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那些事,都与胭雪半杆子打不着干系,她如同许多世家女子一样,在战事过后,从前怎么过的,如今还是怎么过。
她的药田在山岚叠翠的半腰上,那是钟家的良田,胭雪同钟老夫人说过后,便择了一块距离较近的地方栽种她需要的药草。
她常收到舅母沈怀梦的来信,多是些日常交流,关怀她的学业,还同她交流了不少药理知识。
胭雪受沈怀梦影响较大,她始终记得给她如母亲般关怀的沈怀梦身上的药香味,有凝神静气的功效,胭雪也时常在侍弄草药时,渐渐的抚平繁杂的心绪,便越发沉迷其中。
她亲力亲为,对自己参与了种植的药田也相当看重,昨夜下了一场雨,她便担心这里会被毁了,一看居然还好,只有小部分有损伤。
看守药田的也是钟家庄子上的下人,来同胭雪说明昨天夜里的情况。话毕,似有难言之隐般,吞吞吐吐的说:“小姐,还有一事,小的要向您禀告。”
胭雪让春月拿了一小袋的银钱给他,是奖励他昨夜看护药田有功,听他支支吾吾,不免疑惑的问:“什么事,你说吧,要是有所求,我能帮你的,也可以尽量帮。”
“多谢小姐。”忠厚的下人迟疑的说:“可是,并非是小人有所求,而是……而是希望小姐恕罪。”
他突然跪下道:“昨夜并非是小人前来查看药田情况,而是小人的小女来的,她昨天夜里来了之后,在药田里发现了一具尸体,不,不对,是一个受了重伤极为虚弱的男子,到现在还在昏迷,也不知其姓名,她就喊小人过来,一起将那名男子带了回去。”
他们是钟家养在庄子上的人,职责就是为了看守钟家的良田,还负责种植粮食,钟家在南地有不少的田地,多余的会租给佃户,再向他们收取租税。
像如果良田出了什么事,最大的责任就在他们,在田地里捡到什么东西,那也是归属于他们的主子,人还是第一次拾到,不知来路不知身份,下人不敢隐瞒,也是因为怕给主人家惹麻烦,到时候连累自己受到祸患。
这件事,下人本是想要告诉给管事的,但庄子上的管事行事严厉,下人怕被责罚,一时犹豫,还好他没说,就得知了小姐要来看药田的消息。
下人接触过胭雪,知道她性子软好说话,于是抱着侥幸的心理,选择将此事告诉了她,期望自己能受到的惩罚少一些。
胭雪愣了愣,在下人磕头认错的声音中,说:“你,你先起来,会不会是这山中打猎没来得及下山迷路的猎户,或是这村庄里其他上山的人。”
下人犯难的道:“看着不大像……小姐可要前去一看究竟?”
