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人呢,还有人呢!
王为良道:都给我堆上去!还在等什么,把结界恢复!!
然而少年捂着脸,跪地低声说:建不起来了。太阳一落,便是阴魂最强的时候。
王为良气的不知该说什么好,拿手点着他:这等重要的事,为何不早些提醒我!
少年不答,王为良焦躁地来回踱步。
把所有的人手都派出来!半晌,他道:这个时候,唯有和他秦绎拼个鱼死网破了!
少年应声,王为良又说:还有琉璃箭。十只全部拿出来!
此时,如一滴浓墨滴进清水中,慕子翎召来的黑雾已经摧枯拉朽朝沙场袭去。
白衣人领先于首,骷髅马上系着铃铛,叮叮当当的声音在黄沙中显得异常空荡辽远。
你回去待命。
眼见早前的优势去不复返,王为良握紧了拳,冷声说:一旦有什么变故,连你也说不定要加入其中。
少年点了点头,一如既往地驯服而沉默。
雪鹞停在他的肩膀上,微微歪着头探视着周围。
这是一场肉眼可预见的、即将到来的恶战。
王为良注视着少年,那目光说不出来哪里令人不适,只觉像一只狐狸,在紧盯着猎物。
五哥儿,你切莫在我面前耍什么小心眼才好。
对峙良久后,王为良咧嘴笑起来。他微微抬起少年的下颌,低声说:你知道那些琉璃箭是怎么来的罢?
少年垂在身侧的手不易察觉地轻微捏紧了些,却依然柔顺地点了点头。
王为良的手指自他的胸口往下,停在肋骨的位置摁了摁:
下次再在我面前玩什么花样,就将你的骨头都抽出来做箭!
飞箭向慕子翎的后心袭去之时,秦绎微微停顿了一下,但很快,他随即又反应了过来:
现在还不是时候。
云隐从梁成赶到赤枫关最少也要六天,此时慕子翎一死,几个时辰后躯体就会变冷,再也没有人能换回慕怀安!
秦绎抓起身边一支断箭,信手朝那飞矢掷去,两根箭矢在空中相遇,发出轻微的摩擦声,而后射向慕子翎的那支被改变方向,偏离原本的目标,失去准头地掉落在黄沙之上。
慕子翎闻声听到动静,回过了头,秦绎策马到他身边,与他身形相错时说:
这里交给我。你去城墙上,那里有对付你的阵法。
慕子翎勾唇一笑,未说什么,驾着骷髅白马于这黑雾之中向城楼下走去了。
漠漠黄沙中,只留下一串丁零当啷的铃铛声。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边疆累累沙中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注1]
好呀,原来这里还有这么多的漏网之鱼么?
行至城楼下,慕子翎仰头看着这巍巍高墙。
只见这盛泱的最后一道赤枫关孤城上,有百余个孩子站在城楼,每个人彼此之间间隔着几米,面色苍白地在风中瑟瑟发抖。
他们是盛泱根据慕子翎培育出来的残次品。一大部分都出自秦绎交给王为良的那三万云燕俘虏
也正是这群与慕子翎有着相同血脉的孩子,方才共同压制住了慕子翎的阴兵。
在云燕时就与我站在对立面的你们,到而今还要这么执着地和我作对么?
慕子翎喃喃轻声问,向来漠然的脸上流露出一抹隐约的嘲讽笑意。好罢,那我成全你们。
只见慕子翎缓缓蜷起手指,不知操纵了什么,霎时间突然城墙摇晃,沙地振荡
方才攻击着梁成士兵的沙魇降,蓦然全部尖叫着从地底被拔起!
慕子翎容色苍白,一举一投足中却满是病态和戾气:
不见天日的死物,出来瞧瞧谁才是你们的主人!
遮天蔽日的黑暗中,他一人一骨马,身形在沙漠中显得渺不可见,但那种自内而外透出的杀伐与狠厉,又好像是这天下共主。
你疯了
在城楼上根本站不稳脚,几乎要被摇晃的城墙甩下去的王为良既惊又怒。
他眼睁睁看着面前好不容易训练出的云燕小孩纷纷捂着咽喉痛苦倒下,忍不住扒到城墙边,吼道:
慕子翎,这些都是你的同族,你要杀他们!?
