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害怕。
费力隐瞒,却被他一眼洞穿。
烛火摇曳之中,两人无声地对视。良久,等不来答案的花扬低头垂眸,轻轻地笑了。
那声音虽已竭力克制,但还是夹了些藏不住的落寞。
今夜真是不懂自己怎么了。
先是在太医院头脑发热地救人,现下又跟顾荇之说了这些没头没脑的东西。
要知道从六岁起,她的夙愿便是让世人惧她畏她,刀握在手里,命才能自己掌控。
可她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希望抱着眼前人的时候,手上的血不会令他畏惧。
静室寂寂,烛星偶尔爆出几点火花,噼啪地一响。
挂在顾荇之脖子上的手臂缓缓软下来,花扬沉默地撑起自己,想从他身上下来。
倏地,一只有力的大掌扶上她的腰,将她摁住了。
矮几上的烛火颤了颤,微光闪动,让花扬的心也紧跟着颤了颤。
亮色之下,他那双沉如黑夜的眸子里银河清浅、星辰璀璨。顾荇之定定地与她对视,半晌,才神色平淡地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早就知道。”
花扬闻言一怔,动作也停了。一瞬间脑中空白,只觉得连眼前物什都看不清了,像蒙上一层水雾。
早就知道,却还是选择执迷不悟、一贯到底。
世间任何的辩白解释,都抵不过这样一句“知道”,让人心安。
她忽然笑起来,眼神里不见半点方才的失落,满满都是得意,像一只尾巴翘到天上的小狐狸。
花扬乖乖地背身窝了回去,将胳膊递到顾荇之眼前,颐指气使地道:“嗯,那你快擦药吧,我都要痛死了。”
说完侧了侧身,将脸贴在顾荇之的胸口,伸手环住了他的腰。
顾荇之被她这样主动而亲昵的动作撩得一怔,终是叹口气,随她去了。
“你看过烟火吗?”怀里的人突然问,仰头的时候发心搔到他的下颌,微微的痒。
顾荇之摇摇头,躲开她的脑袋,专心清理伤口。
“我也没看过。”花扬说着话又靠回去,语气里满是遗憾,“好像每一年的七夕花灯节我都有任务,要不然就是了结了任务,去外地避风头。”
她顿了顿,见顾荇之不搭话,仰头问了句,“你呢?”
顾荇之冷着脸摁下她躁动的脑袋,一边擦拭,一边道:“我对这些热闹没兴趣,大约每年的这个时候,都呆在府上或者中书省夜职。”
“哦……”花扬撇嘴,觉得这小白脸果真无趣,“那今年你要不要跟我去看……哎哟!”
一向善于忍痛的花扬叫出了声,泪水盈盈地看向那个故意使坏的小白脸。
只见他面色平静地放下清理用的纱布,拿起一瓶药膏,淡淡地道:“你别忘了自己现在可是朝廷要犯,大理寺、殿前司的人我都为你杀过了,莫非你还想让我为你再跟刑部杠上?”
“哦……”花扬不开心,喃喃道:“那刑部不是你的吗?”
