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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露湿重,打湿了两人的下摆。萧彧边走边同吉海说话,吉海不会说官话,但能听懂,跟萧彧待了两天,只偶尔愿意蹦出来一两个字的官话。鱼儿的官话就说得比哥哥好,可见这孩子不是没机会学,而是不愿意学,大抵潜意识里还是比较抗拒跟官方有关的一切。
    日后你得学点官话了,我有许多事要找你帮忙,咱们语言不通,不方便交流。萧彧既然要在这里住下,日后要做的事必定不少,自己肯定做不来,得请人,吉海兄妹正巧没人照顾,生活也艰辛,他可以找了来当帮手,顺便照拂一下。当然,他也打算学一学土话,入乡随俗,方便融入当地社会。
    好。吉海只答了简短的一个字。
    卯时初刻,他们终于抵达崖州府城,天色微明,不少进城做买卖的百姓都在城门外等待守卫开门。
    有推车的、挑担的、背筐的、提篮的,卖柴米蔬果、鸡鸭鱼肉,还有卖笤帚笸箩、针头线脑的煞是热闹,如若不去看他们褴褛的衣衫,倒有几分市井繁华之象。
    萧彧和吉海站在人群之外,静静地仰头看着高大的城门和城墙。这城墙又高又结实,用黏土与贝类夯筑,不知费了多少人力物力。
    跟结实的城墙相反,城内显得太不像个州城了,只有近万居民,砖瓦结构的建筑还不到一半,余下的都是跟萧彧家一样的土坯房茅草顶,作为州城来说既小又穷。
    崖州岛与大陆之间隔着海峡,朝廷从前都是在海峡对面的陆地遥领崖州岛,本朝始在岛内设州府,州府便设在原来的珠官县城内。不过就算是县城,也是够穷的。
    卯时初刻,城门终于开了,人们鱼贯而入,城门守卫还会翻检一下百姓的行囊,以免可疑人士混入。
    萧彧进门的时候,还被守卫叫住盘问了几句。大约是瞧着面生,穿的是锦衣,干的却是贱民的活,实在是可疑。萧彧也没跟对方置气,好生解释了一番,打开瓦罐给他瞧了,对方才将信将疑地放行。
    萧彧先去了市集,市集熙熙攘攘,人很多,而且有点脏乱。他在边上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将背篓放下,用一个竹筒提壶舀了一碗油,盛在他用椰子壳做成的碗里,油清得像水一样。
    瞧稀奇的不少,买的人并没有。一方面是本地人不识得椰子油,再者是萧彧考虑不周,没准备容器,就算有人想买点试试,用手也提不走油。
    萧彧意识到这不是卖油的地方,他收拾起东西,叫上吉海离开,直接去了粮油铺子。
    粮油铺子卖油盐米酱醋,品类少得可怜,尤其是酱醋的数量少得可怜,卖得也贵,这些调味品只有有钱人才吃得起。
    制酱是北边的技术,制作工艺比较繁复,崖州本地人不会做,也吃不起,店家制得也不多,因为做出来也卖不掉。
    萧彧的盐就从这儿买的,也不算便宜,两文一斤,这还是海里有现成的,取水来煮即可,这时候人们还不会使用晒盐法。内陆人的盐价比这要高出一倍。
    即便是住在海边,崖州百姓也还得买盐吃,官府不允许私人煮盐,这盐铁司哪朝哪代都控制在朝廷手中,一旦失控,就是大乱的征兆。
    油则分为几个档次:胡麻油十六文一斤,猪油与羊油六文,鱼油五文。
    萧彧背着背篓到胡记粮油铺外,先将背篓放下,让吉海在外守着,自己则理了一下衣服,空手去了铺子里。
    伙计见到萧彧仪表堂堂,又是穿锦衣的,以为来了大主顾,赶紧出来迎接:客官可要买点什么?我们这有上好的酱油与陈醋。
    萧彧看了一圈,摇头:我自北面来,听闻崖州椰油独具风味,自带清香,怎的不见贵店有椰油出售?
