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水透过雨幕听见了山石滚落的震颤,仿佛勇士手中的战鼓擂在结实的鼓面上,让人害怕。
暴雨冲刷山丘,让整面土坡滑下,留下满地污黄的水洼跟碎石土块。幸运的是,靠近山丘的地上没有住户,清安镇在这场大雨中无人受伤。
但山土滑坡冲出了十多年前掩盖在土壤深处的一具腐烂棺木。阿水隔着人群远远看见有人拿着榔头撬开棺材,发现里面只剩下白骨和一件朽烂的新娘服。
镇上的老人说,这副棺材里面埋的是一个外地人,大家都不知道她的姓名,只知道是个非常美丽的女子,抱着一个膝盖高的男孩。
没过几天,女子死在了镇里,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死的,穿着大红喜服连着男孩一同横尸在山野。官府追查没有任何下落,最后草草结案,清安镇的人给了她一个葬身之地。
阿水听着老人的讲述,愣愣的看着那个棺材旁一身红衣的女鬼。她这些年看了不少鬼,但从没有一个让阿水如此,光是感受着气息就不禁全身泛凉。
当夜,冲天的红光在坟地潮水般涌动,照亮半边天空,清安镇的人披着衣服交头接耳走出院落,看着这一切。
但他们都看不见那个红衣鬼修阴气森森的浮在空中,黑色的头发瀑布般飞舞连至地面。发丝如有生命般轻轻盘旋在每个人头顶,就像在给自己的猎物做标记。阿水望着那根快要接近自己的长发,猛的一下打掉,猝不及防对上女鬼急于吃人的目光。
阿水吓得后退半步,就是这个动作,让鬼修注意到了。她桀桀笑着靠近阿水,目中满是贪婪,你的灵魂比他们美味,给我吧。
姐姐,那一刻,阿水无比害怕又冷静,吃了我可以放过其他人吗?
女鬼伸出尖锐的指甲,你不怕?
阿水不怕,阿水本就是不受喜欢的人,我可以给姐姐吃,但是姐姐能告诉你的名字吗?
女鬼头一次见一个小孩子能胆大成这样,虽觉得有趣但也不能阻止吃掉对方灵魂的决心,薛舞儿。
话音落地,阿水便看见女鬼露出獠牙朝自己扑来。灵魂被撕扯的痛苦非常人难以想象,阿水痛的摔在地上哭出来,但周围的人就像看不见自己,她只能独自一人忍受。
阿水不知道持续了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两个时辰,那么漫长又让她觉得过了一天之久,浑浑噩噩,反复晕过去痛醒来。当身体处于一种极大痛楚的时候,比它小的痛感容易被忽略。
空气骤然变得灼热起来,就像身处火海,阿水掀起不知糊了多少层泪水的眼帘,看见她屋子在燃烧,盛大的火势窜至屋顶。
天终于亮了。
阿水意外自己没有死,她却失去了阿爹阿娘哥哥。
女鬼本要吃掉阿水的灵魂,却没想到阿水天生体质不同寻常,不仅没吃到,还在灵体跟灵魂撕扯反抗的时候,融了一小半。
要不是薛舞儿意识到不对,连忙抽身,还不知道要自损多少。
花开花落,经年流转。
温暖的阳光下,阿水细细诉说过往,她说到伤心处,便将脸贴在沈白幸腿上,末了强行欢笑道:先生,我都告诉你了,你是不是不生气了?
沈白幸没想到阿水一个小小的姑娘居然要经历那么多,顿时有些怜惜,不生气。他想起什么,忽而说:把你手腕给我。
楼下,客栈大堂摆了满桌吃食,单渊跟凌云宗的人正拿着酒杯小酌。辛辣的酒水顺着喉咙一路烧进肚腹,酒是农家酿的烧刀子,单渊就爱这口,他酒量是军中练出来的。边疆苦寒,上头也理解,只要不影响军务,从来都是睁只眼闭只眼。
单渊能喝,但凌云宗不能喝,宋流烟尝了一口烧刀子便呸呸吐掉,朝掌柜要了一壶花酒。用雪水酿造的梅花酒恍若明霞霏霏,小股从白瓷壶口流出来的时候,淡淡的梅香合着酒香吸入鼻腔,光是闻着都让无法忘怀。
这梅花酒是掌柜亲自酿的,数量不多,从不拿出来卖,只因是单渊跟凌云宗的人为他们镇子除掉鬼祟,才舍得给出来。
沈修士不来一起喝酒吗?,白常举着杯子道。
单渊:我师尊他身子不好,不宜喝酒。
这样啊。
喝得正起兴的宋流烟把杯子往单渊面前一推,道:这酒一点都不烈,醇甘馥馥,让人喝一口还想在喝,沈修士喝点应当不碍事。
单渊往杯子里一瞧,梅花酒的颜色确实非常好看,薄粉透明盛在皎白的瓷盏中,煞是惹眼。单渊心念一动,记下来,只是考虑到师尊并不喜欢同人这般喝酒,所以先行拒绝了。
喝完酒后,单渊单独找到掌柜,要了一壶刚才的梅花酒。
嘟嘟几下敲门声后,里面传来沈白幸淡淡的声音。
单渊推门进去,触目便是师尊阳光下完美无瑕的侧脸,正一手擒着阿水的手腕,摸索探查着什么。
沈白幸五指修长如玉,迎着光线着手臂更加通白。随着他的收手,很快那片玉色便被青色的袖口盖住,他轻轻一撩宽袖,回头道:你手里拿着什么?
