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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迪”是她们相聚在一起玩闹时起的外号之一,学生卡上令她格外不满的那张证件照旁边标注的姓名是宫筱迪。女孩子们叫她小迪,好比云舒的外号是云云,若蕾的外号是豆豆。用方言讲出来,热切得好像在弯腰呼唤一条走路摇摇晃晃的小狗。她们在分出高二C班之前就是同班朋友,早过混沌初开乾坤始奠,所以这唤小狗般的亲热十足地天经地义。女孩之间相处,细腻微妙得不输给化学反应。从陌生到熟悉实现了伟大跨越的一步,大概就是到了能亲热地挽起彼此手臂、相黏着下课欢声放学笑语这程度的时候。
    回回按照考试结果进行滚动分班的制度固然刀敲斧凿,却不能伤她们的感情分毫——所谓坏事,自然是要一起做的,玩手机时不言自明的帮忙盯梢、晚自习下课后趁鸡飞狗跳的交作业时间相互借鉴然后把符号统统抄变形、1/2最后变成π之类地胡乱糊弄过去,她们暗无天日地好在一处。带着点世人都曾经有过或者将来能拥有的“我今年十六岁”这样幸福的盲目,高二上学期一样暗无天日的期末考试周到来前,最后一节体育课,体育老师一挥手说声“解散”,少女们穿着水蓝色校服从阳光炙烤的胶垫上散开,仿佛浪花自海滩退潮。
    她们分享榕树下一块阴凉的石板,柔软的塑料吸管咬在嘴里,可乐途经被压扁的细细甬道,易拉罐里有噗噜噗噜的响声直沿着吸管直跳。忽然有颗篮球脱轨朝她们飞来,小迪的腰倏地直起来,双手接住这枚不速之客朝起哄叫嫂子的人堆扔回去。她转过头和云舒讲话时,脸上还残留着泼给那群好事者的愠怒。小迪有一双猞猁的眼睛,云舒则是“小黄”或者“家财”的。甚而不是宠物犬,她凝视人的模样憨倔又带点招人怜。
    “这么说暑假旅行你不准备去咯?”
    求亲的蝉趴在她们身后的榕树上吁吁直喘,聒噪刚到了极点又戛然而止,若蕾把手里红豆面包的包装袋撕得刺啦响,她吃一口,复端详片刻云舒无回应缄默的侧脸,然后用湿纸巾擦过的手指小心翼翼掰下半只来递给她。红豆流心裸露开然后柔软地瘫倒在白面包中心。
    “我水喝完了。”若蕾替她捋没扎皮筋的披肩黑发,云舒咀嚼时腮帮到额际都一鼓一鼓的,她本来就长着一张倔小孩的脸,现在看上去更是一副在和谁生闷气的模样。她看见一道新鲜的伤疤从云舒的眉角擦过太阳穴,泛起红肿,好像玩具店的搪瓷人偶摔出了裂痕,手指悬停在半边:“诶,咋个弄得?”
    “用得着说?肯定是她姨父又在家里开演武场。”小迪虽然话这样讲,还是把背在背后的手松了上前来要扶云舒的脑袋,然后和若蕾一起被云舒略带嫌弃地喊痒躲开,“破相了,所以连我请客你去都不情愿?你不是说想去那个室内水上乐园玩冲浪嘛?刚好还可以从你那个家里逃跑几天,多好。”
    “我要留在姨妈身边。”云舒说,“何况暑假还能挣点钱。”
    姨父和姨妈在客厅为小旭上小学的事情吵架。云舒从医院坐公交车回去,习惯性地在楼下盯着野猫磨蹭半晌,看见厨房的灯熄灭了,与往常一样判断他们已经吃完晚餐又洗过碗,快要回房间去看连续剧,才背着书包拉开单元门走进楼道。谁料刚走到叁楼就听见姨父声如雷震地吼叫妻子的名字,好像在天顶布一场风暴,门口的声控灯熄了又亮,和墙上半剥落的“积善人家春意满”一起颤抖、颤抖。
    她捏着钥匙隙开门,埋头走进去。塑胶红毯上歪倒着几双拖鞋,茶几上的白瓷缸长满了长短不一的烟屁股,丑得和电视里的海底腔肠动物不相上下,这场景云舒再熟悉不过。云家樵还没人间蒸发那段时间,他拆东墙补西墙,恨不得把叁代以前连过宗的亲戚都从千里之外抬进门来借个叁瓜两枣。更小一些的云舒躲在妈妈身后看他卑微至贱的神色,小手也躲在她的掌心。而后他从她们的生活中永远消失了。
    姨父见她经过,允许空气静滞了几秒。
    唯有在这时候,她才稍微感念自己在姨父眼中是个彻头彻尾的外人这件事不算很坏。进房间时,云舒留着门,耳朵听外面的声响,从择校费到别的乱七八糟款项,都一一地被他用呕吐似的语气扯了出来,云舒倚在开关旁,姨妈开始啜泣,一句话也不讲、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他为妻子不能经事的懦弱从脚底腾起叁丈高怒火,又酝酿起一场雷暴,桌椅代为挨踹,在地板上蹭得尖锐吃痛尖叫起来,云舒推门而出拦在姨妈面前,还没来得及出言理论两句,脸便被击打得朝地板旋去,太阳穴突突跳动着发痛,就好像遭这天顶劈了道极犀利的炸雷。视觉与意识开始惨叫,寄人篱下的自尊也是如此,她的伤痕像只往外流血泪的眼睛。
    “下次他再打人,你和你姨妈直接报警算了。”若蕾一脸忧惧,“不能每次都说算了,这个样子只会把事情越拖越严重。你看那篇《沉默在尖叫》了吗?家暴是很可怕的。”
    “他以前就被教育过了。”云舒自己伸手轻轻扶着额头,创痂还没来得及结成一具虫茧般的壳,暑天里呆在室外额头冒汗,伤口就一阵阵刺痛,“……可能是这次被他搞懵了,下次会记得报警的。”
    “对了,你上次不是还说要染头吗?”小迪看云舒一副快要沉入不妙回忆的表情,“金色的?”
