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女们又在外面的廊道窃窃私语了。我发誓,她们每次窃窃私语的时候都没好事。
上次妮娜就被赶出孤儿院了,因为说她有传染性。我不知道妮娜到底得了什么病,但绝对不是有传染性的就对了。因为我偷偷去她那里好多次,也没有被传染。
“今天中午有个阔气的领养人要来,你们都给我老实点,不然一人挨十下鞭子,听到了吗?”一个修女过来警告说。
我点了点头,像往常一样安静地缩在床上的角落里。共享我床铺的另外五个女孩也点了点头。
没人问这个领养人有多阔气。可能是失望太多次了。也可能是单纯觉得修女的鞭子喜怒无常,不长眼睛。
中午,我刚吃完一碗稀薄的米汤,就被修女赶进一个房间里。
“领养人想见你,”修女说。
“哦,”我说。
我在房间里待了一会,领养人就进来了。一个中年男人,高高瘦瘦,看不出具体年纪。他留着精心修剪的胡须,拎着一个很大的手提包。
里面装的都是食物吗?我不住地瞥向那个包,猜测它的内容,感觉到肚子咕咕直叫。
“你一定就是艾丽吧,”领养人跟我打招呼。
我也招呼他,“你好,先生。”
“饿了吗?”他在我的注视下打开包,拿出一块包装好的蛋糕。“吃吧。”
我惊呼,不敢相信我的好运气。很少有人一上来就给好吃的。通常都是要这里的孩子先跟他们……玩游戏。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来孤儿院玩游戏。我也没被他们看上过,但别的女孩都得跟他们玩了才会拿到这种上好的食物。那些人名义上都是领养人,但我感觉不是那么简单。
“谢谢,”我接过蛋糕,深深吸了一口。好香。
“你怎么不吃?”领养人问。
“待会吃,”我说,感觉肚子又叫了一声。
领养人说,“好吧。”他继续在包里摸索了一会,忽然顿住。“艾丽,听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
“是的。”大概吧。
“那我需要你为我做件事。但首先想象一下这样的生活。每天都有新鲜的蛋糕吃。每天都有自己的床睡觉。每天都有热水来洗澡……”
领养人还在继续描述,但我的思绪已经被蛋糕、独享的床和热水勾走了。如果我能有这些东西,而且是每天都有,那简直是神仙般的生活,这辈子别无所求了。
我一定是想得太过着迷了,因为回过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个冰凉的东西。
“用这把刀,杀死你在这里认识的任何一个人,不管是谁都行,然后带着刀作为证据回来找我。”他对我说。“然后我就会带你走,每天都给你提供刚才承诺过的所有东西。”
“哦,”我说。
“别让我失望,艾丽。”
领养人离开后,我拿着刀和蛋糕,却没学他,像我来时进来那样出去,而是从隐蔽的后门离开。
我很快就来到妮娜所在的破屋里。
这里是个废弃的场地,原本好像是什么不知名小神的神龛,但现在很破败,摇摇欲坠,也没人来朝拜了。自从被修女们赶出去,妮娜就一直住在这里,平常自己去野外觅食,再不然就是等我带点东西过来。
“妮娜,我有蛋糕咯,”我一进破屋就喊她过来。
我每次来的时候,妮娜总是很激动地过来迎接我,然后看我手里的东西。可能是因为这个,我不好意思空手过来,不管带点什么,哪怕是一截断掉的绳子,妮娜都会高高兴兴地收下。
但今天,她没有出现。
“妮娜?妮娜!”我一边喊,一边到处找人,最后在漏风的墙角里看到她。
妮娜闭着眼睛,身上裹着我从孤儿院偷来的毯子,睡得很平稳。不像以前那样,时不时剧烈咳嗽。
“妮娜?”我蹲到她面前,使劲摇晃她肩膀。
大约摇了十分钟,她一点动静都没有。皮肤发青,手脚僵硬。这时我才算明白,妮娜死了。
我跌坐到地上,发了一会呆,然后掏出蛋糕自己吃掉了。
好可惜。如果妮娜还活着,她会很喜欢这个味道的。她总是喜欢甜的。
