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儿以前跟在我身边,又乖又温顺,跟你才学得像个谋士,说话都是一套一套。”许姬夫人拗不过昭灵,只得跟长子抱怨。
太子笑问:“母亲,可是答应他了?”
许姬夫人担忧:“不是说年满十六岁才许去苑囿打猎,灵儿还小。到了那边,你得把他看好,千万别让他进猎场。”
许姬夫人怀中抱着一只长毛小狗,像个娃娃那般躺在臂弯里,许姬夫人时不时撸撸狗毛。
太子道:“我保他安然无恙。”
许姬夫人将头一点,她信得过长子,向来说到做到。
太子见昭灵不在,而此时他早就该放学回来了,随口问:“阿灵呢?”
许姬夫人把狗子放在地上,狗子绕着她的脚转动,很是依恋,她低下身,揉着狗头说:“此时多半是在藏室。”
她叹了口气:“整日往外跑,不肯老实待着。”
虽说还小,再长大些多半跟长子一个样,有时好几个月也见不着人影。
藏室由石头垒砌,和四周木构建筑的风格截然不同,选择用石材构建,目的是为了防火。
藏室里头储藏大量的竹简、木牍和帛书,这些材质都怕火,为避免火灾,藏室就建在水池边上,方便取水灭火。
昭灵很早就发现藏室的趣味,里头有大量的藏书,而看管藏书的守藏史正是景仲延。景仲延允许昭灵阅览藏室里所有的书籍,有时还会跟他讲一些有趣的故事。
昭灵坐在窗上,捧着一份帛书读阅,帛书名为:《志怪》。
《志怪》讲述各国的奇闻异事,有历史,有传说和神话,实在有意思。
不只是文字记载充满趣味,藏室所收的《志怪》还带精美插画,是很珍贵的读本。
昭灵正在读《志怪》里边的“云越篇”,“云越篇”的第一张插图,就绘制一位人身蛇尾的男子,图上还注有名字:青王。
真是张奇异的图,青王似人又似蛇,这个不同一般的男子,头上戴着高冠,手中执大钺,威武不凡。
青王肩臂上还有纹身,纹着一条怪蛇,长着角,背上生鬣鬃。
昭灵看得出神,他幼年时,曾在梦中见过长着鬣鬃的蛇。
“青王,云越蛇种,他是云越国的第一代君王。”
昭灵闻声抬起头,见是景仲延,他正站在自己身边,并且低头看帛书里的插图。
昭灵请教:“景大夫,青王真得长成这样吗?”
心想,人要真是长成这样,那岂不是成了怪物。
“多半不是。越人崇拜蛇,他们相信人与蛇能够互相转化,具备这种转化能力的人,就是天生的巫王,拥有非凡的神力。”景仲延耐心讲解,他不仅了解融国历史,连云越国的国史都熟悉。
昭灵又问:“景大夫相信吗?”
“历代云越王都自称巫王,真要具有神力,越灵王怎么会被融军打败,宗庙宫室遭焚毁,自己还死无全尸。”景仲延把目光从图上挪开,说得云淡风轻。
景仲延走到书架前,忙起自个的事,昭灵继续读阅帛书,把卷轴向下展开,露出一个人像,人像旁注有四字:南山山鬼。
昭灵极为好奇,仔细观察画像,画中的山鬼身形修长,头戴辛夷花冠,腰缠女萝,上半身光着,胸前平坦。
昭灵目光落在山鬼姣好的脸庞上,轻轻“噫”地一声。
传说中,那位与覃公幽会的南山山鬼,到底是男是女?
第14章
夏猎的队伍,浩浩荡荡出了寅都城门。
国君的车乘在前,太子的车乘紧跟在后,扈从近百人。
昭灵与太子同乘,他还是第一次离开都城,去往郊野,一路难掩激动,四处张望。沿途见到溪流,村落觉得令人惬意,身心舒畅,途径庄稼地地,见到水田里拉犁的牛也觉得憨厚可爱。
都城与宫城的双重城墙之内,便是昭灵十五年来生活的地方。
唯有年幼时,在梦境里化身为鸟儿,飞出城垣,遨游山野林地,那时的美妙体验,多年后仍还记得。
马车一路前行,一路颠簸,从清早至午时,昭灵终于萌生倦意,趴在车上昏昏欲睡,闭目等待目的地出现。
一片林子衔接着另一片林子,一望无垠,狩猎队伍抵达一座雾蒙蒙的大山——南山。
听到太子说南山到了,昭灵抬起头来,见大山巍峨,云烟缭绕。
林风携带水汽拂过昭灵的脸庞,他顿时觉得风中的气息很熟悉,觉得眼前这座雾山似曾相似。
这儿,会否正是他幼年时,化做鸟儿飞越的那座雾山呢?
都城码头上所见,那位住在囿北营的越人奴隶,会不会真是当年救他又囚他的男孩?
恐怕当年做的梦,真得不是梦,无论山也好,人也好,都真实存在。
“阿灵,看山坳。”
兄长的唤声,得昭灵忙往山坳望去,在白云悠悠大树苍苍之间,忽隐忽现一支鹿群,他还听到呦呦的鹿鸣声,在山谷回荡。
昭灵没见过这样的鹿,它们不同于宫中养的梅花鹿,体型更大,头上顶着壮丽的大角,他问:“兄长,这是什么鹿?”
太子回道:“大麋。”
也许是察觉狩猎队伍的到来,也许是因为林中的野兽出没,鹿群突然奔逃,灵动的影子很快消失于青山绿水中。
马车缓缓爬坡,山道陡峭,太子悠然靠在车厢里,昭灵揪下道旁的一簇野花,低头嗅嗅气味。阳光照在他的脸庞上,是个乌发白肤,眉眼如画的少年。
“八弟,我们到啰!”
