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身子时时不爽利,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还是得他亲自操持,累些倒也没什么,只是家里仅住了他一人,三两间屋子里无人,夜里总是空唠唠的,除了他的咳嗽声以外,再也闻不见任何声音,这些时辰难免让人觉着冷凄,日子过的失了些意思。
方进深秋,他早早买了些炭火回来,夜里添置些进炉子里,屋里既能暖和些,又能添点人气,再者煨药也方便,他也只能从这些外物上填补一下空乏的心了。
炉子里的炭火发着红光,他泛白的手指捏着药罐盖,另一只手拿着长柄杓,有一下没一下的搅拌着汤药,想着今儿夜里吃点什么填填肚子,否则光是喝药,一嘴的药味儿能伴他到明儿早上,实在是不太好受,但昨儿做下的饭菜已经吃完了,若是要吃饭还得新煮,不能图便利热剩饭剩菜吃。
正思索着,院外忽然传来了敲门声:纤哥儿,纤哥儿?可在屋里?
他闻声细听是隔壁的邹大娘,赶忙放下手中的东西前去开门,不过是在里屋打了几个转,翻了两页书,外头天已经擦黑,雨这当儿竟然没下了。
大娘,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儿?
邹筠瞧着开门而来的美艳小哥儿,身上还带着些暖气,止不住脸上的笑意:瞧瞧你吃了饭没。
楚纤心中一暖,倒是也不瞒邹筠:还没呢。
今儿你又往家里送东西了,你这孩子,光是顾着别人,也不多替自己想想。邹筠道:家里做好了饭菜,过去一道吃吧。
楚纤有些意外邹筠竟邀他过去吃饭,虽然两家人走得近,时常来来往往,但是碍于郑江停却是不曾一同用过饭,他诧异今儿邹筠如何跟他客套上了,虽是如此,他还是道:不了大娘,我都热了饭菜了。
邹筠自是知道纤哥儿的为难之处,细声道:鱼价也高着咧,你买的鱼,怎生有不过去吃的道理。况且,是江停让大娘来喊你的。
郑大哥?楚纤眉心一紧,显然是不信。
邹筠上前握住楚纤的手腕,安抚道:是咧,大娘还能骗你不成,快走吧,就等你了。
楚纤被邹筠拉着,身体有些僵硬,虽步子在动,眉心却不自觉的凝了起来:大娘您这
言语迟疑间,人已经进了院门,楚纤也只好硬着头皮跟在邹筠的身后进了点着温黄烛火的郑家堂屋。
郑江停见人可算来了,匆匆扫了一眼楚纤,这会儿少年未覆纱巾,整张脸都落尽了他的眼睛里,果然不出所料,是张美人脸。
他避开目光,拉开凳子道:别干站着,坐下快趁热吃吧。
楚纤眸子轻挑,见其态度倒还真未有抗拒之意,也不知邹大娘是如何劝动人的,不过他也未去深究,因为桌上的鱼煮的实在是太香了,午时富月斋里客人多,他顾着抚琴挣赏钱,草草吃了个馒头填肚子,夜里又闻了许久苦涩的草药,这会儿被鱼香味儿一撩,馋虫都被逗出来了。
三人相继落座,不由得都开始期待酸菜鱼的味道,一口浸满了鱼香的豆腐入嘴,又嫩又入味儿,而鱼肉有了酸菜和豆腐中和,不腥只香,对于多日未沾荤腥的人来说,简直开胃!
一盆鱼吃起来是分外的爽口,邹筠又惊又奇,殊不知儿子竟有这般手艺。
三人各有所思,幸福的沉默之际,楚纤突然急促的咳嗽声却打破了宁静。
郑江停放下筷子,看着少年偏头弯着腰咳嗽,一只手抚着胸口,浑身都被咽喉间的不适拉扯着颤动,垂于双肩膀的墨发滑下,露出了一截秀颀白皙的脖子,邹筠赶忙上前去给他顺了顺背。
楚纤重新坐直身子时,气喘的不均,因咳嗽眸子中带了些微氲气,病态下那张让人移不开目光的脸少了几分妩媚,反而多了几分让人心疼的弱气。
纤哥儿,你的咳嗽又厉害了,可有找徐大夫瞧瞧?
楚纤摆了摆手:瞧了,无碍,只是一点小伤寒,咳嗽是老毛病了。
两人正说着,郑江停忽然起身朝灶房走去,楚纤抬头之际,只瞧见了个匆匆而去的背影。
他眉心一动,自己这病秧子虽然患的并不是什么传染之症,但照旧多的是人介怀,谁又会欢喜与一个病痨子同桌吃饭呢,只怕靠近没有染上病气,也要染上晦气,不熟识之人都离他远远的,时有街坊也避着他,这么多年来,也只有邹大娘不忌讳。
他偏头看了邹筠一眼,眼中颇为歉意,本是母子俩好好的一顿饭,到头来还是被他给搅合了。邹筠正想着怎么打个圆场,又见着郑江停高大的影子回了堂屋,与此同时,楚纤的位置前突然多了一杯热水。
楚纤看着冒着热气的杯子,迟疑了一瞬。
郑江停道:喝些热水缓缓。日里爱咳嗽煮点冰糖雪梨喝。
楚纤颇有些受宠若惊,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只木讷的点了点头。
邹筠眼怀笑意,挑了块鱼到楚纤碗里:多吃点,江停的手艺可比大娘的还好。
楚纤心有暖意,又惊奇:这是郑大哥做的?