吃完东西,我突然想到那把刀的事。思考了一会,我把刀插进妮娜的身体里,然后拔了出来。希望这能蒙混过关吧。
我回到孤儿院。依然走的是小道,从隐蔽的后门进入了那个房间。领养人已经站在那里等着了。
“你回来了?”不知为何,他看起来很惊讶。
我把沾血的刀子递给他。
领养人接过刀,看了一会,说,“知道吗,我给了这里所有的孩子同样的东西。一块蛋糕和一把刀。并叫她们去做同样的事情。但只有你成功了。”
别的女孩也都被叫去杀人了?我疑惑了一会,释然道,“她们应该都对彼此有感情,下不去手吧。”
领养人扯了扯嘴角,“你的幽默感真特别,艾丽。”
我不明白他是在说什么。他也没解释,直接打开房间的门,率先离开。我回头看了眼后门,然后跟着他出去,进入孤儿院的大厅。
在大厅,我看到数十具尸体散落在各处。地上、墙上、柱子上到处都是血迹。
“实话告诉你,我一开始也没有想到反响这么热情。大家都疯了一样互相残杀,只为离开这里,过上更好的生活。”领养人带着我穿越尸体堆,忽然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惊奇。“你是唯一一个身上没有伤口,却顺利完成任务的孩子。看得出来,你具有非凡的天赋和本领。”
我想笑。
“那么,艾丽,准备好开启你的新生活了吗?”
他给不知从哪里鱼贯而出的修女们塞了个鼓鼓囊囊的袋子,跟她们交换了神秘的微笑,然后对我伸出手。
我把手放到他的手里,机械地回答,“准备好了,先生。”
“那我们走吧。”
出去后,孤儿院的门在我背后轰然关上。
※
十年前。
我坐在自己的床上,揉着好像快断掉的肩膀,忽然听到嘎吱的响声。
我扭过头,看到门边一个跟我年龄差不多的女孩走进来,波浪般的深色卷发让她显得像个洋娃娃一样可爱。
“嗨,你一定就是我的新室友吧。”这个女孩对我伸出手。“我是梅丽莎。”
我跟她握了一下手。
“我猜你换寝室的原因跟我一样?”梅丽莎一边玩头发一边说。
我点头。“我之前的室友……被淘汰了。”
“让我继续猜猜,你四年前来到这里的时候,肯定没想过会是这样吧。以为来到这里就会有吃有喝,从此走上了人生巅峰。”梅丽莎走到床边,把行李卸了下来,回头冲着我露齿一笑。“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
我叹了口气。
从领养人带我来到这里开始,已经过去四年了,时间过得真快。现在领养人也不叫领养人了。在这里,他被称为掌事,是我们所有人的顶头上司。
掌事对于所有的孩子都是一样的公平。完成每日训练,通过定期考核,就可以留下来继续有吃有喝有住。不过,就算是这样看似简单的要求,也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能完成的。我的前室友就是因为连续叁次没能在考核中及格,被淘汰了。掌事亲自来把她带出去,就像他把每个孩子亲自带进来一样。
我不知道前室友最后怎么了。我也不确定我想知道。
“好啦,差不多也是该吃饭的时间了。”梅丽莎把东西整理好之后,拍了拍手,问我说,“你是去食堂还是出去吃?”
“食堂,”我说。
虽然食堂的蛋糕早就已经吃腻了,因为每天都是那个花样,现在闻到味道甚至有点想吐,但是出去吃要花钱。我还是倾向于把我仅有的几个铜板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好吧,那我出去吃了。”梅丽莎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钱包端详。“嗯……这些应该够我买雪糕的吧。”
我定睛一看。“这不是我的钱包吗?”我急了。“还给我!”
梅丽莎在我扑过来的时候躲开了。“才不。”
“还给我!”
我又一次扑了过去。这回掏出了我随身携带的小刀。梅丽莎见状不躲了,跟我实打实地搏斗起来。刚交换了两招,我的胳膊就被她撞到,痛得我当场弯下腰,用力咬唇才勉强压回呻吟声。
“天,你怎么了?”