昭瑞搭乘的马车跟在昭灵马车后头,他在车上欢叫。
远远看见一杆旗帜,藏匿在葱郁的树林间,旗帜所在,就是营地。
马车驰往营地,车中人纷纷下车,随从支起帐篷,忙碌不已,各式各样的帐篷,无不是高大华丽。
“想看猎场吗?”太子携弓带箭,他身边跟随四名侍卫,侍卫牵着两条长腿精壮的细犬。
“要去!”昭灵立即跟上。
昭灵的装束跟兄长一样,身穿轻便的猎服,腰挂丹弓,身背箭箙,拇指上还戴着一枚扣弦用的玉韘。
兄弟俩出营房,昭瑞见状也要去,便一同往猎场的方向走去。
山野多猛兽,数名执刀挽弓的侍卫在前开路,两条猎犬朝林中吠叫,并无险情,不过是一只野兔罢了。
山路难行,昭灵走得满头是汗,太子拽住他的手,把他拉上一处高地,眼前豁然开朗,谷风吹得衣衫猎猎。
太子迎风叫道:“阿灵,往下瞧。”
山脚下是一座山谷,山谷中有数十个身影在维修猎场的围栏,忙碌个不停,这些人有的伐木,有的运输,有的刨木材,有的竖木杆。
在忙忙碌碌的人群里头,有穿甲衣的士兵,也有不少衣衫褴褛的奴隶。
“兄长,这些奴隶都是越人吗?”昭灵靠猜测,虽说奴隶的衣物破烂,但有些衣服仍能瞧出款式,看得出来不是融人的服饰。
太子回道:“是越人。”
昭瑞向来没什么存在感,听俩兄弟聊到越人,他忙说:“我在五兄家中,见到好几个越人歌姬。不只有歌姬,还有个越人厨子,专门做鱼生。”
“看来老五跟随桓司马前去孟阳城平乱,什么功劳也无,倒是带回不少战利品。”太子的语气颇有些不屑。
昭瑞挠了下头,发觉自己好像不该提这件事。
“走,我们下去。”太子对两个弟弟招呼。
刚进入猎场,昭灵就从一众劳作的奴隶中,认出那个佩戴蛇形项坠的少年。
他正与同伴协力扛起一根木头,木头沉重,压弯他同伴的腰,他则挺直腰背,独力支撑。
他的双脚戴着脚镣,行走本就不便,何况还需要负重前行,每走一步,脚镣就发出拖曳的声响。
昭灵这回认出他来,并不是凭靠项坠,直接从眉眼上将他辨认。
“八弟第一次来,不知道怎么打猎吧。会先在林子里放火,烧出浓烟,再把野兽从山林里赶出来。”
昭瑞主动跟昭灵描述狩猎的场景,他去年参加过狩猎,长了见识。
“大熊、野牛、野猪,什么野兽都有,最多的要数鹿,大的小的,全都往猎场里赶。那个场面,就别说有多壮观了!”昭瑞说得眉飞凤舞,一张圆脸泛起光泽。
“八弟,看到浓烟升起,听到号角,武士开始驱赶野兽,这时一定要躲到观台上。上回六兄逞英雄,明明怕得要死,非要亲自下场赶猎物,被一头公鹿顶翻在地。”昭瑞说起这件事,忍俊不禁,分明有点幸灾乐祸。
昭灵心不在焉,昭瑞说的围猎过程,他早就知道,听到“观台”,他才问:“观台在哪?”
昭瑞手指前方一处山崖,说道:“就在那边。”
仔细看,山崖上有一处人工凿出的站台,远远看着位置很矮,其实高度正适合,能身临猎场,又能避开野兽的伤害。
太子背着手,说道:“这是围猎,将动物驱赶进猎场再猎杀,说是打猎,还差了点意思。”
听到兄长这么说,昭灵也觉得这不算打猎,但也不知道这该是什么。
太子看向昭灵,见他身上背着绿色箭箙,腰挎丹弓,太子说:“明日围猎过后,我带你们去林中猎鹿,那才是真正凭借自己手中的弓箭打猎。”
夜晚,昭灵宿在太子的营帐里,躺在柔软的被衾中,山间夜寒,半夜还下起小雨。
第一次在山中过夜,昭灵睡得不坦实,夜半醒来,侧耳听雨声。
黑夜浓浓,雨水淅淅沥沥,昭灵躺在被窝里,想做一个变成鸟儿的梦,在南山翱翔,寻找水畔的梧桐树与矮草屋。
愿望没能实现,他已经无法在梦中化作鸟儿。
昭灵辗转反侧,吵醒身旁人。
太子醒来,问道:“睡不着?”
黑暗中,太子听到昭灵喃喃道:“兄长,我要是跟父王讨个越人当奴仆,父王会同意吗?”
“怎么突然生出这样的念头?”太子觉得有点古怪,他没发觉白日在猎场,昭灵的视线时不时就落在一名越人奴隶身上。
昭灵没说实话:“五兄家中不也有许多越人,我也想要一个。”
太子答道:“不用问父王,回去时把人带上就行。”
他误以为昭灵白日看见苑囿里的越人奴隶,又听昭瑞说老五家中有越人,才萌生出这样的想法。
第二日清早,太阳高照,昨夜树叶上的露珠蒸发无痕,林中传来嘈杂的人语声,围猎即将开始。
昭灵早早登上观台,坐在父王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