意外恢复使用状态的腿,坐上了去京城的马车。
    同行的还有李氏。
    那几个姨婆倒是树倒猕猴散,预感这将成为天大丑闻灭门之灾,她们一个都逃不过,带着这些年攒下来的银子孩子,不敢往娘家逃,怕给家里人招来灾祸,按照顾连成说的,连夜南下。
    姚东桦也想溜。他这人对孩子实在没什么感情——反正不是他养大的,他只负责给家里拿钱。但姚周氏把他喝住了,说他敢动一下,两人就断绝母子关系。
    姚东桦说她这是护短。她一仰脖子大方承认,“护短?你娘我就是护短!不然能有你今天!”
    姚东桦讪讪。等她们走了,一气之下翻出族谱,“唰”地一笔,把姚星潼的名字勾掉了。
    “这个不孝子——呸,不孝女!生了你算老子倒霉!”
    ***
    再见顾连成,李氏还是忍不住畏畏缩缩。
    顾连成咳嗽一声,她都要紧张地打寒颤,说话说的结结巴巴,更不敢抬头跟别人对视。
    姚周氏就没这个顾忌。她全然忘了最开始得知能跟郡守攀上亲家时的欢天喜地。在她心里,如今顾连成既不能给他们带来任何现实上的利益,还要把她疼爱了这么多年的“孙子”赔进去,就是连地上的一坨鸡屎也不如。
    鸡屎还能用来沤肥浇地,他顾连成能么?
    她听李氏磕磕巴巴地听的不耐烦,一拐棍把她拨拉到后面去。然后自己往前一站,活像只准备战斗的老母鸡,“我说,事情是在你们家出的,孩子是在你们家没的。你现在跟我说让我们当她不存在了,这像人话吗?合着那孩子不是你们一口一口喂大的丢出去不心疼啊!”
    顾连成通常不知如何面对她这种气势汹汹的老太婆。
    女人还是要女人来对付,高氏硬着头皮上阵。
    “这位婶子,说话要讲道理。是你们骗人在先,我们不但不追究,还帮你们南逃……”
    “什么骗人不骗人,我们也让那混小子蒙了这么多年!她自己骗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敢骗她奶奶我这么久,我要亲手把她的腿打断!”
    “既然跟您没关系那您为何还在这儿……”
    “怎么跟我没关系?我是她奶奶!”
    高氏懂了。这姚周氏一码归一码,拎的清呢。
    “好好好,放下这个不讲,您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人不是我们抓的,是皇上抓的,您想要人,就朝天子要,朝我们撒火没有用。给她定罪的是皇上,又不是我们,我们还特意知会了您一声呢。”
    高氏不明白自己堂堂京兆尹夫人为什么要对一个县城老妇用“您”这样的尊称,她下意识就这么说了。
    “好嘛,要是你们家千金被皇上抓了,你们也这么说,定罪的是皇上,和你们没关系?要是你们家千金嫁到别人家然后被皇上发现是男扮女装,要下死罪,你们也不屁颠屁颠往亲家门前跑?”
    听到“男扮女装”这个词,顾连成和高氏都神色微妙。
    姚周氏持续输出:“我看你们就是懒得管,拿我们潼潼的命不当回事儿!我告诉你们,你们不当回事儿,我当回事儿!没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道理!哼,养条狗都知道等它死了不吃肉!”
    说到这儿,李氏在一旁听着,又开始哭了。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养大的孩子马上就要没命,死前一个人在冰冷的牢房里,饥寒交迫,她的心一剜一剜的疼。
    也不知道姚周氏到底有多铁石心肠,能在孩子未降生之前就斩钉截铁说出“是女娃就放水缸里淹死”的话,现在还能口齿伶俐地跟别人骂架,一滴眼泪都不掉。
    可她现在无比期盼,姚周氏的心能再硬一点,再硬一点。
    “你们倒好,俩胳膊一扬屁事没有。这是吃人肉呐!”
    再往下,她就要开始老太太骂街了。她在洛鹤县生活了一辈子,从当上姚夫人之前就能骂的人耳鸣,等年纪大了之后,一来没人管她,二来她也不再需要脸皮,什么乡野粗话她都能来几句。
    高氏变了脸色。她跟周姚氏就不是一个级别的,她从来没受过这样的气。尊老礼仪马上就要到头,下一步就是要让顾连成直接叫人来把这对聒噪的婆媳抓走了事儿。
    她恨恨地想,姓姚的就没一个能让人省心的。
    “犯了欺君之罪的人必死无疑,但我们剩下的人还有日子要过,不能全都为了她一人折进去啊。为了保全其他人,让她说此事乃一人所为,其余人都不知情,想必她也是这个想法……”
    姚周氏听的想笑。
    一人所为,怎么可能一人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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