梅丽莎打量我一会,见我不是装的,伸手把钱包还给我。“我并不知道你训练受伤了,抱歉。”
我把钱包拿回来,塞到了衣服的夹层里。
梅丽莎左顾右盼,好像感觉到经过刚才的冲突,气氛有点尴尬。“要不,我们一起去食堂吃饭吧。把我领的那份鱼蛋给你?”
每人每天只能领一份鱼蛋。但这个还不算难吃,营养也很丰富。我点头同意了这个交易。
梅丽莎喜笑颜开,勾起我的手肘就一起往外走。
“对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艾丽。”
“艾丽,我们来做个约定吧。因为换寝室很麻烦,所有的私人物品都要尽快搬走,不然就会被管理员扔掉。为了省点事,不如我们就一直一起住下去好了。只要我们努力训练取得好成绩,保证自己不会被淘汰,就可以不用换寝室了。你说怎么样?”
“好。”
“嗯嗯,太好了,艾丽,我有预感我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
六年前。
“艾丽,为什么种咒需要把人吊起来?”
“不知道,”我说。
“那就说明他妈的不需要。”旁边的女孩骂骂咧咧,开始激烈扭动。“来人啊!把我放下来!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最好别动,不然血液会更快在脑部凝结,导致脑出血然后死亡。”
“呸!他们才不敢让我们死得那么快。快跟我一起喊。来人!快来人!把我放下来!不然我就死在这里!你们未来最好的盗贼就要香消玉殒了!”
望着梅丽莎在空中疯狂踢打,我头晕目眩。不知道是因为她的动作太让人眼花缭乱,还是因为长时间的血液逆流。
“冷静点,”我说。
“冷静?我们可是要被吊上好几个小时,然后切开肚子,往里面塞进一只活生生的虫子!”
“严格来说,血祖不是活的,而是咒术的具象化,每个条约成员在正式开始接任务之前都要接种。种了血祖以后,掌事就可以用它约束我们的行为,提高任务的成功率,改善我们所有人的生活。”
梅丽莎停下来,歪头看了我一会。
“我怎么有时候感觉,你对自己是死是活都很无所谓呢,艾丽?”
“才没有,”我说,“跟你一样,我很想活下去。”
“那就别跟我讲那套屁话!”她大吼。
我闭嘴了。必须承认,我的确是在说屁话。“因为反抗也没用。”我嘀咕。“从我们被带来这里的那一刻起,我们的人生就不由自己做主了。”
“那个时候我们才几岁。”梅丽莎嗤之以鼻。尽管她并不是跟我来自同一个地方。据我所知,掌事是从不同的地方收集被遗弃的儿童带来这里,其中甚至包括一些父母还在世的人。我永远也不会明白他们是怎么跟孤儿一样沦落到这个境地的。“现在我们长大了好几岁,学到了许多东西,可以力所能及地反抗。就算没法真的离开这里。”
梅丽莎在一定程度上是对的。我们可以做出一些小小的反抗,但我终究不相信这些小小的反抗会有任何作用。所以我消极应对,等着专业的种植师出现。
梅丽莎还在继续踢打,喊叫,威胁。但半个小时后,她的声音消失了,人也不动了。我怀疑她晕过去了。但我又有些羡慕她,因为,这么说吧,种咒的过程跟轻松快乐是一点都不搭边的。
最后我们腰酸背痛,头昏眼花,带着肚子上缝的针,东倒西歪走出了种植室。
“你感觉还好吗?”我一边询问刚醒来不久的梅丽莎,一边扶着她,一步一步走回我们的宿舍房间。
“死不了。你呢?”