他话里有着怂恿之意,这来路不明的人,总不好一直留在家里的,不如交给小姐,这样他们一家也就不用因为这事,受到管事的责罚了。
“小姐。”含山瞪了下人一眼,她们都不是蠢的,自然也听出下人话里的意思。
被瞪了的下人露出畏畏缩缩心虚的神色,胭雪想起了自己曾经做奴婢的过往,也是因为身份低微受人眼色,她也不想多为难他。“那就去看看吧,你来带路。”
她也很好奇,下人话里的不大像,到底是有多不像,难道是什么落了难的人。
“阿爹,你回来了。”
到了庄子里下人的住处,迎面就听见一道年轻的声音唤旁边的下人。
“月牙,快过来跪下,来见过小姐。”
那个叫月牙的姑娘看着不大,十三四岁的年纪,见到一身华贵的胭雪和其婢女也同她爹一样,显得畏手畏脚起来。
“小、小姐。”
胭雪瞥见地上积累不少水的水洼,冲她道:“不必了,我已经出来不少时辰了,看看你们捡到的人,就该回去了。”
下人:“是是。”
他领着胭雪进屋,指着里头的床板上的人道:“小姐,就是他。”
屋里不够明亮,门刹那打开,还不足以看清里头的情形,胭雪刚开始只看到一抹躺在床板上的黑影,等过了片刻,才看清那道黑影的身姿,躺着也是颀长的,虽然没看到脸,但这身形就有一种无言的英勇强悍。
怪不得下人说不大像是村子里的人,胭雪走近,春月和含山紧紧跟在她身后,床板上的人像死了般,这样的动静居然也没惊醒他。
这人身上的衣着已经有了不少破损污糟的地方,堪称蓬头垢面的,腿上似乎还有伤,那里的布料颜色尤其深,看着像是残留很久的血迹。
胭雪还闻到了他身上传来的昨夜雨水的水汽,衣裳未干,真的就像浑身发臭的死物,难闻的含山和春月都不想胭雪靠近。
“怎么不见他有动静?”胭雪皱眉,仔细倾听,她伸手,居然还要试探对方的鼻息,胭雪小心翼翼,要真是死人,她也是怕的。可下人说过,这人还有一口气,胭雪便大着胆子,弯腰凑近。
对方脸上贴着一缕一缕乌黑脏乱的发丝,挡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小部分可以看见他的半张嘴,和小半的鼻子与脸颊。
胭雪盯着那张嘴和鼻子,越看眉头越皱越紧,她甚至有些心跳加速起来,莫名觉得熟悉,就在她快要挨到对方鼻子时,藏在脏乱乌发下的一双幽深的饱含杀意的眼睛霎的睁开,里头的煞气叫被盯上的人一股冷气从脚底心蹿到头顶。
胭雪颤抖的手指忽的被躺在床板上的人用力抓住,仿佛她是唯一一根救命的伐木,在动作间,那张沾了泥水,贴着发丝的脸露了出来,胭雪双目睁的更大,她万万想不到被下人捡回来的人,受了重伤甚至看不出从前光风霁月的人,会是她记忆中的那个倨傲冷淡尊贵强悍的谢狰玉。
他现在像极了一只落入沼泽的凤凰,看上去很不好,脸色白的不自然,虽然那双透着杀意的眼睛相当有震慑力,但久了就发现,他现在就是强弩之末,受了苦落了难,虚弱的光是盯着她,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胭雪看着沦落到现在凄惨境地的谢狰玉发呆,屋内反应过来的其他人以为床板上的男子想对胭雪做什么,赶紧上前要将他的手拽开。
下人更是呵斥,伸手扒弄,婢女们也在帮忙,而刚刚手腕上还感觉虚弱的力道,突地因为其他人的阻止在逐渐加大,胭雪甚至能从谢狰玉在握紧她的手腕的力道中,感觉出他对自己死死不肯放手的意志。
然而他受伤太久,一直没得到妥善的照顾,甚至因为淋了一晚的大雨,此时更加虚弱,没坚持多久,就被下人使力扒开了。
春月含山情急之下上来查看胭雪手腕的情况,没来得及看清床板上的人的长相,只有胭雪与虚弱中的谢狰玉对视,他的手无力的搭在床沿边,眼眸里的幽光也渐渐减弱,似乎疲累非常,眼皮撑开又合上,如此反复,想要将出现在眼中的人映入眼中。
胭雪听见下人说:“早就说不该随便捡来路不明的人回来,连累小姐被这恶人冒犯,我这就将他扔出去,让他自生自灭。”
说罢,他就开始动手。
胭雪深呼吸一口气道:“慢着。把他留下。”
众人不明所以的看着她,直到春月和含山看见床板上的人露来的脸,二人都骇然一震。
接着就听胭雪道:“留下他吧,给他治病,请沈家与我相熟的大夫过来看看。”
下人疑惑,“小姐为何要留他下来,这人来路不明的……”
