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着下了叁天的雨,开始是淋漓小雨,下了快两天。在大家望着天空想‘是时候该停了吧’的时候,雨忽然就变成了暴雨。
新闻和车载电台都在播报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网络上也到处是分享被突如其来的暴雨打断周末生活节奏的人。城市交通因暴雨而发成拥堵,地下铁因提前做好了防备,并没有收到太大影响,只是高架与交通主干道发成大片拥堵。
蒋绎坐在车里,隔着雨幕,看着前面亮着尾灯的车屁股,前面穿着荧光雨衣的交通警察在车辆中间穿行,手里拿着湿透的旗子在挥动。
豆大的雨珠前仆后继成片地落在挡风玻璃上,雨刷不停地挥动,一次又一次拨开落下的大片雨水。车身被拍打,噼里啪啦地响。
车载电台的主持人正在播报发生拥堵的路段,说是他所在的路段前方不远有车祸发生,因而发生交通拥堵。蒋绎已经在这堵了快二十分钟了,前后左右都是同样被困的车辆。汽车尾灯在朦胧的雨幕中闪烁,鸣笛声先是响起几声,后面就成片地响起。
很吵。
蒋绎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地图,被困在雨水拍打声与成片的汽车鸣笛声中,有点头疼。
他看了眼时间,已经要临近约好的时间了。在他头疼该怎么办,是否要给对方打个电话说明一下情况时,前面的车辆忽然动了起来。
交通警察站在前方,挥舞着湿透的旗子指挥车辆通行。
蒋绎放下手机,踩下油门缓行,如此缓行了两分钟,路面宽敞起来。他踩下油门,打开转向灯转头。
行至约好的地点时,雨势仍没有变小的意思。
他在饭店门口停好车,伸手拿起搁在副驾脚下的伞。才打开车门,手上就落上一片雨水。伞面撑开,他迅速下车关门,深蓝色的西装袖口上还是沾了几滴雨水,皮鞋上也落了雨点。他皱起眉,踩着雨水走上台阶。
跟前台打了招呼之后,就立在那等服务生去通知。身后门又开合一次,吹进来一阵湿湿凉凉的风,他回头去看,两位客人正在门口收伞。门口雨伞收纳架中几乎要插满了伞,他自己的伞是一把黑伞,好像是阮月安哪次跟朋友去旅游回来,他开车去机场接,她忘在他车上的伞。后来也跟她提过一嘴,阮月安说放在你那吧,就一直放在后备箱里,今天才想起。
刘秘书跟在服务生身后过来,见到他,立刻笑着伸手过来。
蒋绎伸出手与他握手,“不好意思,来得晚了,路上有点堵车。”
“一点都不晚,约定的时候没有想到会是这么恶劣的天气,辛苦你了。”
蒋绎摇头说哪里的话,又问他,“邵先生已经到了么?”
刘秘书点点头,引着他朝里面走,“邵先生的妻子和女儿都到了…”,刘秘书顿了顿,看着他疑惑的眼神,笑道,“邵先生的女儿跟您岁数差不多大……”
蒋绎点点头,懂了。
前几天跟张经理的饭局结束后,离开时刘秘书单独叫住他,跟他约了今天的饭局。他那时还想,邵建安干嘛要单独约他吃饭。现下一想,就明白了。怪不得,头一次跟刘秘书见面时,他就在试探他是否单身。
他是知道阮月安的父亲再婚,有个没血缘的继女的,只是从没见过。
刘秘书笑着与他点点头,停在包间门口。服务生躬身越过他们,推开门。
只是不知道,刘秘书口中的这个‘邵先生的女儿’,会是哪个女儿。
阮月安早上去了阮宁那一趟,跟她去店里看了一圈,陪她见了几个人。出去吃午饭时接了邵建安的电话,提醒她晚上的饭局要来。
在她叫出一声‘爸’时,阮宁就翻着白眼放下了筷子。
阮月安看着她笑,跟邵建安聊了没两句就挂了电话,“我也不能叫他大名啊妈,你干嘛这么瞪我。”
阮宁懒得搭理,直接问她,“他给你打电话干嘛?”