“如果你把偷走的那十个银元还我,我会感觉好很多。”
梅丽莎哈哈大笑,不小心扯到伤口,脸扭曲了一下。“你的幽默感真特别,朋友。”
看来是不会还钱了。
我翻了个白眼,倒在床上。
腹中有什么东西在灼烧,如野火燎原,如地雷爆炸,撕裂着我的身体,直击灵魂痛点。我痛苦难忍地闭上眼,等着这一轮煎熬过去。
※
叁年前。
我把一袋芦笋和一罐香料塞进衣服的夹层里,然后抬头挺胸,来到宿舍大楼门口,在管理员鹰隼般的注视下若无其事地走进去。
没人发现。我松了口气,摸到自己的房间。有时候想起来会觉得很奇怪,为什么管理员会很介意别人把外食带进来,但却不在乎另一些东西。一些他们真正应该在乎的东西。
我推开门对着满屋的烟雾,皱了皱眉,过去把蔬菜和香料放到桌子上。
这番动静引起了对面床上人的注意。她动了动,坐起来,透过空中的气雾打量我带回的东西,然后笑了。
“今天又有新花样啦,”她说。
“是啊,”我说,脑子里已经有了菜谱的主意。之前还剩了一些腌肉,拿来给青菜提味应该很不错。
“不过……”我坐到自己的床上,眉头依然蹙着,看她吞云吐雾自如的神态。“你什么时候才会戒掉这个呢,梅丽莎?”
“怎么了,”她继续吸着麻烟。“这又不是什么毒药。你那么忌讳干嘛。”
“我听说这个会带来严重的疾病。”
“哈,你说的好像我们现在就很健康似的。隔壁那俩小贱人每周都会弄一批‘仙尘’,你也知道,我这真不算什么,就是消遣罢了。”梅丽莎吐出一口气,表情满足。“反正赚了钱不花白不花。你说对吗?你自己也有奖金,为什么不用来享受一下生活?”
我不知道。
“你啊,艾丽,一直都是这副没什么热情的样子。”梅丽莎又躺了回去,放下帘帐,自己享受去了。但我仍然能听到她梦话般的呓语。“好好打起精神吧,别浪费你辛苦攒起来的小金库。”
我望向窗外。森严的地下设施里,四面都是通风口,不见日光。
“也许那些钱可以有别的用处,”我说。
“比如呢?”
“比如购买一些特殊的服务……平常接触不到的那种……”
梅丽莎突然精神一振,鲤鱼打挺起来,掀开帘账炯炯有神地盯着我。“你是在提议我们去嫖吗?”
“哈?”我呆住。
“不错不错,你长进了,艾丽。”
在梅丽莎欣慰的目光中,我无言以对地捏了捏鼻梁。“不,我是说,我们可以去找人……弄掉我们被种下的那个东西。”
我没有直接说那个东西的名字,但是梅丽莎已然大骇。
“闭嘴,你个蠢货!”她急促地咒骂。“你会把我们两个都害死的。”
“没人在听。我能感应到周围是否有人潜行。”
“你疯了,”梅丽莎啐道。“掌事随时可以激活血祖,让血从我们的每个洞里流干净。我可不要那么难看地死去。我宁愿死于这玩意引发的疾病,无论那是什么。”她摇了摇手中的烟卷。
“好吧,”我说,“当我没提过。”
梅丽莎却没被糊弄过去。她眯起眼,犹疑地打量我。“你不会是真的在考虑这么做吧——违反条约,背着掌事,想法子去除血祖。”
“没有,”我撒谎。“要是被掌事发现,他会弄死我们的。你刚才都说了。”
“那就好。别打那种主意,因为早就有人干过类似的事了。”梅丽莎狠狠吸了一口烟。“还记得叁号楼的诺德吗?他就偷偷找过治疗师,结果非但没能如愿以偿,反而被掌事发现了,死得真惨。而且他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你以为没人想逃离条约吗?你以为没人喜欢自由?不好意思,从我们被带来这里的那一刻开始,我们的性命就属于条约了。”
这不是我以前对她说过的话吗?现在两人的位置倒是反转了。我没说出自己的心声,挂上一副安全的麻木脸,点点头。“知道了。我不会做那种蠢事的。我只是……”
“只是什么?”