弟子刚才在下面喝酒,听闻这梅花酒唇齿留芳且不醉人,想着师尊可能会喜欢,便要了一壶。
沈白幸眼中流淌着不易察觉的笑意,徒儿真乖。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单渊取酒杯的手一顿,他刚抬头便瞥见阿水眼中来不及褪去的阴沉。单渊不动声色的挪开眼,给他师尊把酒斟上。
淡色的唇瓣触在星云琉璃杯上,便将那宛若明霞的梅花酒饮尽。沈白幸一边喝一边享受着徒弟的伺候,狮子猫闻着酒味从屋顶上下来,喵喵叫唤着也要喝。
酒香中,沈白幸喝得脸上蘸着浅薄的红意,等伸手再次拿琉璃杯的时候,才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单渊一本正经的劝戒:师尊莫要贪杯。
沈白幸:,他这徒弟怎事忒多。
正当沈白幸准备发挥师尊的威压,告知单渊不要劝阻的时候,楼下的大堂突然闯进来一个人。
那人衣衫褴褛,一身脏污,摇摇晃晃摔倒在客栈门口,气若游丝道:来、来人给本皇皇子拿吃的过来。
第18章 抱抱
偌大的房间内只剩下单渊跟沈白幸两人,狮子猫揣着半壶酒从窗户翻出来,摊着肚皮一边晒太阳一边饮酒。
师尊。
嗯?,沈白幸抬眸望来。
单渊心中始终惦记着阿水的事,这个小女孩绝对不简单,他提醒说:阿水跟鬼新娘的关系匪浅,弟子担心师尊。
单渊本以为他师尊会淡淡的来一句无妨。
没想到喝了酒的沈白幸面色彷如敷粉,指掌按住八仙桌,慢悠悠的站起来。他呼出一口气,袖子一扬,颇有些指点江山的气势,为师是谁,再来十个薛舞儿都不怕。
单渊:,他师尊怎么好像有点不对劲?
薛舞儿是谁?
沈白幸歪了歪脑袋,身体在窗户边摇晃一下,眉目间透着徒弟怎么那么笨的情绪,道:阿水的姐姐。
逆光中的师尊染上几分憨态,腰间系着白色金丝边纹竹的宽腰带。他双臂一展,阳光便从青色的轻薄丝质外衫透出,显得腰肢劲瘦仿佛一只手就能握住。
风带着草木花香吹进来。
青丝飘扬,衣袖翻飞,沈白幸好像要融化在这团金黄色的光中。
单渊没想到他师尊的酒量那么浅,即使是度数非常低的花酒也能喝醉。他担心对方从窗户里面倒出来,上前一步,扶住沈白幸的手,把他引到凳子上坐着,轻轻说:师尊,你喝醉了。
没有,为师没有喝醉,沈白幸睫毛眨动,打开徒弟的手,不要碰我。
还说没喝醉,单渊不禁抚了抚额头,有点后悔给沈白幸酒喝。
你叹什么气?,沈白幸不依不饶,徒儿你是不是在心里骂为师?
呃师尊您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弟子对您一直都是敬重的!
好大声,耳朵痛
那弟子声音小点。
沈白幸双眼直直的望着虚空,我是一个好师尊。
单渊附和:师尊非常好。
我是一个非常有威严的师尊。
单渊坐在旁边点头。
你怎么不说话?,沈白幸没听见徒弟的声音,睁着迷蒙的眸子瞧过来,语气中尽是不满。
师尊修为高强,确实威严。
沈白幸瘪瘪嘴,西施说好师尊要恩威并施,在徒弟面前高冷自持,我做了,徒儿对我非常满意。可是,沈白幸忽然顿了顿,脸上露出伤心的神色,为师怕丑东西,徒儿你知道了。
浅茶色的眼睛里含着水意,单渊愣愣的看着他师尊把身子歪过来,两手抓住自己的袖口,认真说:徒儿你是不是觉得为师变了?
单渊不禁结巴:没没有
我好怕那些人脸,路都走不动,还要单渊你抱着我,实在是我的过错。
面对喝醉酒就开始认错的师尊,单渊表示脑子一片浆糊。
沈白幸:为师拉着你的衣服,搂着你的腰,是不是没出息?