慕子翎眉眼平静,正欲风轻云淡地捏碎一个孩童的头颅:
你在说什么?这里的风沙过于大了。
他一个一个屠杀过去,及至一对双生子面前,慕子翎才略微有些吃惊地停下。
在这群云燕的孩子中,竟然有一对和他与慕怀安一样的双生子
而且很显然,这对孩子中的一个,已经被炼成了降头。
哥哥瑟瑟发抖地搂着胞弟,望着慕子翎的眼睛里满是怯意:
他怀中的苍白小人手脚发黑,眼珠已经腐烂了,但依稀能从容貌中辨别出那是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
慕子翎一时哑然,动作都略微停了下来。他没有想到,云燕都已经亡国了,竟还有人听信双生鬼帝的谶言杀死胞弟!
杀。
慕子翎停了手,那对双生子却不肯罢休。
尽管恐惧,但那名哥哥仍吩咐道:烟烟,杀死他!
他怀里的降头小人登时朝慕子翎扑过来,木讷而凶猛地发起攻击。
慕子翎侧身躲过,神色中满是不可置信的意味,他看着这个确实比普通降头更凶残的小鬼降,仍觉不可思议:
双生子,孪生兄弟,这原本是多么值得被祝福的诞生啊。
但是仅仅为了得到更悍恶的降头,便连手足也可以放弃?
你真该死
慕子翎眼中逐渐漫起杀意,从错愕与震惊中回过了神来。
他盯着那个控制降头的兄长,唇边浮起抹残酷冰冷的笑意,宣判:我要将你做成降头,给你的胞弟当玩偶。
慕子翎身为百鬼之主,单打独斗根本无人能胜得过他。
那少年极快就显出拙处,东躲西藏无力支撑。
该死的人是你才对
死到临头,年长的少年却还不肯认输,嘴硬叫骂道:弟弟爱我他是为了云燕,他是云燕的英雄!
慕子翎出手越发凌厉,那名少年躲藏不过,被逼得放声大叫:
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自私下作,叛亲背国么!
他说:公子隐,我胞弟是自愿为云燕死去,他与你不一样!你是云燕的叛徒,我弟弟死前最后的心愿便是能为怀安殿下杀了你!
及至他最后一字未说完,慕子翎蓦然凌空掐住少年的咽喉,缓缓将他提起:
我从前竟想过为你们斩断云燕的血脉
慕子翎说:可笑,我为何不明白呢,阴沟里的耗子就只配呆在阴沟中。
他将少年的咽喉掐得咯咯作响,周身阴气瞬间暴涨。
慕子翎哑声问:好一个为了云燕,为了云燕杀死胞弟,为了云燕六亲不认?
省省吧,你不过是打着一个为了国家的幌子,掩饰你那颗冷漠又自私的心罢了。
他想起自己在云燕时经受的那些屈辱,冷待,再看着旁侧这名呆呆愣愣被亲人杀死的双胞胎小童,只觉心都要裂开了:
我若为兄长,背弃整个国家也不会杀死胞弟!国是什么,当国不成国,你还要迂腐地为它放弃家么!?
少年的脸已经逐渐由红转青,手指哆嗦着不住痉挛。
慕子翎看着他翻起的眼白,漠然地冷视着,直到少年整个身体都疲软下来,才甩手扔到一边。
烽火黑烟四起,遍地尸首中,这名双生子只是再不起眼的一个。
然而慕子翎站在原地,静默地注视着那名少年,而后缓缓将视线转到他尸身旁的小鬼降身上。
那大概是个七八岁的小孩,还未长到十岁,就被至亲杀死炼化了。
他的手脚还是小小的,眼瞳呆滞腐烂,讷讷地立在哥哥身边,茫然地一动不动。
慕子翎安静地注视着他,看着这个小孩,就像注视着另一个时空的自己。
倘若他没有撑过那十天十夜,没有遇见过秦绎,恐怕自己的下场和他也差不了多少吧?
慕子翎蹲下身,与那小鬼视线平齐地对视。
良久,他缓缓伸出手,轻轻在孩童腐烂发黑的脸上摸了摸。
他不由自主地将它拥入怀中,尽管慕子翎的怀抱也同样冰冷,但他依然将这没有温度的胸口赠予出去
试图传递给这早夭的孩童一些在活着时从来没有感受到的温暖。
远远看上去,就像两只伤痕累累的兽在互相舔舐伤痕一般。
然而,令人根本意想不到的是,就在慕子翎轻轻拥抱了那名小鬼的瞬间,那只讷然怔愣的孩童,竟然蓦然贯穿了慕子翎的胸膛!