“偶尔会觉得,横竖都是一样的。我们按照掌事的意思好好训练工作,也无法获得想要的生活。光是今年就有好几个兄弟姐妹去世了。都不到二十五岁。一部分是任务失败被杀的,另一部分直接死在自己的房间。”
“废话,他们几个都是最喜欢用‘仙尘’那种劲大的,不但弄坏了他们的脑子,还会影响到任务的发挥。就算他们走在路上暴毙我也不觉得稀奇。”梅丽莎压低嗓子,“像我这样就好了,什么时候想乐乐都行,后劲也不大, 该干什么干什么。再说了,我们离开这里又能做什么?以为我们会像普通人一样普通地活着吗?我们一次任务的奖金比很多人一辈子赚到的钱还多。只要不在宿舍里乱搞,到外面什么都消费得起。”
我感觉额头被弹了一下。吃痛抬眼,看到梅丽莎收回手,身体回到原来的位置,对着我嫣然一笑。
“所以说,别傻了。”
我愣愣地看着吞云吐雾的梅丽莎,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她并不想离开这里。
不是因为不好奇其它生活方式。而是她已经离不开这一种。就像很多兄弟姐妹那样。
我们是刺客、盗贼、间谍和更多角色,在同一个基地训练和成长,被同一个条约绑定在一起,为这世上有权有势的客户提供不可公开的服务。
我们行走在夜晚,隐藏在阴影中,灵魂戴着面具。因为正常人的世界阴阳更替,不应该被迫看到我们真实的颜色。那是丑陋的黑。足以毁灭所有美好事物,吞噬一切真挚情感的黑。
我们是“影子条约”的成员,也是维持其运转的齿轮。
但更重要的是,我们都是掌事的孩子。
※
叁周前
我走向掌事的办公室,心里七上八下。
掌事一般不会随便叫人来谈话。除了分配工作或者下达某种指示的时候。他又能对我有什么想说的话呢?或许没有我想的那么复杂。离我上次出任务已经差不多半年了。按理说应该也是再出一次的时候了。掌事可能单纯是要交给我一个新任务。
“艾丽,你来了。”在我推门而入后,站在落地窗边的男人转过来,一对灰蓝色眼睛笔直地钻入我的面孔。
我打了个寒颤。有件事一直都让我奇怪。为什么在一座没有日光的地下复合设施里,建筑物的通风孔都做成窗户的样式。是为了麻痹我们的感官人,使得我们相信这里的生活与普通人无异吗?还是掌事的审美观决定了这一切如何设计?我曾想过提出这类问题,不过很清楚自己不会得到任何答案,所以放弃了。
我的目光向上移,游走在掌事的周身。
跟初次见面相比,这个男人几乎没有什么外表上的变化。一直是那么的高瘦和优雅。如果一个整天与谋杀等各种犯罪活动打交道的家伙也能被称为优雅的话。几缕灰白线条点缀了他的鬓角,显出额角的细纹,但也仅此而已。他站得像是松鹤一样挺拔,背着双手,面沉如水。
“有什么新任务要交给我吗,掌事?”我试探性地问。
他把左手端出来,在虚空中纵横画线。碎黄金般的光尘随着他的动作散落下来,萦绕在他修长而突出的指节间跳跃舞动,顺着他指出的轨迹,在空中形成莹莹发光的图像。
这是掌事介绍任务时惯用的信息输入方式,准确而精炼的文字凝聚在整齐排序的图像中,胜过千言万语。
不管第几次看到他的魔法,我都暗自惊叹。掌事本身就是一个强大的施术者,精通神秘之道。可能就是因为自身很了解这些微妙的事物,只有他才能设计出那些特殊的训练方法,把平凡的孤儿变成高效率的暗影行者。
也只有他能找到血祖这样残忍的东西。
就算我恨着这个男人——跟所有被他带来这里,然后被迫加入了条约的孩子一样,恨之入骨,却不敢说出来——我也不得不承认他的老练和厉害。
视线扫向空中的图像,我看清那上面显示的信息,脸一下子白了。
“前往奥克多姆,进入主城的王宫,杀死兽人王……?”我扭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掌事。“我们从未涉入过兽人的领地。”
以前我最高层的目标也就是市长之流,因为跟市议会的利益发生冲突而被要求除掉。我会替教会灭口一个知道得太多的神父。解决一个被全镇集资摆脱的治安官。但不管怎么说,这些都是人族的地盘上发生的事情,司空见惯,善后熟练。
