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潜的一只手臂紧搂他腰,?另一只手臂护在他头上,并用身子严严实实将他罩住。
被护在怀里的昭灵毫发无损。
越潜就没有那么幸运,他的双臂都是伤痕,?左手臂上有大面积擦伤,皮破血流。
“越潜,放开。”
紧勒腰身的手臂强而有力,使昭灵感到呼吸有点困难,而周身传递来属于越潜的体温和汗味,?也使他感到一丝慌乱。
越潜自然不是有意搂住不放手,和昭灵一起落至坡底后,他第一件事就是抬头往坡上看,寻觅那匹病马的踪迹。
他仍处于警惕中,无暇顾及它事。
病马已经被马奴和卫槐等人一拥而上制服,它被按倒在半坡上,哀哀鸣叫。
“放开。”
听到昭灵的声音,越潜立即把人放开,他没留意自己把昭灵抱得如此之紧,也没意识到,他一直用手臂护住昭灵的头。
腰间的手臂松开,昭灵得以动弹身体。
昭灵从地上爬起,整理衣容,早已恢复镇静,他没低头去看越潜,而是抬头直视坡上的人和马。
明明留意到越潜左手臂上有大片擦伤,那只护着他头的右手,五指关节伤痕累累。
昭灵不像表面上那么镇定,内心有些情绪起伏,他加快脚步上坡,并平复情绪。
外头这么大的动静,圉官早闻声赶过来,他见到公子灵在场,并且听见卫槐在说马儿逃出马厩,差点撞上公子,圉官吓得脸色灰白。
圉官跑到昭灵跟前,猛地跪地,磕头谢罪,嘴里念叨不停。
昭灵没理睬他,而是越过他去看那匹被按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马儿,他问郑鸣“怎么回事?”
在场那么多人,昭灵谁也没问,就问郑鸣。
他遣郑鸣去马厩看视情况,没一会儿,病马就从隔栏中逃脱,郑鸣显然是目击者。
郑鸣听见公子问他,心里发虚,额上冷汗直流,强作镇定,他曲膝在地,手捧腹部,声音虚弱:“公子,臣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忽然听见马奴喊叫,臣见墙边正好有只套马杆,想着不能让它伤及公子,臣鼓足勇气上前,甩出套马杆将它牢牢套住,不想还是被这头畜生挣脱了。”
“臣腹部挨那畜生一脚,当场疼得喘不上气,几乎要晕厥。臣失职,臣没能及时搭救公子,请公子治罪!”郑鸣并不是佯装受伤,他越说脸色越苍白,手指痛苦地拳起。
“这匹马本来关在马厩里头治伤,有马缰,有隔栏,怎么会逃脱?”卫槐心中狐疑,扫视跪伏在地上的数名马奴。
马厩的隔栏很高,马儿不可能跃出来,再则,只要把马绳拴好,也不会出现这种事。
察觉卫槐目光移到自己身上,郑鸣低着眉,避开目光,低声道:“或许是哪个马奴疏忽大意。”
跪在地上的圉官,恨不得两眼一抹黑,他膝行到昭灵跟前,颤颤巍巍道:
“公子,小臣该死!定是这些蠢奴,驴奴没看好马,使这头畜生冲出马厩,顶顶撞公子!”
“小臣小臣这就杀了看马的马奴,宰了这头畜生!”圉官这句话是发自肺腑,觉得自己非常无辜,都是受奴人和病马所累。
昭灵弯下身,伸手抚摸马头,他的动作温柔,对于圉官的话,他则置若罔闻。马儿的腹部有大片溃烂,伤口很深,它眼睛幽幽,不停抽着气,昭灵知道这头牲畜痛苦不堪。
抬起头来,昭灵扫视那几名衣不蔽体,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马奴,他表情淡漠。
昭灵朗声道:“卫槐,了结病马性命。”
卫槐应声:“是,公子!”
这匹马已经救不活,所有的医治方法都试过了。
马厩里头就有一把砍草料的大刀,卫槐取来大砍刀,圉官等人按住病马身体。
手起刀落,鲜血飞溅,马儿发出最后一声悲鸣。
与其让它继续遭罪,不如早点结束它的痛苦。
从昭灵登上土坡,越潜就尾随而来,他一直都在。卫槐杀马时,越潜按住马脖子,马血溅在他脸上,他的神色十分凝重。
马被处决,该轮到马奴了。
这些蓬头垢发,衣衫褴褛的马奴,脏污的脸庞上,两颗黑色的眼珠流露出深深地绝望,和对死亡的恐惧。
曾经,越潜也是奴隶中的一员,看着这些卑贱的马奴,一向没有情绪的脸上也起了些许变化。
杀死病马后,昭灵似有些疲意,他瞥眼瑟抖的马奴,对卫槐道:“回去。”
圉官先是一愣,继而激动地猛磕头,叫道:“公子宽仁大度!多谢公子饶恕他们性命!”
虽然是群奴隶,被杀光了他还怎么当圉官,总不能自己喂马吧。
卫槐驾车,越潜随车而行,郑鸣伤重,被留在圉场救治。
车厢里,昭灵回想在圉场发生的事,当病马即将撞上他时,越潜奋力扑来,将他扑倒在地,两人一起滚落山坡。
他不动声色地,悄悄地去看越潜手臂上的伤,血已经不再流,凝固了。
伤口没有做清理,凝固的血液混杂着沙土,糊在伤口上,这样的伤势不重,但会很痛。
越潜没有在意,仿佛伤不存在,在圉场时,他甚至没有用清水清洗伤口。
为何不在意,对他而言,只是小伤。
昭灵目光从越潜的手臂移开,心中仍在想:他为何救我?
