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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樊冷眼看着两人的关系,手指微微收紧。
    一直跪在地上的郑江亭这才露出几分慌张之色。
    “万岁,安仁带来了。”
    黑脸大痣的壮汉昂首挺胸而来,目光落在郑樊身上,急欲噬人。
    赵传在地上爬行几步,血迹在地上蔓延出污秽的痕迹,他透过人群看到门口跪着的人,神色恍惚,喃喃低语。
    “安仁。”
    安仁重重磕头,低声说道:“罪臣该死,误信奸人所言,害我七十三个兄弟死于非命,罪臣愿受千刀万剐之苦,也要把所有真相都和盘托出。”
    郑樊的目光落在这个黑脸大汉身上,衰老的眼皮缓缓落下,掩住所有神色。
    “阁老,你好狠的心啊。”安仁抬头,额头流出一道道血迹,好似索命的恶鬼自尸山血海中一步步爬了出来。
    谢病春盯着他看了许久,漆黑的眸光倒映着日光,好似看到了火光冲天的宁王府。
    恶鬼终究死于恶鬼。
    天道轮回。
    “你,你胡说什么!”郑江亭咬牙,强忍着恐惧地怒斥着。
    “说什么,说你如何利诱我们做了杀宁王的刀,又如何翻脸杀了我们,让死人保守秘密。”他狞笑着开口。
    事已至此,群臣哗然,当年真相呼之欲出。
    “万岁,锦衣卫陆佥事带了西南百姓跪在宫门口求见。”
    一刻钟后,又一锦衣卫跪在地上殿门口,低声说道。
    “宁王忠义,自来云南,仁心爱民,百姓尽受其恩惠,如今他蒙冤而死,奸人却能安享晚年,我等日日泣血,只求万岁还其公道,严惩恶人。”
    浑身是血的陆行带着一群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西南百姓,跪倒在殿前。
    “卑职乃西南军千户之子,苟且偷生,今恳请万岁还西南军一个公道。”陆行双目通红,一字一字,如泪含血,“我爹不是叛将,西南军不是叛军。”
    郑樊身形一晃,缓缓闭上眼。
    大势已去,回天乏力。
    谁也没想到宁王案竟然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直接把三朝元老,内阁首辅郑樊拉下马,郑家被抄家,但万岁念及郑家多年,只杀了郑樊一人,其子流放西南三千里。
    安悯冉出了内阁,自请去西南做了知府,戴和平致仕辞官,杨宝也因为一件小事被万岁剥了禀笔之位。
    至此,宪宗朝维持十多年的内阁和司礼监的局面全被打破,权力尽归幼帝之手。
    四月十九,天色阴沉,今年入夏并未有一场雨,可看着今日夜色,乌云压城,大雨顷刻而至。
    雷声千嶂落,雨色万峰来。
    明日便是罗松文遗体送回钱塘的日子。
    万岁下至特封他为文忠,亲自送了祭品。
    “我先回去了,娘娘。”谢延站在廊檐下,声音被大雨遮盖,只能听到几个音尾。
    明沉舟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目光依旧落在棺椁前跪着的人身上。
    他借着万岁的庇护,这才入了罗家院子,跪在恩施堂前。
    如今两个时辰了。
    祭台上,一枚银色素放在台子上,在烛光下闪着光。
    谢延见她如此,眉宇间的郁结缓缓升起,却又不再说话,只是转身直接进了大雨中。
    “万岁。”绥阳大惊,犹豫地看着太后,低声说道,“娘娘,万岁,万岁,求您别怨他……”
    他说了好一会儿却不知如何开口,只好连忙撑着伞冲了出去。
    明沉舟回神,愣愣地看着那个小身影消失在雨幕中。
    她不想这样,却又不知道如何面对谢延。
    舅舅不曾教过如何面对一个帝王。
    屋内陷入寂静之中,雨声大得似乎要撕破天际,水流声不断,屋内的烛火在风中阴暗摇曳。
    明沉舟站在一侧的柱子下,沉默地看着谢病春。
    “娘娘。”龚自顺带着几个师弟自大雨中走来,蓑衣早已盖不住雨,“明日还是大雨,怕是要多买几层油布了。”
    “若是有何需要,只管直言。”明沉舟闻言,低声说道。
    “没有什么需要。”裴梧秋粗声粗气地说着,目光落在谢病春身上,“万岁都走了,你怎么还不走,门口都是书生,若是被发现了,你可讨不了好处。”
    明沉舟蹙眉。
    水琛连忙拉着他的袖子,无奈说道:“好了,三师兄,你明明关心小师弟的,为何总是凶巴巴的。”
    裴梧秋抽回袖子,冷笑一声:“我才不关心他,无论你们说什么,便是他害的师傅。”
    “三师兄!”