可是,去暗杀兽人的统治者?倘若一族之王被这样谋害了,搞不好要因为发现了蛛丝马迹而开动两族战争……还是说,这就是本次任务的目的?掌事不该会如此鲁莽的才对。即使是要把业务范围扩大到异族,也不会挑选我这个顶多算是排名中上的条约成员。
“这一定是搞错了吧。”
我急切地寻求他的验证,但他只是笑了笑。
“怎么会。这个任务来自非常重要的大客户,叫我务必找到一个最合适的人选,在尽量不惊动对方的情况下完成工作。”
“可我并不是最合适的……”
“你是我们这里最好的潜行者。过往的经验也证明你有足够的能力按时交付任务。”顿了一下,掌事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对了,我有说吗。如果你能做完这个任务,将有双倍的奖金和一整年的长假。”
一整年的假期。我下意识吞了下口水。一般最长的也就是半年,而我正好休完了。这个一年的假期如果是真的,够让其他所有人嫉妒到脸绿。想想看我可以在休假的期间做成多少事。
不过……“传闻兽人族高手如云,力量比人类强百倍。” 我犹豫不决。“假如我做不成呢?”
掌事的脸上罕见地现出一丝笑意。本该是温暖的表情,却让我打了个哆嗦。“这个可能性我也考虑到了。但综合来看,你是最有可能成功的。当然,实在不行的话你可以选择放弃。失败也没关系,只要你支付得起一个月的代价。”
“一个月的代价?”
我没太听懂这句话。但是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我看到掌事的笑容加深了,不详的阴云笼罩了视野。
“梅丽莎犯了个小错。”他慢条斯理地开口。“作为弥补,她告诉了我一个小秘密。知道是什么吗?”
梅丽莎……?不……不……她不会是说出了……
“你想要解除条约,”掌事肯定了我的猜想。望着我想必血色尽失的脸,他淡淡地说,“第一步就是摆脱血祖。找人把它从你的体内拔除,但你不知道上哪里找到这样的人。”一丝标志性的嘲讽从他锆石般冷硬的面容上划过。“你真以为我所选的咒术如此不用心,什么寻常的治疗师都可以破解?艾丽,我以为你会比这聪明。”
“我、我很抱歉。”
天哪,我都做了些什么。
“算了吧,现在道歉已经是覆水难收。”掌事挥了挥手。“我知道你并没有真的采取任何行动。这也是为什么你此刻还站在这里,而不是像一些不知感恩的孩子那样……”
他的声音短暂地消失。不言自明的结局浸透空气,无需语言描述,便让我浑身战栗。
这个男人的残酷远远超乎想象。
“不过你现在有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很多孩子都会在成长的途中迷失方向,但只要他们及时回到正确的道路上,未必是不可挽救的。”掌事走到我面前,修长的手指托起我脸颊。刺骨冰凉。他的眼神像毒蛇一样。敏锐,贪婪,致命。“一个月,艾丽。你只有这么多时间。”
“我……明白了。”
“很好。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期待你带来一个惊喜。愿你像我们初见时那样,在所有的孩子当中脱颖而出。”
在我领下任务离开之前,我一度张了张嘴, 但却没发出声音,因为不确定自己想说什么。
我没有杀掉妮娜?那种事已经无关紧要了。没人在乎。就连我也忘了妮娜长什么样子。这个世界有太多的人活过,死了,没留下丝毫痕迹。像我也是注定被遗忘的人之一。我能做的只有让自己好过点,本能地延长在世的时间。
但要说,活下去是为了什么,我也不太清楚。
也许是为了多吃一天的食物吧。想要再品尝一次乡村面包的微咸,再体会一次蜂蜜牛奶的清甜。填饱肚子,睡个好觉。就是这样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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