他的左手从慕子翎胸口穿过,细而瘦的一只小手,沾满了慕子翎的血。
在空气中轻轻蜷了蜷。
慕子翎在瞬间几乎没有感觉到痛感,只感到心口一片寒冷,缓缓从口鼻呛出一口血。
他喘息着跪倒在地,身体不由自主朝那只小鬼降靠去,就好像头颅支撑不住了般抵在了它肩上。
周遭阴魂蓦然狂嚎,所有鬼兵瞬时尖叫着朝慕子翎赶去
然而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阿朱从慕子翎的袖中爬出,一口咬掉了小鬼降的眼珠,甚至盘掉了它的整个头颅
可是那只无头的小鬼降依然噗地一声,轻轻收回了手,和慕子翎一起倒落在地上。
慕子翎的白衣上满是血迹,他出神地望着暗沉的天色,耳边是战场厮杀的呐喊。
起初他的脸上划过一丝不可置信的神情,但随即那神情就飞纵而去,变成了失血过多的茫然和费解。
太讽刺了
他想,每一个他想拥抱的人,都是这样想方设法地要他的命。
这个至死都效忠于云燕的小鬼降,堕神阙,云燕血脉
耳边所有声音消失之前,慕子翎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秦绎不顾一切地砍杀着挡在面前的人,疯狂地朝他跑来。
他原本想欣赏一下秦绎毫无君子风范的罕见模样,可惜没有成功,很快就沉沉闭上了眼。
撤退,撤退!!
秦绎赶到慕子翎身边的时候,慕子翎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
他的唇苍白冰冷,脸上毫无血色,秦绎一把就将他抱了起来。
上马的时候,秦绎才发现自己的手臂有些发抖
他从来没有见过慕子翎的白袍上沾这么多血。
他从前屠城、杀千万人,都没有让一滴血溅上自己的白衣,而今却不知人事地双目紧闭着,甚至连呼吸都很微弱。
秦绎抱过慕子翎的那只手全湿了,黏腻地沾着血,几乎连缰绳都握不住。
这场原本胜利在望的战役,秦绎不得不紧急退兵,只带着慕子翎一路拼杀,回到军营。
来人,所有人都出去,让大夫进来!
秦绎抱着慕子翎跨进寝房,连铠甲也未脱,带着满身的血污吼道:打干净的清水进来!
他自己的肩臂上也中了一箭,秦绎却只草草将箭拔了,连伤口也没包扎。
王上您,您的手
进来的医丞瑟瑟嗫嚅:臣先替您处理了伤口
然而秦绎眉头紧蹙,一面躬身替慕子翎撕开外衣,一面大怒道:
他快死了你看不到吗!?
医丞简直快要被他猛然的怒斥吓得跪下,慌忙凑上前来,帮助秦绎一起查看伤口。
慕子翎的外衣已经全被血浸透了,不知道伤口在哪里,只能小心翼翼将衣服一点点剪开。
秦绎看到搁在床头的那柄小剪刀时,有种恍如隔世的怔愣
昨夜,就在几个时辰前,他还和慕子翎在这里反唇相讥,亲密无间又互相试探。
他想方设法地弄到了慕子翎的三寸乌发。
而今慕子翎却已经躺在这里,呼吸微弱地濒临死亡了。
当最后一层里衣剪开时,围在周遭的医丞都轻轻倒吸了一口凉气。
在慕子翎整个胸腔的中间部位,有一个像婴儿拳头那么大的伤口,贯穿了他的整个身体,且泛着腐烂的黑色。
这是巫蛊之术,王上。
医丞道:真是好厉害的毒。
孤看得见。
秦绎说:孤要知道的是怎么解!
医丞额头直直冒汗:这似乎无解。
伤处太大,即便没有蛊毒,慕公子恐怕也难以活命。更不提还有巫蛊之术,臣无能为力啊。
秦绎走到慕子翎床边,慕子翎面色雪白如纸。
从前艳丽而阴郁的眉目都沉寂了下去,凌厉的气质收敛了,只剩下种重伤无助的脆弱感。
他这样昏迷的时候,和睡着很像,都显出一种真正和年龄相符的乖顺和柔软。
甚至瞧上去有些稚气。
试你们一切能试的方法。
良久,秦绎喉咙微微动了动,哑声说:孤不想说太重的话。但慕子翎现在绝不能死如果你们留不住他,孤也许会叫你们付出你们绝不想承受的代价,明白么?
医官两股战战,跪地俯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