郑江停打着马虎眼:随便做做,还合得上胃口就多吃些。
楚纤温和一笑:郑大哥有这样的手艺,若是找间酒楼做厨子也是不错的营生。
说者兴许是在拍马屁,听者却有意,郑江停想着现在身子骨还未好全,货郎要走南闯北做买卖,现下继续跑货郎肯定不实际,这时候交通又不便利,就算有车马能乘坐,可是一个要养家糊口的货郎哪里坐得上这些,刨开车旅费,能不亏本就是好的了,货郎就是全凭一双脚做生意。
时下又快入冬了,虽然这年节最是货郎挣钱的时候,可身子不允许,想必邹筠也不会放心他这时候继续干货郎,从长计议,先在城里找个差事儿干着才是最稳妥的。
他应承了句:那我明儿在城里转转,瞧着能不能找个合适的差事儿。
楚纤没想到他还真有意,道:富月斋最近刚才走了个厨子,郑大哥不妨去试试。
郑江停点点头:好。
邹筠见儿子要出去找差事儿,心中自然欢喜,虽不放心他的身子,可是也知一个大男人在家是闲不住的,左右是在城里找事儿做,多多少少心里也有些安慰。
一顿饭三人吃的格外融洽,饭后,时辰也不早了,邹筠送着楚纤出门,郑江停将碗筷给收拾去了灶房。
三人倒是还挺能吃,一盆子鱼已经不剩下什么了,鱼汤倒是还有不少,明儿一早起来下点面进去,还能美滋滋的吃个鱼汤面,到时候再出门去找差事儿。
洗了碗筷,邹筠已经回来了,母子俩一同在灶前收拾了一会儿,烧热水洗漱。
邹筠主动问起今儿郑江停说借了钱的事儿,其实自打儿子醒来以后,许多细枝末节的事情上就有了变化,而今日变化是最为明显的,她总觉得儿子一时间懂事了很多,真正长成了男子汉。
郑江停道:先前走货的时候也结交了两个兄弟,他们知道我现在的难处,一人借了些银钱给我,也不急着我还,咱们就先把零零散散赊欠的账给还了,到时候我寻了差事儿,再把银子还给兄弟就是。
邹筠沉默了片刻,郑江停说的也在理,时下欠这个铺子一些钱,那个铺子一些钱,下工回来时总被店掌柜叫住唠叨,时日久了不还,失了信誉不说,外头传的也难听。
她板着指头仔细算了算,一一说道给郑江停听:王大夫那儿欠了十五文钱的出诊费,王家油铺欠了三十文钱,此外还有个大头便是徐大夫那儿了,拿药看诊,有三钱银子。
迟疑了一瞬,她又道:不过这三钱银子纤哥儿帮忙给结了,先前你病着,娘便没告诉你。
郑江停吸了口气,这小少年,原身都那么对他了,心还这么善良,自己身体尚且不好,也不知道多想想自己,就是自己再能挣钱,那也不是这么花的。
纤哥儿一个人也不容易,这些年帮衬了咱们家不少,娘先把银子拿去还给他。卖粮食赚了七钱三十文,他拿了六钱出来,麻绳一串穿着一百文,一共六串儿:还了账后,剩下的钱娘拿着,家里开销还得用,我借的钱会想办法还上,娘别在这事儿上操心。
虽说钱借来的好像太容易了些,可瞧着儿子坚定的眼神和语气,她莫名又觉得很是安心,总归不可能是去偷来抢来的:好,娘听你的,就照着你的安排来做。如今你大了,家里的事情也该让你做主了。
娘放心吧,往后家里的担子由我来担着,您少操心些,保重着身子。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很多事情我也想明白了。
这么多日子,邹筠的照顾郑江停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既然他已经占用了这幅身体,得了重生的好处,自然是要担起原身的责任来。眼下日子虽然难些,但他好手好脚的,又有空间在,还不信不能把日子过好了。
邹筠红着眼沉沉点了点头:娘自然会好好的,以后可还要带孙子的。
郑江停霎时被说的哑口无言,只道:这事儿还不急,我先去洗漱了,明儿一早出去看看。
第5章
郑江停心里惦记着事儿,次日起了个早,推开门,外头的天还有些灰蒙蒙的,院门的门闩却已经打开过了,他徐步过去拉开院门,巷子里黑黝黝的一片,偶有开门的声响,在深巷里格外幽深绵长。
原以为自己起的够早了,没成想早已有人先在他之前出了门,想必邹筠这会儿也都快到主家了。他倒是也不急着出门,这时辰恐怕好些店铺都在准备着开门,没有这么早去找差事儿的。
回到屋里,照着昨儿夜里的想法,他本打算煮碗面,结果家里压根儿没有面粉,想法落空,只能草草吃点。
一番整理拾掇,转眼就到了辰时,出了巷子,这时辰街上已经热闹起来了。
纤哥儿所说的富月斋在东街,是缙城最为繁华的一带,整条街上戏耍玩儿乐的最为多,左岸一带靠着河,茶楼酒肆临河而建,春看江水冬看雪,最是闲乐风雅的好地势,而右边未曾靠河,位置稍微次些,多是些金银首饰店铺,绫罗绸缎布庄,总而言之,吃穿贵的好的都在这条街了。
东街尽头往北边去一些,一排垂柳后头是大宅邸,大都是巨商达官显贵,缙城有名有姓的大户人家都爱往那一片挤。
郑江停依稀可见着巍峨的宅邸大门,最小的一处宅子都有青梧街十余户人家那般大,真真是富人区了。
他收回目光,在东街中段寻到了富月斋的招牌,烫金大字,层叠小楼,是处既能吃饭又能喝茶的好地儿。
时下不是饭点,稀稀拉拉进出的客人都是进去喝茶听曲儿的,郑江停仰头看了几眼招牌,随着客人便往里走。
诶,诶,干什么的你?