单渊:不
梅花酒的芳香顺着呼吸扑在单渊脸上,沈白幸醉的越发厉害,胡言乱语:撒谎,徒儿你脸红了。
被当面指出的单渊无地自容,脸更红。
以前要你帮为师宽衣都不肯,没想到搂为师腰那么紧。
师尊你、你别说了。
徒儿的手,沈白幸一脸无辜的思考,很结实,抱着为师很可靠。
单渊整张脸宛如煮熟的虾子,通红彻底。
徒儿抱我,很喜欢。可是被徒儿抱了,我就不是好师尊了。
单渊没明白这句话的逻辑关系。
沈白幸:我没有威严了。
单渊:不不,弟子出了梦什么都不记得,师尊还是好师尊。
唔,如此甚好,沈白幸慢吞吞站起来,伸出手递给单渊,为师要睡觉了,抱抱。
单渊吓得差点从凳子上掉下来。
弟弟子不敢。
沈白幸见没人来抱他,站在原地有些委屈,固执的拉起单渊的手牵住自己,重复说:抱抱。
两手接触的肌肤仿佛被火烧,单渊这下从脸红到全身,垂着眼睛不敢看沈白幸。
沈白幸又折腾单渊的手环住自己腰,第三次说:抱抱,我要睡觉了。
那、那弟子得罪了。
单渊横下心,一手横过师尊的膝弯一手穿过腋下,稳稳当当抱起来,朝着床榻走。
沈白幸如愿以偿,眯着眼睛扯住单渊肩上的一缕头发。
静谧的房间内,只有单渊的脚步声。他身材高大肌肉紧实,掩盖在黑色劲装下的身体光看着充满力量,加之浓眉星目,嘴唇削薄但因为心性正直的缘故,不显得刻薄寡情。单渊的脸部轮廓很立体,眉骨较高,眼窝深邃,一管鼻梁挺直,端的是刀削斧凿的顶好面貌。
然而,此刻这张好脸上全是紧张,八仙桌里床榻不过几步远,但单渊内心煎熬。他快速的把沈白幸放在床上,刚想起身,不想头发被拽住了。
师尊,放手好不好?
沈白幸满眼懵懂的看着徒弟,似乎没理解过来这句话的意思。
不得已,单渊抚上沈白幸的手背,想把头发从对方手中抽出来。
恰在这时,门哐当一下被人推开了。
人未进,声先到。
白常面色淡然的说:单兄,刚才大堂里进来一个全身脏乱的男子,他晕过去前说自己是皇子,我、想着
白常一句话断在喉咙里,双手保持着推门的动作,单兄、你是。
白常泰山崩于前的脸色陡变,眼瞳睁大,半晌都说不出话。
单渊听见有人来,脸色突变,飞快从沈白幸手中抽出头发,再给对方盖好被子。几个动作之下,单渊已经换了一副情绪,他不急不慢的伸直腰,转过身来说:我师尊要睡觉了,出去说吧。
许是单渊太过冷静的语气,将白常刚才的惊讶冲淡。后者敛敛神,心想自己真是多心了,跟在单渊后面往楼下走。
此时,大堂内已经围了一圈人,宋流烟看见她大师兄跟单渊过来,迎上来,说:大师兄,这人刚刚醒了又晕过去,什么话都没问出来。
辛苦师妹了。
宋流烟摇摇头,大师兄才辛苦,这些日子都是你在帮我们,否则这次的师门试炼任务不可能完成。
白常含着笑意,让宋流烟自己找师弟师妹们去玩,然后走到单渊身边,问道:怎么样?单兄认得这人是谁么?
只见躺在地上的人头发凌乱,浑身发臭,一身名贵的金丝勾鹤织锦长袍沾满血污泥巴,左手拇指带着一枚翡翠绿扳指。尽管眼前人狼狈不堪,但看穿着打扮,一定非常有钱。
单渊在玄都生活了近二十年,认识不少达官显贵。刚才这人一进来就自称本皇子,白常虽然不认得,但保不齐单渊熟悉,所以才到楼上喊他下来,没想到撞见了刚才那一幕。
单渊抿抿唇,用破焱剑鞘抬起那人的脸,尽力去辨认五官。
单兄?,白常见单渊愣着不说话,疑惑道。
单渊从脑海中依次搜索,发现眼前这张脸他是见过的。那是去年元宵佳节,宫中宴请百官,天子一席黄袍端坐龙椅,旁边是皇后。殿中觥筹交错气氛正酣之时,一个身穿紫色蟒纹袍头戴金冠的男人拿着酒壶醉醺醺走进来。
单渊当时以为这人必死无疑,毕竟在天子面前从未有人敢放肆,可事情出乎他意料。一向天威严明的顺正帝居然只是轻斥几句,便让这位完好无损的入席就坐了。后来单渊看位置才知道,这人正是当朝天子最喜欢的二皇子萧谨言。
说起这位萧谨言的遭遇不仅有些离奇,他少年时母妃在世,顺正帝对母子俩不管不问,萧谨言跟其他皇子的待遇云泥之别。等二皇子的娘妍妃死翘翘了,天子像是突然开窍,明白自己这一生最爱的女人是妍妃,对其连晋两级追封皇贵妃之位,成为苍玄国地位仅次于皇后的妃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