胭雪掠过床板上的谢狰玉,她没有对上那藏在发丝间的眼睛,像是无视了那道目光,而被她有意忽略的谢狰玉在终于撑不住,要合上沉重的眼皮时,听见胭雪说:“他……他身形高大,可以留在庄子里做个下人,我信佛,不愿见死不救,你们照顾他吧,等他醒来,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若不愿说,就随便取一个,给份差事,同你看守药田也好,或是做什么活计也好,随意安排。”
胭雪一口气说完,最后看一眼受伤模样狼狈的谢狰玉,同春月含山微微颤声道:“走,该走了。”
婢女二人看看像是昏过去的人,又看看胭雪,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在胭雪的眼神催促下,最终还是同她一起走了。
她们离开后,下人还处于茫然中,等他想起捡来的男子,试了试他的鼻息,然后想要拨开他的眼皮看看他是否还活着时,那本该昏过去的人忽的咳嗽起来。
沙哑的声音艰涩的略带嘲讽的响起,“……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也会被她这般轻慢对待。”
她走的那样快,像是遇到烫手山芋,怕被他沾上,就躲不掉了。
一旁的下人被谢狰玉的反应吓了一跳,不懂这明明刚才看上去还快奄奄一息的男子,怎么突然又咳又笑起来,心肺仿佛都要从他胸膛咳出,笑声听着有些讽刺疯魔的意味,一时更加不敢靠近他了。
第81章 温柔一刀。
月牙是枞明山镇、钟家田庄里下人的女儿, 她在几日前在药田里发现了一个重伤的男子,回去叫了她阿爹来看,又求了她阿爹将人捡回去。
阿爹虽然同意了, 可后来在小姐来过以后,她又被阿爹好生训了一顿。
原因是她捡回来的那个男子吓到了小姐。
月牙虽然被训了, 却依然不后悔求她爹将那个受了重伤的男子带回来。
她爹便骂她是被猪油蒙了心,小娘皮就是容易坏事, 小小年纪就好男子的颜色,那样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当着他们面冒犯了小姐, 要是主子家怪罪, 一家人都要跟着她背祸。
月牙不服气, 小姐不是没怪他们家吗, 再说她爹这时候就说她年纪小了, 想把她嫁给管事家的小六子时怎么不说她小。
这日照常跟她爹顶了几句嘴,在要挨打前,月牙机灵的跑开了。
出去时撞见她娘, 被问又要到哪里野去, 月牙绕过她娘,出了门才回头俏声说:“叫了红杏到山里摘茶苞,娘等我回来就是。”
说罢一转身背影便不见了, 只听见里头女人在骂:“死丫头,红杏明明陪她娘在河边洗衣,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去看谁!一个姑娘家整日往陌生男子跟前跑,你还要不要脸了?”
月牙将骂声抛到脑后,她一路小跑,气喘吁吁的到了男子的住处。
自从男子苏醒后, 便从他们家离开,挪到了田庄附近居住养病,月牙来到门口,脚步变的犹豫。
其实她娘说错了,她哪敢到男子跟前去,那样一个洗干净脸,换了普普通通的衣裳都抵挡不住尊贵冷漠气势,容颜俊美的危险男子,她从来都是偷偷扒着门,往里看看人家在不在。
这回也是一样,这简陋的院子里不见男子踪影,月牙正失望的缩着肩膀,殊不知有人从她背后与她擦身而过。
月牙瞪大双眼,不在屋里的男子,一副从外面回来的样子,对她视而不见。
“你,你怎么又出去了。”
男子自打能下床之后,就经常不待在屋里,管事给他安排的活计,他也不去做,整个人冷冰冰的,只有在刚开始问过月牙,是在哪里捡到他的,就再没有同月牙说过话。
但是月牙知道,男子出去,不是在镇上,就是进山去看那片自己被捡回来的药田。
“你是不是,去山上了,你老去看药田有什么用,那是小姐的药田,你晕倒的时候,可是毁了她好些药草。”月牙鼓起勇气道:“你身子还没养好,山里湿气可重了,你就是去的再勤快,等的再久,小姐近些日子也不会过来的。”
她的话让眉峰凛冽,一身病气的男子停下脚步,当他朝月牙看过来时,她甚至忽略了男子巧夺天工般白皙冷峻的面孔,在那道幽沉冰冷无声的目光注视下害怕的后退两步。
接着就听见对方问:“那她什么时候会过来。”
月牙半天才找到自己微微颤抖的声音,“那,那起码得等药草长大了,小姐会来看看,也说不定不来,让我爹到时候采了药草送过去。”
“药草长大要多久。”
“这我也不知道,小姐也是第一次让我们种。”
谢狰玉确定她是真的知道的不多,便不再说什么,径自往里走去。
而好不容易与他说上话的月牙对他既怕又想与他再聊一会。
她在快要进屋的谢狰玉身后喊:“你,你你再不去做管事安排你干的活,当心他过来找你麻烦,赶你走!”
