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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途径冶炼场,行走在通往紫铜山矿场的山道上。
    绝大部分刑徒埋头苦干,没留意这么一支队伍经过,越潜正在烧炭场干活,瞥见这支由官兵组成的队伍,他众人之中一眼认出公子灵。
    这回两人依旧隔着溪岸,公子灵的模样仍是影影绰绰,他衣冠博带,做盛装打扮,身影庄穆。
    分离一年,公子灵变化不小,从他的身上,再看不见以前的少年意气。
    彭震凑过来询问:“这人到底是谁?昨日,就是他下令将冶炼场的小孩送去织坊。”
    越潜回道:“融王的第八子,公子灵。”
    “噫!”
    彭震大为惊诧:“你认识他吗?”
    何止认识。
    越潜不语,默默望着队伍中公子灵那朦朦胧胧的身影,心中百感交集。
    队伍远去,消失在前方的林地,彭震问道:“居然是融王的儿子,他不待在寅都,来孟阳城干什么?”
    他压低声:“青王,有个融国公子在孟阳城,咱们和风伯益约定的事,要不要推后几天?”
    风伯益是活跃在云越西地的起义军领袖。
    “不必。公子灵肯定是受融国太子差遣,前来云越巡视,他在孟阳城应该待不久。”越潜执着一把木耜,从炭山上铲木炭,将木炭装入大竹篓中。
    越潜消息很灵通,他老早知道融王卧病不起,如今是太子监国。
    一名监工从越潜和彭震身边经过,两人低头干活,不再交谈。
    等监工离开,彭震小声道:“张军师那边不知道准备得怎样?也没个传信的。这破地方,我是再不想待了。”
    张军师,指张泽。
    越潜潜入孟阳城当刑徒,他的大后方的部众由张泽在管理。
    “张泽早与我约好,无论风伯益能不能成事,他都会攻打南夷郡的郡城,为我们开辟一条通往金谷关的路。”
    越潜的声音很低,只有离他最近的彭震能听见。
    “每隔三日,士兵会叫冶炼场的刑徒到紫铜山运矿,今日正是第三日。我前往矿场,和风伯益的人接头,好将那边的事情确定下来。”越潜背起大竹篓,神情波澜不起。
    他因为运送木炭,浑身黑得发亮,也像块黑炭。
    除去知道他身份的人外,又有谁能想象,这么一个打赤脚,几乎光着身子的卑贱刑徒,就是泽郡的贼目“青王”呢。
    背起大竹篓,越潜往冶炼作坊走去,他平日的工作,就是往作坊运送矿料,木炭,石料和陶土。
    矿料用来冶炼,木炭用来燃烧,石料和陶土的用途,则是用来制作石坩埚,制作浇铸青铜的陶模范。
    越潜人高马大,体格强健,在冶炼场干重体力活,彭震懂得烧炭,在烧炭场当炉工,当炉工也不是份轻松活。
    身为刑徒,活着的每一天都是煎熬。
    正如越潜意料,午后士兵开始召集冶炼场的刑徒,命令他们前往紫铜山运输矿料。
    每次到紫铜山运矿料,士兵都会将越潜喊上,看体格就知道,这个人身上有力气,能干活。
    数百名刑徒在士兵的监管之下,踏上通往紫铜山矿场的山道,山道崎岖难行,刑徒还得推动一辆辆木车行进。
    去时车中空荡,但在山道推车不是件易事;来时木车上装满矿料,想要拖动木车更是艰难。
    在这一条输运矿料的山道上,不知折损了多少人,不知刑徒流过多少血泪。
    出孟阳城,西行数里路,穿过一条人工开凿的石道,当眼前豁然开朗时,如果抬头,能望见山顶上的一座废墟——紫台。
    紫台确实开着紫色的铜草花。
    在曾经的台国宫殿遗址上,在残垣断壁之间长出鲜艳的野花,予人一种悲凉之感。
    每次前往紫铜山,都会途径这条石道,途径紫台。越潜只在梦中登过紫台,他见过上方的夜景,在这里遭遇过一只凤鸟。
    紫台上倒塌的大型建筑,显示这里曾有辉煌的过往,而今破败不堪,遭世人遗忘。
    如此凄凉,毫无希望。
    唯有野草野草在这里恣意生长,生机勃勃,欣欣向荣。
    宫阙万千,都做了土。
    越潜每每途径紫台,会联想到云越的都城云水城,会想到已经消失在过往历史中的云越国。
    将沉重的木车从石道里推出,从窄小的石道来到相对宽敞的土路上,越潜扬起头,望向山顶的紫台。
    傍晚,霞光中的紫台显得壮丽,越潜发现紫台上有几个黑色身影,都身穿锦袍,腰间佩剑,他们是公子灵的护卫队。
    清早,公子灵前往紫铜山矿场,此时应该正在返回孟阳城的路上,灵公子途径紫台,顺便登上山顶,探访古迹。
    站在山崖下,越潜望见护卫的身影,猜测公子灵就紫台上。
    这里不像冶炼场,有烟雾作为掩护,如果公子灵望见石道上的刑徒,他能从刑徒之中认出我吗?
