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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士抵达薛霁租住的公寓楼下时,云舒已经抱着她干瘪的书包在驾驶室后座里睡着了。
    司机在薛霁付钱时习惯性向后一仰,戳开了车顶的夜灯。云舒拧巴在一处的睡颜顿时为光线所刺激,却并没有在这一时间醒转,只颇为不满地闷哼两声,然后偏了偏脑袋,朝向窗外睡去。她匀静的呼吸在玻璃上洒出渐浓渐淡的水雾,像在和谁生闷气似的微微撅着嘴唇。
    这别扭的睡姿衬得她的表情别有委屈意味——薛霁理解个中原因,自己没能在第一时间答应她鼓起勇气抛出的邀约。
    高中部周日就照例要收假继续行课,她作为“儿媳”,跟文太太又自然是没什么条件可讲。薛霁对这样的无奈深感厌倦,却禁锢其中无法抽身。
    对她这样一个年近叁十岁的女人而言,经历过人生前半程中恐为最险的滩头,肉体为意外所折耗过,好像这样的折扣便顺势打在了为人的灵魂上似的,应当对情愿收留自己的夫家由衷感激。
    “儿媳妇”叁个字所具有沉重的亲切,好像是十来公斤重的华丽的冠冕,在她远未真正走进事实婚姻时,就欺身而上了。诚然华丽,但这类沉重却更像是专配与躺倒棺中的死人的。
    它邀请、诱惑甚而是胁迫着更多像薛霁这样的“超龄”女人缔结一纸婚契,于盛大的感动或者干脆是平静无波中将自己出卖为丈夫忠实的夜灯与免费梦伴,诸多人的余生旋即浓缩得一眼能看到底。
    相处这么长时间以来,薛霁业已懂得文太太虽然和母亲比起来是一副好说话许多的样子,可嘴上说着“同你商量件事”,实则不过只是拍板后的颇具人道色彩的通知这一点倒是所去无几的。在治家铁腕上,薛霁宁愿相信她们有聊叁天叁夜而不能尽兴的共同话题。
    所以她考量片刻后徐徐问道:“下个星期,行吗?”
    可云舒便这样轻易地被薛霁触怒了,许是觉得被狠狠拂了面子,她想问“为什么”,但薛霁刹那间遥远得好像在一个光年之外,只好旋即故作风轻云淡,实则叁岁小孩也能一眼看穿地揣着书包把脖子梗到一旁,只留个又被蹭乱的后脑勺给自己结交的新朋友。
    “不去就不去。”
    她把“去”很有力地发成了英文字母K的读音,两只“不去”摇身一变成了菜市场里等待下注的斗鸡。这口音便是在本地人里也算老旧且乡土的了,讲在她嘴里却因愤懑而可爱。
    云舒不知道,自己活像只缩在水槽角落张钳舞螯的小螃蟹。
    薛霁朝司机师傅做了个“我来”的口型,然后轻轻拉开车门,把云舒抱了下来,再用半边身子将车门带上。城北的雨势小一些,只细绵绵地斜飘在车头灯射亮的光束里,薛霁索性便放弃了打伞,快步向小区内走去。
    当初为了躲避宋太太关于自己和秉信感情进展的每日“查岗”,她从家里收拾了一些简单行李就搬进了如今这间几十平的公寓,剩下许多东西都是后来房东帮忙添置的。
    自然,宋太太也上门来提供过“这个牌子用不了半年”与“不用这床被褥你迟早感冒哭着回家喊妈”式的帮助。薛霁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背着手跟在母亲背后从小房间的东头转到西头,然后乖乖坐在餐桌旁吃完了她带来的清炖山药排骨汤。临别时变魔术似的呈上自己烤的蛋挞。一只一只队列整齐地列在PVC餐盒里,好像两排紧张接受宋太太检阅的小锡兵。
    房东太太在线下见薛霁第一面时,还上演了一出代孙女追星成功的戏码。
    尽管那时薛霁已不再同效力艺术团时一样扎着干净利落的发型,房东太太还是在不超过叁眼之内就辨认出这个经朋友在微信介绍而来的年轻租户是她。
    她拿着手机在相册里翻找片刻,而后亮出一张陌生小女孩在舞蹈学校长廊里和薛霁十六岁照片的嵌套式合影,妆容是舞台独有的夸张,尚未发育的身板稍一用力就在练功服上浮出一条条肋骨。
    “你看,这墙上照片里不就是你嘛!”