“约我吃饭呗。”她垂着眼夹菜,抬眸看了她一眼,“上星期在奶奶那碰到他了,哦对,奶奶说我姑姑快回来了。”
阮宁挑起眉,“去哪吃饭?我看这雨等会还要下大……邵年华要回来了?”
阮月安点点头,说了饭店的名字,“你跟她也好多年没见了吧?”
是有好多年了,上一次应该还是阮月安刚被送去英国没几个月的时候。那时她玩得比较疯,平时也不怎么管阮月安,阮月安主动找她她也会陪着,阮月安不找她她玩嗨的时候也想不起来,什么时候想起来了就过去看看她。
知道阮月安被邵建安送到英国时,是她出国玩了一阵,回来之后忽然发现阮月安已经有几个月没来看她,也没给她发任何消息。她去学校找阮月安,学校说邵建安给她办了退学,气得去阮宁他办公室跟他吵了一个小时,问他凭什么不问她的意思就把阮月安送走?抚养权在你手里你就是这么养的吗?
得知阮月安在邵年华那之后,她就立刻乘飞机去英国了。
“是有好几年了。”阮宁沉吟。邵年华是她还没跟邵建安结婚时就很有好感的人,说不上原因。邵年华对人话不多,待人也比较冷漠,但就是让她很喜欢。
“她这次回来还走吗?”
“肯定要走的。”阮月安放下筷子,端起杯子喝水,“奶奶说她在信里写了只能回来住一个星期。”,她看着阮宁,“妈你还记得你来看我时,我抱的那只羊吗?前一阵姑姑给我写信说又生了两只小羊。”
阮宁回想起那时候阮月安的样子,挑了下眉。她当然记得阮月安抱的那只羊,她过去的时候那只小羊才出生不久,站都站不稳,阮月安经常跪趴在稻草上看着小羊仰头吃奶。
“当然记得。”她说。阮月安她生来就白嫩,那阵子在邵年华那呆了许久,身上裸露的地方都晒出了健康的小麦色。在国内常穿的裙子都不穿了,穿着工装裤跟一起群差不多大的孩子每天在农田、森林、羊圈里穿梭。阮宁笑了一声,“我那时还说你不要离得太近,小心羊妈妈抬腿踢你。怎么样?你后来被踢了吗?”
“当然没有了!”阮月安放下杯子,“我怎么可能会被踢?我跟它们关系可好了。”
阮月安看着她笑,阮宁也看着她笑。那时候她本打算过去直接把阮月安带走的。好像是从邵建安擅自把阮月安送到英国,她去找邵建安争吵之后,才发觉自己这么多年其实从没有尽过一个做母亲的职责。她曾经以为只要把阮月安想要的都送到她面前就是爱她——这当然不能说是不算。可除了这些,再深一步的就没有了。
其实不枉邵建安说她心里从来都没有对任何一段关系负起过责任,她的确如此。跟邵建安结婚时,家里人并不十分赞同,但是她喜欢,就结了婚。后来生了阮月安,她无法忍受邵建安的控制欲,邵建安也同样无法忍受她的无责任感,两人谁都也不愿意为了对方改变自己,就那么离了婚。她跟阮月安一样,生来就受尽宠爱,天性如此,不肯为了任何人做出改变委曲求全。
她在邵年华那陪阮月安住了几天,也是那个时候,当她把阮月安真正的当成一个成年人,而不是只需要跟她讲出需求、或是被她提供任何需求的女儿对待时,她好像才真正的第一次认识了阮月安。
阮月安跟她很像,但是也不像。
她们同样受尽宠爱,同样喜欢在亲近的人面前撒娇。但不同的是,阮月安在这个十几岁的年纪比她多了几分她形容不上来的深沉。或许是深沉、也或许是冷漠。对,就是冷漠。有时候阮宁也会觉得这是自己错觉,但有时候又很能清清楚楚的感觉到。她曾经很难理解阮月安到底有什么好冷漠的,她能把阮月安想要的一切都呈现给她,她能满足阮月安的所有要求,所以她不能明白阮月安到底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冷漠。
直到她与阮月安一同躺在森林中,躺在发着嫩芽的青草地上,身边就是垂头啃食草地的羊,她们头枕胳膊望着天上飞过的褐色大雁,嗅着青草香气、听着青草被羊的牙齿咬断的声音,她们一起聊天。当阮月安抱着她的腰把头枕到她的肚子上的时候,她才忽然发觉,是她一直搞错了重点。
她以为只要把阮月安想要的一切呈现给她就是对她好,可她从没有问过阮月安想要什么,她只是把自己觉得‘阮月安想要的’当作阮月安想要的给她罢了。