    越潜确信,公子灵无法从数百名刑徒中,一眼辨认出藏匿在其中的自己。刑徒绝大部分都一个模样,又黑又脏,因为受到摧残而面目全非。
    身侧是士兵催促的骂声,士兵像在驱赶牲口那般,用鞭子鞭打疲惫的刑徒。
    越潜跟随大队,缓缓向前方行进,他目光落在正西方一座不高,但很宏伟的山峰上,心无旁骛。
    紫铜山矿场就在那里。
    紫台的铜草花长势良好,和其它山头上,山坡上的铜草花并无二致,对云越人而言,这是再寻常不过的野花。
    昭灵折下一支铜草花,端详花冠的形态,觉得形状像只小扫帚。
    单独一朵花看,铜草花的长相比较朴实,但是成片的花拥簇在一起,满目的紫红色,就显得很壮丽。
    听见附近传来大动静,昭灵往山脚一探,望见数百名刑徒出现在山道上,如此长的队伍,望得见头,望不见尾。
    刑徒在士兵的鞭策下行进,刑徒还推着空木车,他们的目的地显然是紫铜山矿场。
    昭灵刚从矿场回来,对那地方心生强烈的抵制情绪。
    他刚见过深不见底,令人恐惧,遍体生寒的矿井;刚见过手脚并用,在矿洞里艰难爬行的刑徒,他们腰绑拉绳,咬牙拖拽装满矿料的木撬。
    那些人,几乎不像是人。
    这两天,昭灵见过足够多悲惨的事情,以致当石道上出现刑徒队伍时,他已经有些麻木。
    把手中的铜草花碾碎,昭灵对身旁的人沉声道:“卫卿,请仔细记下今日的所见所闻。”
    卫平神色凝重,躬身应道:“是!”
    再次望向山道上推车的刑徒,他们衣不蔽体,许多人瘦骨嶙峋,就是这样的模样,还是比矿场的刑徒好上许多。
    转过身,再不肯去看山道的刑徒,再不愿向西望,回想矿场里的见闻,昭灵感到倦乏,对郑信喃喃道:“我累了,回去吧。”
    郑信跟前跟后,很殷勤:“公子,请慢行。”
    今日往返紫铜山和孟阳城之间,来回花费许多时间,昭灵以前从没走过如此漫长的路。
    在寅都出行有马车,在山区,只能靠双脚,一路走来很艰苦。
    随行的郑信和卫平都感到苦不堪言,好在剩下的路途不远,回去孟阳城,可得好好歇息才行。
    昭灵不觉得苦,顶多就是山路走多了,双脚发软而已。
    这点辛苦算不得什么,他见过人世间真正的苦难。
    昭灵等一行人从紫台下来,朝孟阳城的方向前进,越潜与昭灵走上相反的方向,他们一个朝东走,一个朝南走。
    两人擦肩而过,南辕北辙。
    昭灵无知无觉,越潜心知肚明。
    陡峭的山道,刑徒的队伍如同一条长蛇,越身处刑徒之间,他肩上搭着一条绳子,用力拉拽身后的木车。
    他们翻阅一座山头,终于见到一个巨大的,呈圆形向下凹陷的矿场,在矿场的内部,炊火升起,数千名采矿刑徒的身影穿行其中,在矿场的外围,是军营一座衔接一座,无数的驻军在这里镇守。
    夕阳西沉之前,从孟阳城来的刑徒队伍终于赶到紫铜山矿场,他们沿着唯一的通道进入采矿场。在士兵弓箭,矛戈的威胁之下,有的刑徒瑟瑟发抖,有的麻木不仁,也有那么几个人,不受矿场可怖的氛围影响,偷偷打量矿场的驻军。
    刚抵达矿场,天也黑了,孟阳城刑徒又饿又累,他们被安排在矿场的木棚里休息。
    他们明日一大早起来,会将矿场掘出的矿料装上木车,竹篓,竹筐,以人力把矿料输送往孟阳城。
    几名在矿场负责炊事的刑徒搬来陶釜,他们将釜中的菜羹分发给孟阳城来的刑徒,数以百计的刑徒聚集在一起,向分发食物的人讨食。
    越潜从分发食物的刑徒那儿,获得一碗菜羹,他接过陶碗,用眼神与对方交流。
    他们曾经是在苑囿里相伴的好兄弟,一向无需言语,只需一个眼神。
    樊鱼面露笑容,他给越潜盛的那碗菜羹装得很满,还不忘塞给越潜一张豆饼。
    曾经,越潜经常前往寅都的城南码头,给樊鱼送衣送粮,没想到有一天,樊鱼会反过来“投喂”他。
    两年前,樊鱼被押上奴船,流放孟阳城,随后就被发配到紫铜山矿场。
    在矿场的艰苦生活,使樊鱼的变化极大,他瘦得皮包骨,一张瘦脸被丰茂的胡须挡去半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
    越潜还记得,他第一次来紫铜山矿场,从无数刑徒中认出樊鱼时的情景,那时的心情,难以言说。
    夜深人静,樊鱼借口外出撒尿,跑到林子里,越潜早已经在林子里等待他。
    樊鱼低语:“阿潜,东矿窟那边有消息了。”
    他不安地朝林子外张望,十分小心谨慎,确认周边没有巡逻的士兵,才贴着越潜耳边道:“我昨天碰见风显,风显说他刚获得消息,他爹风伯益已经布署好一切,他们能按约定的日期行事。”
    去年冬日,融兵攻陷风伯益占据的城子岗,俘获风伯益的部下,这些俘虏都被发配到紫铜山挖矿。
    俘虏之中,就有风伯益的小儿子风显。
    越潜道:“初八。”
    初八,就是他与风伯益约定的日子。
    樊鱼激动地抓住越潜的手臂,小声道:“阿潜,就在两日后了!你的人也准备好了吗?”
    “早准备好。”越潜声音平静,他筹谋多时,历经艰险,甚至不惜在孟阳城当刑徒,为了就是那一天。
    “太好了。”樊鱼哽咽。
    初八,再两天后,他就再也不是刑徒,更不是奴隶,他将获得自由!
    越潜轻拍樊鱼的肩膀,说道:“事成后,我想送你去泽郡休养,常父也在泽郡。”
    “阿潜,你果真是解开我们脚镣的人,我一直都这么想。”樊鱼拭去眼泪,平复激动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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