    她在自己头上比划了一下,虽然颜色这回事似乎并没有什么好用得着手势示意的。
    “只能等放假了再说。”云舒重新用放下来的头发遮住伤痕,拈着手指把刘海整理得蓬松柔软。过几天等它们再长长一些,就需要在盥洗室对着镜子修剪一阵才能出门了。妈妈不爱看她刘海遮眼睛的样子,这小小工作原本也是母亲代劳的——云舒只需要坐在凉椅上等着听咔嚓咔嚓的声音就好。
    妈妈总是一面修剪,一面在她耳畔流淌慈爱的絮叨。云舒的头发柔顺又这样爱从指缝乖顺地滑落,黑色富有生命力,她想起从前的自己。做姑娘时洗一次头会累得直不起腰,外婆指着她的鼻子数落她臭美,其实是穷爱美的意思:老人们流传的俗谚说头发难养,专吸主人的气血。她痩得只比竹竿有所起伏,垂瀑长发让她在清贫时候比弟妹平添了种被寄生的美。
    她那时欣然接受了外婆的指控,又告诉云舒说自己其实还想和音像店门口老电影海报上《壮志凌云》的美国女郎一样。Kelly  McGillis,她这句英文好有磁带味。然而因为当时唯恐被传统的外婆真正“扫地出门”,所以闭上了嘴。云舒与她笑一阵,小碎茬扎到眼睛里,有笑的眼泪有疼的眼泪,母亲埋下头替她轻轻吹。这样漂亮的头发,用作亲密的纪念也不能谓之失格。她从云舒的说到自己的,最后说到合婚夜送给云家樵那一束,母女两个顷刻沉默,剪刀咔嚓咔嚓地响,像在斩断一双平凡夫妻有平凡苦乐的前缘。
    “你可以让我小嬢帮你做。”小迪也弄断了一支冰棒。左手倒右手,不论怎么掰都把手掌冻得发痛。若蕾牙齿神经敏感,坐着看她们啜饮粉色断面上草莓味的糖浆。
    “谢了,”云舒挤上来一堆冰沙,“但还是不要麻烦人家了,这件事……我想完全自己来。”
    “随便你了。”小迪耸了耸肩膀,一副早已习惯了云舒这脾气的模样,“至于有什么别的事,该说就说。”
    此时此刻,宫筱迪不免为自己数月前对云舒的许诺深感后悔——尽管身处C班,按理讲老师的批评和惩罚对她而言早应该虱子多了不痒,但头一天晚上传“小纸条”被新来的班主任逮住并课间教育一番也就罢了,毕竟自己并非这起小小风波的“主犯”,不过是受邀加入聊天被簇拥着询问新男友的事而已,这是漫长自习时间里的一点粉色笑料。
    可就在十来分钟后,天晓得这云舒今晚是不是中了什么梦魇,借用自己的手机藏在桌盒里发消息也能被老师逮个正着,她慎之又慎的小动作没能逃脱对方的视线,就在云舒的手指还在屏幕上飞快移动敲字时,老师便已堪称飘然而至地站在了靠里窗的这个小小角落,看她的眉头紧蹙,同时也瞥了一眼正想用经典方法扮咳嗽提醒云舒的小迪。后者只得涨红脸颊,活生生坐上针毡。
    小迪看向黑板上白色粉笔写就的“薛霁”两个字时,任它们如何清丽飘逸,真好像这小薛老师面不含情、眉不含情、眼不含情却仍然动人的模样,心底升腾起的也只剩下浓郁绝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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