阮月安从来没有跟她说过自己想要什么。
她跟邵建安离婚时,他们谁都没有问过阮月安想要跟谁一起生活,他们只是争夺抚养权。离婚后阮月安跟着邵建安一起生活,邵建安再婚,她一直没有。她也会像曾经一样空闲时,在阮月安放假的时候带她去游乐园玩。只是不知道从哪一刻起,她真的想不起来了,真的想不起从哪一刻起,阮月安不再像以前那样,对她提出任何像以前那样的请求,请求她陪着去买衣服、陪她去旅游…甚至不再跟她要任何东西。
或许这就是她内心中一直隐隐发觉的阮月安蕴含的冷漠之处。
当她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内心即刻产生了巨大的愧疚。
阮月安大学毕业后,她从国内飞过来参加她的毕业典礼。典礼后她们去餐厅吃完饭庆祝,在那个令人难忘的晚上,阮月安穿着漂亮到过分的裙子,在钢琴声中握着香槟杯与她捧杯,然后起身站在她面前,伸出手,邀请她,能否跟她跳一支舞。
阮月安从没觉得阮宁有哪里做的不够好,她知道自己倍受宠爱,知道自己被阮宁疼爱。她也知道如果没有阮宁的宠爱,她很难成长成为现在的样子。她不提任何要求,是因为阮宁在她提出要求之前就已经满足了她,是因为她根本也不想要其他。她说过的,阮宁是她这辈子第一个觉得很酷很酷、很有个性也很值得尊重的一个人。在她很小的时候,她也曾梦想过快快长大,然后变得像阮宁一样。或者可以更直白地说明白一点,“阮宁,你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
这样直白且肉麻的话,在当时的阮宁看来,可以抵过世间任何的一段值得永久流传的神话。
在现在看来也是,从未变过。
“想什么呢?”阮月安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我爸就约我吃个饭,吃醋了?”
阮宁笑骂她一句,“邵建安还不值得我吃醋。我在想…他那时候把你送到英国,对我来说或许还是件好事。”
阮月安撇撇嘴,“我是您亲生的吗?在异国他乡,我都快想死你了。”
“少来。我几次去看你,你哪次不是跟我聊两句就跑出去玩了?”
阮月安捏着她的手,嘿嘿笑,“我那时不是还小么,贪玩。”
“现在就不贪玩了吗?”阮宁看着她笑,“人家一个电话一条短信就能把你从我身边叫走。”
阮月安装听不懂,“我爸约我吃饭我也不能不去啊……”
“你少来,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不知道不知道。”
两人吃完饭,阮宁下午有几个朋友约了麻将,阮月安不想去,就回家了。
在家里洗了个澡换了套衣服,边化妆边看剧,收拾好之后就差不多到约定的时间了。
她开着车去赴约,途中堵了一会车,不过很快就疏通了,到地方的时候服务生正在倒茶。
邵建安跟他老婆坐在里面,邵芸坐在她旁边。阮月安一进门,邵建安就跟她招了下手,让她到身边坐着。
阮月安坐下,跟邵芸和她妈妈打了声招呼,端起杯子喝水。
“雨真够大的。”她说。
“是啊,本来以为雨该停了的,忽然就下大了。”邵芸放下手机,看着她,笑了笑。
阮月安跟他们聊了几句,刘秘书坐在边上也聊了一会,然后起身出去了。阮月安看着空空的餐桌,有点疑惑,扭头问邵建安,“还有谁没来吗?”
邵建安点点头,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该到了。”
“谁啊?”
话音才落,刘秘书就推门进来了。
还没看见人,就听见了一阵笑声。
阮月安扭过头,看着进来的人,眉毛高高扬起,她站起身,叫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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