    伙计眨巴一下眼:椰油?我在店里买了数年的油,只卖过胡麻油、猪油、羊油、鱼油,从来没有听说过椰油,客官不会是听错了吧?你说的这椰油是什么油?
    萧彧微微一笑:椰油便是椰子榨出来的油。
    伙计瞪大了眼:椰子榨出来的油?我从未听说。
    萧彧说:那我今日便让你见识一下。
    伙计眨巴眼睛,这是来踢馆的,还是来做买卖的?
    萧彧朝吉海招招手:将油背进来。
    吉海闻言,便依照萧彧所说,将一个背篓背进来,接着又去背另一个。至于萧彧为什么不背,因为他现在是老板,去干这等粗活,显得没身份,就唬不住油铺的伙计。
    伙计伸长了脖子,去看萧彧的背篓。萧彧打开瓦罐,用提壶盛了一碗油,摆放在柜台上:请看。
    伙计凑过去仔细看,这油清亮无比,比胡麻油粘稠度略低,闻着有淡淡的椰香味:果真是椰油吗?客官是如何制得这椰油的?
    萧彧但笑不语:这油比之贵店的油成色如何。
    伙计说:小的见识少,不好说。我请掌柜来。
    萧彧做了个有请的手势,数息后,一个中年男人出来了:方才听伙计说,客官带了新油过来。小老儿卖油半生,从未听说过椰油。
    萧彧朝柜台上一抬手:老丈请看。
    掌柜朝柜台上的椰子碗看了一眼,道:这碗是椰子做的?倒是别致。他闻闻油香,又用手指沾了一点,先是在手指头上捻了捻,又放到嘴里尝了尝:果真是油。
    萧彧笑道:岂能有假?这是我从一个波斯人那儿得来的制油之法。
    掌柜抬头重新打量萧彧,见他年岁不大,然衣着华贵,仪表堂堂,气定神闲,又一口标准京话,想是从北边来的贵人,能结识波斯人,想必也是见多识广,便恭敬道:郎君请这边坐。郎君今日带了这椰油来,意欲何为?
    萧彧拱手道:某自建业游历至此,初到贵宝地,不幸遭了海贼,侥幸逃得一命。然盘缠所剩无几,我见贵地人所食皆鄙贱之猪油、鱼油,便想起友人所教之法,取了椰子来炼油,一则是欲为自己挣点盘缠,二则也是想为当地百姓改善一下民生。
    掌柜见他说得冠冕堂皇,不过就是为了卖椰油,便笑道:郎君的意思是放我铺中寄售?
    萧彧颔首:寄售亦可,或直接卖给掌柜的亦可。其实他还是想卖给对方,哪怕便宜点,因为寄售的话,对方肯定就不会不遗余力推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卖完。
    掌柜问:郎君索价几何?
    萧彧说:这椰油取自椰子,其质堪比胡麻油。但比胡麻油易得,所以可以卖八到十文。我直接卖与掌柜,七文一斤如何?