顾荇之被她这副理直气壮,逼他徇私枉法的态度气得语塞,扯过她的胳膊,不再搭理她。
“顾侍郎,”怀里的人不老实,扭了几下,伸长胳膊道:“伤口擦了药会火辣辣的,很痛,真的要吹一吹。”
烛火下少女的身体香软,眼神灵动,望过来的时候晶亮亮的,让人无法拒绝。
“……”顾荇之拗不过她,终于妥协着低头,象征性地往她胳膊上呼了两下。
花扬高兴起来,直起身扒开自己半褪的衣衫,又将脖子伸了过去,“这里刚才也被打了,得吹吹。”
“……”脸红到脖子根的顾侍郎本想躲开,然目光一闪,却看见她白皙的侧颈上真的有一条半指长的淤青,一时心痛,便往上抹了点药膏,随意又吹了吹。
“还有,”某人心满意足后赶紧变本加厉,开始解肚兜的系带,“胸口刚也被踹了一脚,要吹的。”
顾荇之:“……”
*
明月高悬,四下皆寂。
顾荇之抱着药箱从花扬屋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
本来见她受了伤,又无处可去,顾荇之是不打算锁着她的。但无奈这人给点甜头就不老实,顾荇之被她逼得没办法。
最后,那条被束之高阁许久的乌合金链子,再次派上了用场。
“啧啧……冲冠一怒为红颜,顾侍郎真是大手笔。”
月光扑洒的回廊上,传来两声略带唏嘘的轻叹。
顾荇之循声望去,只见转角处的廊柱旁斜斜地靠着个人。廊檐上晦暗的灯笼投下来,将他那双弯起桃花眼照得格外深邃,像暗夜中的琉璃。
顾荇之当即沉了脸。
不过这实在怪不得他。毕竟净室“共浴”和太医院卷宗室里,那句戳他心窝子的“宋毓”都还没解决,顾荇之看见他自是没有什么好脸色,长袖一甩,背身就往另一个方向走。
“……”被莫名甩了脸色的宋世子登时心虚,准备好用来奚落顾荇之的话也只得兀自吞下了。他跟着顾荇之追去,伸手拽住他的袖子道:“不说风凉话、不说了,找你有正事儿。”
顾荇之这才驻了足,回身递给他一个冷漠的眼神。
“喏,”宋毓从怀里摸出那本沾血的太医院记录道:“方才等你的时候,忍不住看了看。”
约是察觉到了眼前人即将暴怒的气场,宋毓赶紧辩解道:“这可怪不得我,你自己将这么重要的东西随意往书室扔,我一进去就看到了。”
顾荇之一怔,想起自己方才确实过于忧心花扬的伤势,书册只是递给福伯嘱咐了一句拿去书室放着,忘了叮嘱要妥善藏起来。
“寻常正经人,哪有擅自进别人书室的?”
“……”宋毓一噎,觉得顾侍郎这句反问着实有理。
他只得讪讪地笑了两声,赶紧换上严肃的表情道:“这本册子是前太医院院首刘太医的,据我所知,他还在世的时候便与吴汲私交甚笃,确实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他在为吴府诊病。”
顾荇之剑眉一凛,很快抓住重点,“也就是说,他已经过世了?”
宋毓点头,“正是。且更为奇怪的是,之前因为吴汲的病休,我偷偷查过太医院的大夫。这个刘院判是在北伐一案的一年后突然暴毙的,而他所有病例的记录都已遗失。我们现在拿到的这本也只是他过往开出药方的存档记录。”
听闻此言,顾荇之心头又凉了一半。
因为害怕有人借用太医之手乱用药物加害皇室之人,太医院对于药材都有严格的记录和管制。哪一天,谁用了什么药,都会明确标注。这样一旦出了什么问题,便可以明确责任。
只是这样一份记录对于他们当前要查的事情,似乎作用不大。
眼见顾荇之气馁,宋毓来了精神。他轻轻挪过去挨着顾荇之,用胳膊肘捅了捅他道:“但奈何我冰雪聪明、才智过人,就是这么一份看起来毫无用处的记录,也被我找出了点门道。”
言毕“嘿嘿”一笑,对着顾荇之挑了挑眉。
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常年混迹风月场的宋世子自是不知,为何自己这仪态万方的扬眉又让顾侍郎的脸黑了一圈。
冷冷的眼锋扫过来,他觉得背脊又凉了几分。
算了,今夜的顾侍郎真是带着种说不出的可怕。
意识归位,宋毓干脆收起那些花架子,翻开书册指着上面的一页道:“你看,这些药都是用于止痛的,常用在骨骼方面的疾病。我刚翻阅了一下,吴汲一直都在用这些药。我估摸着北伐的那段时间里,他应该也是以这个理由病休了一月有余。”
“骨骼?”顾荇之愣了愣,看向宋毓道:“可是如若他患有骨骼一类的病,同朝为官这么多年,为何无人知晓?”