    薛霁这才很遵社交礼仪地循着房东太太的手看向墙上的自己。且炙热且刺痛的回忆宛如被她恶狠狠砸碎成玻璃碴子的相框似的攥在手机里,再噗嗤一声捅到她心上。
    “嗯,都十多年了。”她眯起眼睛笑笑,然而这笑脸比留影里泪流满面捧着奖杯的样子还苦涩。
    立式暖风机在客厅角落的书柜旁嗡嗡运作起来,铺满米白色绒毯的地板赤脚踏上去有柔软的暖意。这是宋太太绝无可能允许薛霁在家里施行的任性想法之一,离开父母独居后她反倒飞快克服了打理种种琐碎家务的麻烦,把这点尺寸不大的空间布置得情调融融。
    把云舒轻轻放在布艺沙发上,轻如燕雀的女孩堪堪将柔软的沙发压下去一点点凹陷,薛霁摘下她怀里的书包,提溜在手上摇晃两下,手上传来小物件窸窸窣窣的声响。
    然而云舒没有转醒的趋势,她便只是将这只书包顺手挂在衣架上,转身捋起袖子去卫生间细细洗过手,而后悄声走到流理台池子前,取出已晾干的电饭煲内胆开始淘米,预备第二天的早饭。
    宋太太看望女儿时带来的杂粮从塑料米砖里簌簌倾泻而出,燕麦、薏仁与大米混淆在一处,你我不分。因为一个人居住,薛霁的许多家电与用具都是单人贡额。
    如上门检阅她生活的宋太太所言,各庄各件的事物都小小的、少少的,纯色的马克杯出门前洗净了倒立在流理台水池边,面包机旁边挨着的是咖啡机,说明书与食谱迭聚在机器盖子上,面粉、砂糖与牛奶的用量标注精准而清晰,“2盅牛奶“的右下角有铅笔浅浅写了一行“改为2?”。
    穿过简单的开放式厨房,漆成白色不留空当的桃木书柜背后是一面极平滑贴着电影《红》的经典侧脸和其他电影海报做装饰的墙。年轻的茱丽叶·比诺什身穿黄色运动外套和流浪汉在废桥上安静依偎,这种黄很像本地因为独特日照而能够在温带丰盛结实的芒果剥皮露芯的颜色。玛蒂尔达抱着绿植盆栽站在里昂身旁,朝向纸面之外,像是已经在问:“人生是否总是如此艰难,还是只有童年这样?”
    窗台外栽种于深盆中的芍药没到五六月份的花期,连骨朵也很吝啬地一个不结,淋过雨后的枝叶情态凄凄惨惨戚戚地相互虚偎在一起,绿意却总体仍然大片且浓郁,联结编织着神肖女人的沉静。
    她的家好像蜂鸟巧筑于云上、植物纤维分毫毕现的巢穴,有一种心甘于迷你世界中的孤单,没有热恋或热恋破裂路上饮食男女客厅吵架、卧室和好、再餐厅吵架、再餐桌和好的痕迹,宛如从平白中由她房间绒毯下的石砖齐力托升出来了这样一方居所。
    预约完成后,电饭煲在流理台上滴滴答答地唱完一支歌,旋即只留显示屏上红色的指示灯常亮。
    薛霁按照印象找出采购后闲置在储物柜中的清洁用品放进卫生间,又从卧室的衣柜里抱出一床宋太太于噜嗉中为她添置的厚被褥。走到客厅准备放下时,才发现云舒正拿手背一阵阵揉眼睛。云舒应该是被电器的声音吵醒的,薛霁想。果真还沉浸在刚才突如其来的置气当中,纵使醒转了也没有急着起身来寻她。
    “盥洗室在那边。”她侧身指了指,“去洗个热水澡然后上床睡觉吧。明天还要早起上学。”
    云舒方要开口,她又补充道:“我睡客厅,你去卧室睡。”薛霁讲话的腔调好像在叹气。仿佛已料定了对方要提这个问题似的。云舒心里喑喑不平。
    不想这才不到半天时间,自己就已经在薛霁心里坐实了这样任性且小心眼的形象,话明明已酝酿到半截的道歉一时间卡在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来,最终把两只手埋在脱下来的校服外套里,搅成一堆烦恼形状。
    “对不起,”云舒听见自己说,“下周当然也行。只要是你有什么事。”
    语毕,她翻身从沙发上坐起,将外套也挂在衣架上。看到熟悉的书包时愣了一愣,但最终动作没有因此停滞,与薛霁擦身而过,朝留着灯的盥洗室走去,房东太太特意在装修时挑选的铁艺灯盏高擎着暖黄色亮光向下铺展,云舒在盥洗池前打开水龙头刷牙,截露出门框的影子且暗且模糊。