    掌柜沉吟片刻:五文。这椰油人们从未见过,未必能卖得出去。
    萧彧说:六文,不能再少。
    双方讨价还价,最后双方以每斤六文成交,不是萧彧不想卖得更贵,实在是物价就这样。
    两罐油三十斤,得一百八十文。卖完油,萧彧先去药店给裴凛之抓了药,又回集市买了一丈麻布,一丈布才四十文,这一丈布耗费的时间和精力可要比他榨油多多了。但小农经济,都是自给自足,家家主妇绩麻织布,轻易不会买布,市场需求小,是以便宜。
    又见有人卖草鞋,萧彧自己买了一双,比着吉海的脚买了一双,又估摸着鱼儿的脚也买了一双,每双不过四文。吉海见萧彧要给自己买鞋,死活不肯要。萧彧没理会他,将草鞋买了。
    吉海闷闷不乐,他从不穿鞋,根本就不怕扎,买鞋就是浪费,四文一双,快能买两升米了,他和妹妹能吃三四天。
    萧彧不知道他的郁闷,说:布鞋咱买不起,暂时只能穿草鞋了。这鞋是你今日的辛苦费,日后待我发达了,定给你买布鞋穿。
    吉海扭头看着萧彧,情绪复杂,他不明白为什么萧彧对自己这么好。
    萧彧并不觉得自己对吉海多好,不过是图他的劳力罢了,何况这还是童工啊。作为老板,对自己的员工好一点,这难道不应当吗。
    出来的时候,看见路边有卖油炸果子的,每串五个,沾蜂蜜水的一文钱两串,不沾蜂蜜水的一文钱四串。看来糖是稀罕物。
    萧彧买了四串沾了蜂蜜水的,跟老板多饶了两个果子来,给了吉海一串,自己吃了两个,剩下的用芭蕉叶裹起来放背篓带回去。沾了蜂蜜水的油果其实甜味非常淡,蜂蜜稀释得太厉害了,但是吉海吃得意犹未尽,舔了几次唇角,看来平时很少吃糖。
    卖油所得的一百八十文,已经花去大半,余下还有七八十文。萧彧挺有成就感,看来也不是活不下去。
    第4章 台风
    裴凛之一宿都没睡踏实,因为他的殿下去当贩夫了,这是他的失职,没有照顾好殿下。
    天未亮,他就听见萧彧摸黑出了门,想象着殿下的千金之躯背着沉重的油罐走那么远的路,他就感觉有针在背上扎,哪里还躺得住。挣扎着起来,刚到门口,萧彧就招呼吉海一起走了。他在门边站了许久,到底还是没追上去,以他现在的情况,只能给殿下添乱。
    一直等到日上三竿,萧彧都没回来。裴凛之忧心萧彧,挣扎着起来,想帮忙做饭。结果很尴尬地发现,他不会做。
    萧彧没出事之前,裴凛之是护国公府的主人。其祖父跟随先皇打江山,战功赫赫,赐封为护国公,其父随当时尚未继位的景平帝平定西狄之乱,为救主牺牲。
    裴凛之成了裴家唯一的男丁,承袭了护国公爵位。景平帝将他与自己的子女一起培养,裴凛之便与比自己小两岁的萧彧一同长大,感情甚笃。
    萧彧被废黜后,裴凛之主动要求陪他南下,等于放弃了所拥有的一切。这倒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担心萧彧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便打算斩草除根,一并除掉。事实上,到裴凛之这里,护国公只余下一个虚衔,没有任何实权。
    所以裴凛之与萧彧一样,也是从小便养尊处优,唯一吃的苦头便是自幼习武,十六岁后去京畿戍卫营历练了两年,但也从未下过厨房。
    萧彧回来的时候,发现浓烟从自家屋顶上冒出来,以为屋内着了火,赶紧拔腿就跑,到家一看,原来是裴凛之在灶台后烧火,屋子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青烟,裴凛之一边捅灶膛一边咳嗽,萧彧问:凛之,你在做什么?噗他话音刚落,便忍不住笑出了声。
    裴凛之俊朗的脸庞此刻堪比花猫的脸,沾了不少锅灰,但他本人全然无知,抬起头看着萧彧,如释重负地说:地你回来咳咳
    萧彧赶紧放下背篓,扶起裴凛之:不是让你好好休息吗,怎么又起来干活了。小心别撕裂了伤口,赶紧回去躺着。
    吉海跟在后面进来了,看见萧彧搀着高大的裴凛之,本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待看清裴凛之的脸后,便有点憋不住,赶紧转过脸去偷笑了。
    裴凛之耳朵尖,听见吉海的笑声,便问:我脸上是不是有什么?