谢狰玉瞬时垮下脸来。
他从汉绍沟与下属冲破肜人部队的围剿后,一路到达长阳关,本以为可以顺利回到汝陵城,路上又遇到埋伏。
手下的军士同他杀了不少人,渴了喝雨露山水,饿了没办法生火便猎野物剥皮生吃,在快到汝陵城时,想要杀的人越来越多,仿佛受了指令不想让他活着回去。
谢狰玉杀红了眼,他杀人也被人所伤,好不容易带着军士从汉绍沟回来,还要面临针对他的刺客,未免曾经允诺过的军士死在这些刺客手中,谢狰玉便让其他人换了其他路走,他与所剩不多的亲信在遭遇偷袭时被分散了。
在之前,他们这支队伍每个人身上都有大大小小的伤口,在没有药物和军医处理的伤口的情况下,能撑到现在都算是命大。
他的那匹战马在带他进山之后断了最后一口气,谢狰玉也不知道他栽倒昏过去的地方,会是胭雪种的那片药田。
旧情人相见,竟是他一生当中最狼狈不堪的时候。
身边没有下属,在这几日去镇上打听消息无果的谢狰玉,从以前人前显赫尊贵的世子,沦落为了来路不明,让人忌惮的存在。
就像方才那个下人女子说的,他被胭雪留在了这里,没想过将他带回去,醒来还成了钟家田庄的看护。
钟家田庄的管事对他颇有意见,认为他如今受了伤,是被钟家白养着,说是看护,实则是个吃白饭的人,只是碍于谢狰玉的冷脸与气势,不敢当面有异议。
不管他以前是什么身份,到了现在,他就是落地的凤凰不如鸡。更何况,他在昏迷前,曾亲口听见胭雪同庄子上的人吩咐,留他在这里,拿他当个下人就是。
“钟氏阿胭。”谢狰玉一拳打在门框上,心中血气翻涌,念着胭雪的名字,脑海中浮现出许久未见,她明眸娇容的模样,一颗心仿佛被人攥在手里揉捏,有种酸胀和挫败。
庭院里喂着鱼食的胭雪冷不丁的打了个喷嚏,手一抖,掌心里的鱼食都撒到了池面上,一下引来鱼儿都游了过来。
胭雪拿帕子捂住嘴,连接又发作了两次,惹得含山上来摸摸她的额头和手腕,“小姐是不是着凉了,虽说开春了,晚上睡觉也得盖着被子。”
胭雪露出通红的鼻头,盈润漆黑的眼珠泛起湿哒哒的水汽,软绵绵的同含山道:“我前日昨日夜里可没再踢被子,春月看过了,她知道的。”
春月不在这,胭雪为自己找借口,“怕不是我得罪了谁,背地里说我呢。陈府的小姐邀我去她的春日宴,我因身子不舒服没有答应,她大概是觉着我拂了她的颜面吧,可她同人拿与我交好的身份炫耀,也不是真心要同我做朋友,我又去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