在同时危及自身与他人时,人们会选择自救,而不是救身边的人,这是本能。
那日在猎场,见越潜救下同伴,用自己的身躯挡住野牛,那么奋不顾身。
他的血是暖的,心也暖。
被越潜护在怀中,与他一同躺在散发着青草与泥土味的土坡下,两人贴靠在一起,昭灵回想那时,听到自己嗵嗵的心跳声。
黄昏凉爽的风拂过脸庞,吹动耳边的发丝,昭灵睨眼越潜的脸,心中有一份微妙之情。
回到别第,越潜更换衣服,他抬起手臂,才记起手臂上的伤口。
女婢端来一盆清水,越潜清洗伤口,虽说是皮肉伤,血流不少,清澈的水面浮起一层血色。
在苑囿,越潜身上经常有小伤口,被鱼网割破手指,被鱼鳍扎伤手心,被荆棘刺伤脚板等等。越潜不会喊疼,也不放心上,他自愈能力强。
但只要被常父发现,常父还是会去采来草药,在石板上碾碎,贴敷在越潜伤口上。
清洗好伤口,越潜擦去水渍,卷高袖子,再不予理会。别第附近不见有野生的草药,而越潜也没打算敷药,皮肉伤总是能自己好。
“越侍,公子唤你过去。”
侍女前来传话,她站在门口,带来一阵清香。
越潜放下袖子,跟随侍女前去。
侍女将越潜带往寝室,公子灵正在更衣,滚落山坡时,他没受到一点伤,但衣服沾染泥土。
公子灵刚穿上一套打底的衣物,露出白皙的脖颈和手臂。
越潜已经习惯看到更衣的昭灵,目光不至于无处安放,他淡定地走到昭灵身边,背对他的昭灵突然出声:“你刚在圉场救我,应该赏你,想要什么奖赏?”
只听见脚步声,就知道是越潜。
越潜没有作答,他救公子灵,可不是为了奖赏。
侍女为昭灵穿上一件衬袍,衬袍高高的领子遮挡住脖颈,窄口的袖子藏住手臂,昭灵张开双臂,由着侍女帮他穿戴。
终于穿戴整齐,昭灵转过身来,看向仍不做声的越潜,目光落在他左臂的袖子上,问:“想好了吗?”
越潜道:“某往日曾得公子相助,无需奖赏。”
他自称“某”,从不称“臣”,想来救他的时候,也没觉得是在救主人。
昭灵觉得越潜有时真是不通人情,命令道:“手伸过来。”
此时不知道对方是要做什么,越潜将右手递出。
昭灵纠正:“左手。”
换做左手。
昭灵执住越潜的左手,拉高袖子,看到刚清洗过的伤口,伤口未做包扎,渗出血水。
他难道没有痛觉吗?
“叫家宰找名药师来。”昭灵吩咐侍女。
侍女匆匆离开,去找家宰。
昭灵没做过粗活的手指光滑柔软,手指间传递暖意,那种软而暖的感觉,像似鸟儿贴近肌肤的羽毛,越潜心中感到异样,把手抽回。
昭灵站得很近,两人对视,越潜第一次发现这人个头不矮,而且已不是先前清瘦的少年体型。昭灵平日里营养极好,个高腿长,身体康健,已经像个成人。
往时,越潜很少观察昭灵,一直只当他是个任性妄为的少年。
对方把手收回,使昭灵一时的热情无处托付,那热情很快消散无痕。他似乎觉得无趣,不再理会越潜,走至镜台前坐下,让侍女为他束发。
不知道家宰去哪里叫药师,恐怕是进城去,许久都没过来。
越潜跽坐在一旁,看侍女为昭灵束发,他很有定力,身子一动不动。
终于,家宰领着一名药师过来,家宰站在门外复命,昭灵叫药师进屋。
药师当着昭灵的面,为越潜左臂的伤口上药,他做事很细致,动作娴熟。
当冰凉的草药敷在伤口上,起到镇痛作用,带来舒适感,越潜忽然想到常父。想到幼年住在苑囿,日子十分艰苦,每次受伤,为他上药,包扎伤口的常父。
公子灵的脸凑得很近,他神情专注看药师上药,包扎。
越潜感到很荒谬,他因公子灵唤药师医治他的举动而联想到常父。
两人如何能相提并论。
荒谬的何止是这件事,当意识到自己手臂上的擦伤,手指关节上的擦伤,都是救公子灵时,为保护他而受伤,越潜感到困扰。
当时无意识下的举动,根本没经过脑子。
窗外月明,月光昭在枝头,夜深寂静,只有远处传来几声虫儿叫。
昭灵躺在床上,烛火映着他的眉眼,越潜跽坐在床旁,手捧一卷帛书,将内容念出。
这卷帛书记载的内容,在越潜看来颇为无趣,都是一些神话传说,虚无缥缈。昭灵很喜欢这类离奇的故事,他今夜很有闲情雅致,甚至对越潜下达一个命令,即为自己读书。
越潜识字不全,幼年受的教育很短暂,遇到他不懂发音的字,或者读错的字句,昭灵还会指导,纠正。
“山鬼居南山之麓,以辛夷为冠,腰佩女萝,昳丽多情。覃公猎浍水,遇山鬼于荻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