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困在这个冷淡疏离的称呼里近百年而不得出。
她陪了兄长一整个童年。她会偷偷绊倒他又假装好心地把兄长抱起来,将他打扮成女孩的模样带出门招摇撞骗。她有那样多闻所未闻的小花招为兄长庆生,每一次都能哄得他心花怒放。
兄长十五岁那年,他们改换了身份,溜进了贝城的地下拍卖场。她甚至纵容兄长断主持拍卖会的贝家长老的右臂。
此事事发后,兄长便被罚去了后山的观心崖下思过。
项歧拿了手令去探望他时,果然在那里看见了久不上门的江回雪。
兄长坐在壁间的崖柏上抱怨:“那个老匹夫,害得我被罚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禁闭!”
“你怎么不说自己斩了人家的手呢?”江回雪打趣道。
“既然不知道手是用来做什么的,断掉不好吗?”兄长轻哼一声,又挑着眉看她,“我是主犯你就是从犯,合该有事同犯,有难同当,你也得跟我一起关禁闭才是。”
江回雪闻声一笑,报复似地揉搓他的耳垂。当真在崖下陪他关了半年。
如果说项家是一座森严的囚笼,血缘亲疏结成道道锁链,修炼天赋便浇筑起层层高墻。被关在里面的人便是一抹抹死寂的幽影,幼时身上的些许生气也在一次次行礼与满怀算计的心思中被消磨了干净。
但兄长却是个例外。他的好友遍布几大门派,从其他仙城飞来的纸鸢徘徊在他的院子上空经年不散。族中的晨会夜训也从来不见他的身影,他总是腻在江回雪的身边。一通不走心的撒娇卖乖,那把连万剑山内门弟子也求不来的本命灵剑,眨眼便到了兄长的手里。
他甚至用它斩下了贝家长老的手臂——渡劫后期的前辈,几千年苦修的岁月,却丧于十几岁的孩童手中。
而他?不过区区一个筑基。
项歧起初总是看着镜子里的那张脸,指尖从眼角的那颗泪痣摸到森绿的眼睛,再到鼻子,到嘴唇,到下颌……
明明都是一样的……
再也没有比他们更像双生的兄弟了。
然而他,却始终像一只阴暗的影子,趴在阴暗的囚笼里贪婪地窥视着在阳光下的兄长。
兄长被他们俩养的那只鸾鸟狠狠啄了手臂,他们在画舫上醉了酒大闹了一场,一起行走汶州时又随手救下了某个被异兽侵扰的小村庄……桩桩件件,通过修真界的流言蜚语传入项歧的耳中。
他们都说,华素妖女在连着祸害了两个弟子后,又盯上了项家的小少爷。瞧这孩子的明朗劲儿,可惜了。
项歧收了手指,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阴冷的脸,眼角被抠出一块淋漓的血痕,血色铺在他晦暗的眼下,彷彿里面的阴影从眼框爬了出来,身下拖出一道道血印。
项歧恍若未觉,在伤处用力抓挠。不过一会儿,看上去触目惊心的伤痕就已经开始愈合了。待到出门时,那颗痣还是会生在和兄长一模一样的位置,皮肤完好,叫人什么也看不出来。
江回雪到底有没有玩弄了自己的弟子后又将他们弃如敝屣呢?
他状若无意地问着旁人。
那人没有瞧出他满腹的恶毒心思,只是急忙证明自己的说辞。
“欸!我可不是信口胡诌,就在那妖女和剑尊的道侣大典上,她那个小徒弟啊,红着眼盯着那个妖女,酒一壶壶地灌,整个人瞧着,魂儿都快没啦!有哪个徒弟会在师尊的道侣大典这副模样的?这还是她亲手养大的呢,也不知师徒俩背地里都勾搭成什么样?”
亲手养大?兄长不也是吗?
他不可抑止地将项不佞代入那个场景中——意气风发、骄傲恣意的项不佞,也不过是一场声色骗局中的丑儿。妖女玩腻了,他还是要走进这个笼子里,甚至陷于更深的、更绝望的黑暗中。
到时候,他要不要拉兄长一把呢?
项歧想着,竟然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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