方才踏进门,郑江停便被一名小眼儿伙计给拦了下来。
听说富月斋招厨子,我是来应招的。
闻言,伙计上下打量:你这模样哪里像是个厨子,可别是来招摇撞骗的。以前是在哪处酒楼当差事儿的?
郑江停眉心一拧,礼貌却不算客气的反问:小兄弟可是富月斋的管事?
伙计被噎了一遭,梗着脖子道:问你什么答什么便是,怎么那么多话来说?
小兄弟既不是管事做不了主,我说再多又有和意义?
诶,我看你这人存心是来闹事儿的吧!伙计见是块硬骨头,没有占到言语上的便宜心头不快,挽起袖子作势想要赶人:你当富月斋也是你这种满脸穷酸相的人能来搅和的?
小八!
身后忽然响起的清冷声音打断了火气渐盛的局势,伙计回头,竟立马收了方才的气焰,客客气气的喊了一声:云容公子。
郑江停抬头,瞧着个怀抱琵琶,面覆纱巾的人往这边走来。
虽然眼前之人描眉弄装,又换了身鲜亮的衣衫,郑江停看到那双丹凤眼时,还是一下认出了是纤哥儿。
楚纤温声招呼:郑大哥过来了?
刚到。
楚纤颔首,转而又对伙计道:后厨才走了人,这是我同管事引荐的厨子,还请帮忙照料一二。
尽管语气冷淡,伙计还是笑眯眯应承道:竟不知是云容公子引荐的人,难怪瞧着才高八斗。有公子一声交待,小八一定替公子好好招呼着,这就引着这位兄弟去找管事。
楚纤眉心微动,又看向郑江停:郑大哥,还有客人在等,我便不能引你前去了,得先去楼上了,如若有事,再唤我一声。
郑江停没想到又麻烦了他一次,连忙点了点头:你去忙吧,不必担心我。
楚纤未再说话,抱着琵琶缓缓往楼上去,郑江停觉着纤哥儿在富月斋时和在家里简直判若两人。
还看呢,到底走不走?
伙计没好气道。
郑江停未怒反而笑了一声:我看小兄弟去戏楼里唱戏恐怕比当伙计更合适些。变脸变的这么快。
伙计嘟哝:情愿你炒菜跟嘴炮功夫一样厉害,可别丢了云荣公子的脸面惹人笑话。
言语间,两人穿过大厅,绕到了后厨。
富月斋后厨宽阔,郑江停觉着跟自家的房子差不多一样大了,最气人的是在此基础上人家的院子还比自家的大两倍。
这会儿后厨的人正在准备午时的饭菜,十几口大铁锅里正蒸着饭,腾腾的热气把整个后厨都蒸的暖烘烘的,犹如在一层雾气里,空气中团着米饭的香甜。
手脚都给麻利点儿,大葱芹菜全给折好,该洗刷的都给洗刷好咯!若是叫客人挑出一根毛发来,各自收拾东西滚回家去!
郑江停听着颇有气势的训斥声,随着伙计走近,可算是见着了富月斋的管事儿,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男子,瘦瘦高高的,一身长袍站在一干厨子仆妇间,倒是有些鹤立鸡群的意味,人过来时和他差不多高。
你就是云容引荐的厨子?
就是云容公子引荐的,方才还交待了咧。伙计嘴巴快,郑江停尚未答话他便先抢着说了。
管事的却是眉毛一蹙,一巴掌挥开了伙计:谁问你话了,滚一边忙你的,少在这儿耍滑头偷懒。
伙计应了一声,灰溜溜的回了大厅里头。
管事的又瞧向郑江停:都会些什么?可有最擅长的大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