    薛霁遣着大方得体的措辞回毕文太太的消息,退出聊天窗口后随意上下滑动两下,与秉信那一栏聊天窗口依然停留在许久前他的一句“等我回来再说”。许久未见,这名义上的男友、事实上被宋太太与文太太相与认定的未婚夫,竟然连面目也在薛霁的脑海里变得模糊了。
    分手时而是简单的,只要发生在两人之间。然而当它牵扯到两个家庭时,就变得恼人而繁复起来。
    她靠在窗台旁向楼下简单打量了几眼,确认那个举止怪异的男人没再出现,然后重新锁定手机屏幕,沙沙两声拉上了窗帘。
    秉信打来电话,时间是晚上九点。楼下那对快递站夫妻在看电视。主角念台词的声音原本不大,但地方卫视进违规广告时音量能瞬间爬升几个量级,透过一层单薄的纱窗传进来。
    盛赞根治风湿病奇药的声音激越到快要念第二遍问诊热线,然后被遥控器硬生生从中间掐断,转进到另一出上演在豪门深宅里男女主角孽缘纠葛长达六十集的中年肥皂剧。
    ——“说你爱我,你不说就由我来说(配乐声)我爱你,这是我做过最傻的事每当看到你和她在一起,我的心就不受控制地发痛!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我知道你有太多委屈都藏在心底,从来不与别人说,终究是我对不起你所以即使就这样一直被你误会,我也相信在将来的某一天(配乐高潮声),我会等到你回过头说一声,原来最爱你的人一直是我”
    ——“玉儿!纵使犯过太多错,在我心里,只有你才是我唯一的正妻!”
    “小雪,下班了吗?”秉信的声音听起来有种顶紧张的作做,真不知是不是文太太到他那儿去用剔骨刀从背后抵着儿子让他给女朋友打的这通电话。
    “嗯,晚上打电话是有什么事?”
    “就不能单纯因为想你所以联系吗?”他在电话那头笑了笑,然而听起来很像二十年前的欧美情景喜剧最爱用的那种罐头笑声,仿佛连自己也知道她会为突如其来热切送上的殷勤深感不适。
    在一起相处几次后,秉信越发心知肚明薛霁是个冷情冷性的人——那天在车厢,他“啪”地一声解开安全带卡扣,后者亦“嗤”地缩回车门上去,彼时虽然他们都还衣衫完备,这声音却无疑是他精神上、至少是作为一个男人精神上对自己的解放了。
    可他伸手拥抱着从睡眼朦胧到清醒的薛霁,那感觉却是同从前的女友、学妹甚而是性工作者皆不同的,她不来欲迎还拒那一套,拒便是拒,两只天国似的且柔且温的手掌隔着衬衫扶在他胸口,眼神却冷得像冰块。
    他痛恨薛霁的冷情,寻常能轻易拿下恋爱游戏的手段到她这里只会落个适得其反,如果热切地贴近,她也只会如攥在掌心的冰块一般消失得更快而已。他叁十年人生中不多的挫败经验,在薛霁这一槛上陡然攀升。
    收受同事的邀请,在面目从前陌生、此后也只可能陌生的卖春女郎身上作对未婚妻的习作时,秉信脑海中亦虔诚如狂热宗教徒地填满了那日薛霁在副驾驶上将他刺伤、又让他膨胀的面目。那是种圣域蒙受侵犯时的抗拒。寻常女人同她比起来便是如此庸俗了:她们是从圣域自甘沦落到案板上的一类人,庸俗到罪恶,庸俗到不配,让发泄转变为一场愈想愈不得、愈不得愈狂想的机械耕作。
    母亲、圣女、魔鬼,世上的女人总是能如此分门别类,彼此间又能通过一条纤细的甬道实现相互转化,堪称简洁却高明的法则,昭彰着他为主作宰的冷静的智慧。
    “好好,不逗你开心了,我就是听妈说你送了一只玉镯子,她又批评我只知道工作,不会关心人,思来想去这会儿你也应该有空了,就打个电话来聊聊——你在家吗?”
    “刚回来没多久。”
    他停顿的空隙听上去像在烦恼地掸落烟灰,可语气依然是亮色的。
    “真羡慕你,小雪,周六能上家里吃饭妈做的松茸炖鸡一点不比馆子里的差。”
    “文阿姨要做最拿手的菜式也不一定是因为我。”
    “什么意思?”
    “你妹妹不是那时候刚好回蕲江么?”