宋毓点点头,“这就是奇怪的地方。但我觉得他不会用一个这么明显被查出的假病作幌子,估计是真的有疾,但兴许不是我们想的那样。”
顾荇之没有再接话,沉默地看向书页上宋毓指向的地方。
“斑鸠垩……”顾荇之喃喃,捧起那页查看起来。
宋毓在一旁探了个头,提醒道:“这里不是吴汲的记录,这是皇上的用药。”
“皇上和吴汲用的是同一个太医?”顾荇之问。
宋毓思忖片刻,点头道:“好像是的。当时刘太医是院首,太子、皇后、太子妃、先帝等等一干人,都是他在审药开单。”
顾荇之闻言沉默下去,眼光却落在那一栏禁药记录上久久地逡巡,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徽帝对斑鸠垩过敏。
可是这种药,不是主要用于治疗女子经血不畅的么?
骨节分明的指落于白宣之上,轻轻一点,“你去查查这味药,若是男子用,主治什么?”
“哦,好。”宋毓应承下来。
“还有,吴汲的病也得找机会查一查。”
宋毓啧了一声,笑得一脸得意道:“寻欢楼你知道么?”
眼见顾荇之一脸严肃,宋毓翻出个白眼道:“你别说,这种场合才最容易探听消息。”
“怎么?”顾荇之问,“吴汲是寻欢楼常客不成?”
宋毓摇摇头,“那倒不是。”
言讫一顿,又道:“他不是,可北凉人喜欢呀!这原本是鸿胪寺暗中给北凉人做了安排的,可既然你想查吴汲,我倒是能暗中扇风点个火,让北凉人要吴汲领他们去。照主和派那个态度,北凉亲爹的要求,他们哪有骨气拒绝。”
“到时候我再安排人手,自然能将吴汲身上所有的疾症都探个清楚。只不过……”宋毓偷偷观察着顾荇之的脸色,小声提醒道:“吴汲这边交给我,嘉宁公主那边,还得你去探问探问。”
顾荇之一怔,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今夜太医院的事着实蹊跷。
如果秦澍出现在那里是为了找寻记录,那嘉宁公主的突然造访,就怎么都说不过去了。
看来这一茬也得问问清楚才行。
“顾和尚……”夜风琅琅的回廊下,宋毓忽然神色凛然道:“北伐的案子牵涉甚广,一旦被揭露,朝野内外将是一场巨震。败者为寇、胜者为王,你或许再也做不了那两袖清风、淡泊名利的顾氏后人。”
“你可……想清楚了?”
弦月如钩,夜凉如水。暗夜袭来,形成牢笼,让人陷入深黑的雾境。
前路茫茫,竟是看不到出口。
顾荇之黑而长的睫羽垂下,在眼睑处形成两道浅浅的影,显得孤寂且落寞。窗棂上的火光静静地流淌,落了满地,他想起里面那个永远肆意张扬的女人,浅浅地笑出声来。
“我虽姓顾,但苦于顾氏之名良久。”他顿了顿,眸中染上难以得见的柔色,温声道:“此路既无回,但求真想大白之后,能辞官归隐,寻得一处安然,与所念之人相守余生,足矣。”
宋毓闻言,心念一动,眉宇间染上一丝难色。
但他终是没有说什么,拍拍顾荇之的肩,道了句浅浅的“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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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胳膊要吹、脖子要吹、胸口要吹。
顾大人:……锁起来。
卿卿:胳膊要吹、脖子要吹、胸口要……啊!!!
苏大人:胸口要用吃的。
可以猜猜下一章,温润守礼的顾大人为什么要气急败坏地去捆老婆了。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