    萧彧说:有点灰,一会儿给你擦擦。
    裴凛之抬起手抹了抹脸,结果越抹越黑,萧彧都忍不住哈哈笑出声了:你别弄了,越弄越像花猫。
    裴凛之赶紧收回了手,发现自己两只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了锅底灰,顿时有些尴尬:我想给你做饭。
    萧彧点头:猜到了。不过真不需要你操心,我来就好。我还以为谁把房子点着了。
    我不太会弄。
    是不好弄,我也好不容易才学会。
    裴凛之这才想起来正事:情况如何?
    说起买买,萧彧喜滋滋的:还行。卖给粮油铺子了,每斤六文。价格有点低,不过咱这是无本买卖,也不是不能做。
    才六文?裴凛之惊讶道,殿下做得这么辛苦,一斤才卖六文,这也太便宜了。
    萧彧说:是不贵,但能卖出去就不错了,毕竟这儿的人还不知道椰子油。
    裴凛之想起他自小锦衣玉食,如今却为这点小钱累成这样,只觉无比辛酸:郎君辛苦了。
    萧彧笑笑:还好。非常新奇的体验。
    裴凛之看着他,忽然觉得自己对他的认识远远不够,皇帝恐怕也不会想到,殿下会是一个这样能屈能伸的人,裴凛之心中那团熄灭的火又忽然烧了起来,无论是何种处境,殿下想必都不会是池中之鱼。他要做的,就是护得殿下周全,别的,都交给时间吧。
    萧彧不知道裴凛之心中想什么,他说:我给你抓了些药,除了内服的,还有外用的。你身体底子好,再休息两天,就能下床活动了,这两日还是静卧比较好。不用担心,家里有我呢。
    裴凛之点头:好。从经历这场变故之后,萧彧就变得稳重了起来,他的韧劲比自己想的要强,自己应该相信他。
    萧彧出来的时候,看见吉海已经将身上的衣服脱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检查着,生怕弄坏弄脏了。萧彧将背篓里的麻布拿出来:这块布你拿去,让人帮你和妹妹做一身衣裳。
    吉海惊呆了,原来这布是给自己买的,他吓得往后退了两步,摆手摇头,表示不要。
    萧彧说:拿着,日后你就和妹妹在我这里做工,抵这布的工钱。我管饭。
    吉海瞪大眼看着他,仿佛不相信世上有这等好事,干活不仅有饭吃,还有衣服鞋子穿。萧彧说:你看我这里椰子这么多,我自己肯定开不完,得请你们帮忙,卖油也需要你。
    吉海站了好一会儿,才伸手过来接过那块布,作势又要下跪,被萧彧抓住了胳膊阻止了,他便退后一步,弯腰鞠了一躬,转身要离开,又被萧彧叫住了:等一下,这一串油果你带回去给鱼儿吃。你们吃了饭就过来帮我的忙,我这儿还要接着忙呢。
    吉海点点头,拿过东西飞快跑了,草鞋挂在肩上,脚还是光着的。
    萧彧先给裴凛之煎药,送药去的时候,拿了一串糖油果子过去,留下一串给孟思归。
    裴凛之看到这串糖油果子的时候异常惊讶:郎君这是把我当稚童了吗?
    萧彧笑笑:药太苦,这油果有点甜味,给你解解苦。就是不太甜。
    裴凛之看着萧彧:郎君是否已用?
    萧彧点头:当然,我吃过了,这是给你留的,吃吧。说完转身走了。
    谢过郎君!裴凛之看着萧彧的背影,想起从前在宫中,皇上或者皇后给殿下赏赐了些什么好东西,总要给他留一点,他的殿下,到了这里,条件如此艰苦,依旧没忘了他,怎能叫他不感动。
    孟思归过来后,美滋滋地吃着萧彧给他的糖油果子,道:去年我爹在山上砍柴,碰到一个土蜂窝子,挖了好大一块蜂蜡,好甜好甜,我这辈子都没吃到过那么甜的东西。他一边说,一边吸溜起口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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