    手机信号似乎遥远了一秒。
    “谁?”这次秉信的声音听起来少了许多从容。
    “陈秉颜啊。”薛霁回忆片刻,补充道,“还有你妈妈的外孙,吉成”
    “她不是我妈生的。”秉信忽然很鲜见地斩断她的话,“她是我爸和”
    家丑不宜外扬,他截然收声,旋即又煦煦地道:“小雪,相信你理解的,我和这个妹妹关系不太好。她的亲生母亲一直没能从妈那里争强到名分,她十叁岁才被爸从重庆接回家里,前几年又远嫁了,跟我们真正家里的人——交集都说不上深的。她又因为生母的缘故,总同我不太对付。”
    “所以到时候她好容易见了你这个嫂子,嘴上不把门,说些我的古怪话,你也不要往心里去。”
    秉信极安静地等待薛霁回话。
    “那我上次跟你提的事情,考虑得怎么样了?”
    “看在妈的份上,小雪”他切切地讲,“我们可以当之前的事都没发生,一切都重新来过。”
    “看在妈的份上,也看在宋伯母的面上,你说不要,好,我们可以约法叁章,再也不要像上次那回乱来了,我是有分寸的人,真真的,小雪。原谅我。就算你不原谅,也请等我回来,这样就算最后没有缘分,也能给两边老人一个更像样的交代,你说是吗?”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盥洗室里的水流声彻底停了。干脆、利落、一丝焦虑。
    “四月月底的样子吧。”秉信的声音听上去老了十岁。
    薛霁长舒了一口气。
    “好,那我等你到那时候回来。晚安。”
    云舒穿着薛霁夏天的棉体恤,衣摆一直垂落到大腿根,从盥洗室里走出来时随她的步伐一浪逐一浪。她的举动像是已经选择同薛霁和解了,表情却没有。昂起头,脸上有一种涤荡后的清丽。
    “你有没有看过我的书包,薛老师?”
    “我没有。”薛霁说完一遍,又意识到自己的语气硬得好像还没从刚才的那通电话里挣脱,所以揉揉太阳穴,把秉信哪壶不开提哪壶说起的旧事全挤在门板后面,“咔”地一声搭上记忆的门舌,坠入更柔和的语气,重复了一遍:“我没有看。”
    “你想不想看?”她带香波味道的潮水涨至薛霁身前,脖颈上穿着观音玉坠的红线被水打湿后陷成一种热带雨林独有的深红色。
    未等到薛霁作出回应,云舒便抿起嘴唇,叁两步奔到衣架处,摘下自己的书包,扯开悬吊着玩偶与小亮片的拉链,掏进它的空瘪肚囊中,拍出一把弹簧刀、一只变形的剃须刀片盒子和一包烟,然后把只剩下一束头发的书包扔到地上,触碰绒毯,好像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又好像什么都已经讲完。
    这举动是固然任性的、自我的、想当然的,也是不公的。如果人人皆可以如此拿自己的事情同人家强买强卖,那世界上哪里还有秘密可言。即便是顶好的朋友,也会有并不相知的人与事。
    然而云舒远不知晓,她此刻展示,而自己也就无从回避的自我,早在许多人酒筷辗转的笑语间被赏玩无余了。这与褪光了一个少女,下筷子品评她的裸体并没有太大分别。
    人常常因为无知而显得可恶。
    云舒不知道——薛霁想,在这时刻静静俯瞰着她:有些过去是活该缄口不提、被压箱底的;
    不知道有些原因追问起来,势必要连根带须地拽出许多身不由己的烂事,又因为人人都身不由己,所以烂得十分稀松平常,能轻易粉碎一个少女对人和事好不容易留存的一丝幻想;
    更不知道,在她们原本划定的简单交际范围以内,这样的横蛮很过分,是彗星撞地球一样的僵硬拥抱,好像个社交领悟后进生拙劣且孤注一掷的答卷。
    但人也会因无知而可爱。
    “真就对我这么好奇啊?”
    书里说世上的真话本就不多。
    云舒的尤甚。她半天讲出去小半辈子的量,再讲,又恐怕是“大段辩白”,沦入不自知的狡辩中去了。所以她吞没言语,一张脸好像新剥后在沸水里汆烫过的、白嫩的笋芯。
    “你好像忘了明天还要上课。”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云舒没有躲闪,“好吧。”
    薛霁想起在咖啡桌前同秉信说起从前种种时他毫无无兴致的样子。他许下浪漫的誓词以爱她,然后对她曾经、现在和将来是怎样的一个人绝无关心。这是爱吗?
    那么,秉信或许更爱她错乱中挣开的前襟、身体的诸多部位,到头来不是她自己。
    “大概十五年前,旧址在钢铁厂的第二中学有过一座剧院。”
    “你上中学的时候就在剧院演戏了?”
    “准确讲,”越是确切地点明,她心中、脸上,就越是澄出情怯,一双手放在虚掩的门扇上。
    “是舞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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