    “师傅就是为了他才千里迢迢自钱塘来到……”
    “闭嘴!”一向温和的龚自顺突然怒斥一声,“下去,这么多事情还没做完,哪来的心情拌嘴。”
    水琛闻言,立刻拉着裴梧秋回了内屋。
    争吵中心的谢病春依旧脖颈低垂,好似一只落了水湿漉漉的黑鹤,跪在此处沉默。
    “说不怨你是假的。”龚自顺怔怔地看着他,突然开口,低声说道,“可我又知怨不了你,便是没有你,老师也是要走这一遭的。”
    “可我不敢怨他,我是第一个陪着老师的人,二十五年了,见证了所有的一切,他在我眼中当真是如神明一般光洁。”
    “人人都在学做君子,可我觉得他便是君子,可君子总是活不久的。”
    谢病春缓缓闭上眼,屋内水汽浓重,好似要在脸上凝出水珠来。
    大雨滂沱,砸在屋檐上发出巨响,水珠顺着屋檐如水一半注下。
    “你也别听了三师兄的话难过,他是孤儿,当年被扔在学院门口,与你一般,都是老师一手养大的。”
    “老师如你父,便也如他父一般。”
    远处闷雷惊起,震耳欲聋。
    闪电惊起,闪出堂前那张毫无血色的冰白脸颊。
    “水琛性格最是洒脱,可那几日也是夜夜日哭,更别说了最是喜欢你的二师兄和五师弟,他们更是烈火煎熬,片刻不得安宁。”
    “龚老师。”明沉舟上前一步,挡在他和谢病春之间,低声哀求道,“别说了。”
    龚自顺温和地看着她,眼底通红,眼底却好似含着泪,在烛火中如波而动。
    “我们师兄弟虽然相差十五岁,性格各异,家境不同,可一向极为和谐。”龚自顺低声说道,“我自诩最大,便对余下几个师弟多了一份责任。”
    “放游消失那日,正是我照顾他的时候,他一向体弱,老师为他寻遍良医,皆说活不过二十岁,每一次他生病,都是老师,我和诸位师弟衣不解带照顾的。”
    明沉舟听得眼眶泛红,心如刀割。
    “可这一切都不是他自愿的。”她哽咽说着,“你们不是最爱他吗,为何还要指责他。”
    “没有人会背负血海深仇,还能安然躲在一处的,你们爱他,怜惜他,那你们更愿意看到一个面对宁王府惨死,挫骨扬灰都无动于衷的人吗。”
    “你们舍得吗?”
    地上的水流已经汇聚成一条小溪,声音在雨声中被模糊地只剩下悲意。
    龚自顺沉默,眼底痛苦而挣扎,可当他看着倔强的明沉舟,又看着地下跪着,纹丝不动的人,长长叹了一口气。
    “若清教出来的孩子,总是伶牙俐齿。”
    他自袖中掏出一样东西,递到谢病春背后:“娘娘说得对,我舍不得,老师更是舍不得。”
    “这是老师送给你的。”
    一直沉稳不动的谢病春终于有了动作,身影僵硬,抬眸去看排位上的名字,唇色青白。
    “我不知是什么东西,但我也猜的出来,想来是断绝关系的书。”
    明沉舟猛地瞪大眼睛。
    “这么多年来,老师这个暴脾气也惹了许多官司,多亏了你处处维护,我们都知道的。”
    那对浓密的羽睫微微颤动,好似一只在大雨中的黑蝶在下一刻就要不堪重负摔落了下来一般。
    “弑师这么大的罪名。”龚自顺低声说道,“老师怎么敢让你背上。”
    谢病春缓缓闭上眼。
    “断了是好事,不用再跪了。”龚自顺搭在他的手臂上,用力把人拉了起来,目光凝重而深沉,好似把他完完全全可在眼底一般。
    “大仇得到,你,自由了。”
    他眸光一低,便看到那个戒子,神色柔和下来:“那年生日,老师要打磨这戒子差点被铁烙了,回头却哄你说是点蜡烛烫的,还逼着我也不能跟你开口。”
    ——“给你的十岁生辰礼物,过了十岁算大人了,压的住那些鬼神乱力,一定能长命百岁的。”
    江南一代,自小孩出生,是要送银首饰辟邪压祟的,可若是体弱多病的小孩却是带不得。
    最是不信的人,偏偏选了相信。
    龚自顺亲自把戒子带到他的手指上,笼着他的手,许久之后才低声说道:“离开这里吧,小迢。”
    “长命百岁啊。”
    谢病春缓缓闭上眼,羽睫上凝结的水珠终于惶然落下,在冰白的脸上留下一道水渍。
    龚自顺抿了抿唇,最后把信强塞到他手心,头也不回地转身去了内室。
    谢病春好似一座冰雕站在殿中,耀眼的烛光落在他身上只是晕开一层层光晕,丝毫不能融化其半分寒冷。
    “谢迢。”明沉舟惶惶叫了一声,觉得他好似要随着那根蜡烛一般,燃烧殆尽。
    “娘娘。”
    谢病春站在屋内,目光迷茫,唇颊雪白。
    漫天雨幕悉数落在那双漆黑的瞳仁中,就像当日宁王抱着毫不知事的小谢迢敲响了罗家大院时,小谢迢只是睁着眼盯着雨幕看。
    “我,没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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