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止川无言以对。
他一直都是有一层厚厚的壳子保护在自己外面的。
从相遇的时候开始,银止川就从来没有见过西淮真正的样子。他的冷漠和寡淡都是伪装,不让任何人接触到里头敏感隐秘的内里。
却不想真正揭开的那一天,是这样的千疮百孔。
西淮想,他也是曾不顾一切去爱过银止川的。
就像飞蛾扑火那样。
用这一颗满是伤痕的心,禁锢在深渊的躯体,不顾一切地想要靠近他,给他一份自己能给的最纯粹的爱。
过去银止川给予他的那一份毫无保留的喜欢,他有好好珍藏,也有竭力回应。
到而今,他要收回就收回吧,他也并没有欠他什么。
西淮突然感觉有些疲倦,他身形绷得像一把张紧的攻,声音却低微得仿佛精疲力竭:
我说从来没有爱过你,
西淮低哑说:是对的。
毒也是我下的。
西淮说:你若是心里觉得生气,就杀了我。我给你陪葬。
银止川:
我想清楚了。
西淮低低说,他像用尽了所有力气,声线虚软无力:你是我的血仇遗孤,你要死,我该拍手称快才是。又为什么要难过?
无论我们曾经是不是互相倾心,你又用自己的性命救过我。
世间牵挂,本就一笔乱债,还过了还会添,不如一了百了,谁也不算亏欠。
西淮已经很累了,他有点想靠在门框上,找个地方坐一坐。
几天没有进食的饥饿让他能撑到现在已经是濒临极限。
然而银止川看着他的模样,突然脸色变了变。
只见西淮额上不知何时覆上了一层密密的汗,不知是极冷还是极热,他用手臂紧紧地抱住自己。
银止川疑心西淮是不是又有什么诈术,然而直到看他几乎坐不住地往下栽去,才终于忍不住往前,将白衣人一把揽入了怀中。
西淮身体不住地发颤,他像痉挛一样剧烈地哆嗦着。
少年起初还想推开银止川,不叫他看到自己此刻的模样,但是片刻后就只剩下痛苦的呻吟。
西淮西淮?
银止川略带迟疑地低声叫他。
西淮全身上下仿佛被万蚁噬骨,痛痒得几欲发疯。
他拼命蜷缩身体,想忍住,不要显得那么狼狈,却只能将掌心抠得越发鲜血横流。
银止川有些不如何是好,他无措地看着西淮,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样一回事。
红丸的药瘾终于爆发了,且来势汹汹。西淮感觉清醒的意识正在一丝丝抽离自己的身体。
他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只死死咬着唇。实在忍不住后,他抓住了银止川的手。
杀了我
他张口无声地喘息了一声,仰头说不出什么意味地看着他,哑声道:银止川,杀了我。不要再看下去了
朱墙黛瓦,九重宫门,惊华宫。
沉宴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楚渊了,一方面是楚渊有些回避他,另一方面,是他遇到了桩棘手的事
王为良上报说,家里的信笺丢了几封,也许他们沟通来往的事被人发现了。
沉宴从十三岁起开始有了七杀这一人格,而后他时不时就会出现短暂的失忆。
沉宴不知道那是因为七杀曾短暂地掌控了他的身体,两个人格彼此之间,只有七杀知道对方的存在,沉宴的原识却不知道七杀的存在。
从那之后,七杀就开始盘算着什么时候把这个废物的原识弄出去,自己掌控这具身体。
他是很聪明的人格,作为天生的暴君星宿,七杀几乎不理解为什么沉宴有这样的命宫,却有这样温和的性格。
在谋划期间,他选定了王为良,命他暗中为自己炼制琉璃箭。
琉璃箭是很有价值的武器燕启的公子瞬华能御活尸,那些冰原上冻僵了的尸体,只有琉璃箭能够克制。否则天下披靡。
有了这张底牌,七杀能够很好地和顾雪都谈交易。
只是没有想到,在一切按照七杀的计划顺利推进的时候,会出现楚渊这一变数。
他并不反对沉宴喜欢楚渊最开始沉宴破除楚渊十字印的那回,还是七杀代他动手的呢。
他看着原识藏藏掖掖地喜欢人太窝囊,实在看不过眼,就帮他做了决定只不过是怀着某种促狭的心思。
原识看人的眼光不错,七杀玩味地想,那个病气的观星师品尝起来滋味很好。
只不过如果是没被他发现自己的身份的话。
作为杀破狼之一的七杀,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被一个凡人观星师识破身份,并且压抑在星宫五年的一天!
他是象征征战、杀伐、和不详的七杀啊!!
虽然这一次再回来,楚渊已经因为曾经被他破身而灵力大减,甚至都未能看透他的伪装,但是七杀依然不太想招惹楚渊。
如果王为良真的弄丢了信笺
比起在天下人面前暴露身份,七杀更忌讳在楚渊面前暴露身份。
如此一来,要想个什么办法解决这一难题呢?
七杀玩味地转着批改奏折的狼毫御笔,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似乎有些乏味。
要是能有什么办法,叫楚渊伤透心,离开星野之都就好了。
这样自己就安全了。
七杀想:可是,那要做些什么过分的事儿,叫他伤透心呢?
第147章 客青衫 102
崇信末年,整个盛泱陷入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混乱。
先是立观星神侍纷争,然后关山郡大旱,及至后来连一国王都星野之都,都发生了前所未有的混乱。
无数朝臣上谏,请君王上启天神,下罪己诏,以平息神愤,王无一应允。
后来,不知怎么坊间开始流传一种流言,说这一切的源头都是观星阁少阁主楚渊所造成的。
他身为先帝的钦点神侍,本应如现今君王后母,却以色媚上,祸乱朝纲,诱导现今君王做出父子共妻一般的事,这才惹得天神震怒。降下灾罚。
身为盛泱百年间最出众的观星师,却声称推不出亡国三星也是这个缘故:
他自己其实就是亡国三星之一。
过去人人崇敬的观星阁少阁主,一时间身败名裂,天怒人怨,被放到了风尖浪口的最高处。
面对这种纷争,最高权位的君王沉宴,却做了一桩令人无法理解,却足够胆寒的事情
他以雷霆之腕抓捕了所有听信这种谣言的人,上至一品官员,下至寻常百姓,拖到惊华宫门口杖责。若认罪则放还归家;不认罪,就一直打到气绝。
至于占卜出来的三星就更好解决了,沉宴下令把观星阁内所有弟子下狱,每日杀一人。若杀到最后天宫中的贪狼星还没有灭去,才能说明楚渊就是观星阁里的那个不详之人。
数日内,星野之都内死去人数愈万,每天都有无数惨叫和唾骂在惊华宫之外此起彼伏。
刚刚经历过毒患的王都,实在经不起任何折腾。沉宴这么一手下来,盛泱国脉几近断绝。
楚渊的求瑕台离行刑点很近,他每日听着惊华宫外的杖责和哀哭声,都静默很久。
他试图去找沉宴撤回成命,但沉宴根本不见他。逼得急了,才丢下一句:
朕心里爱你,愿拿天下换你,莫要犟了,回求瑕台养着吧。
楚渊在宫门外静立了一整宿。
直到第二天红日初升,薄薄的晨曦洒下来,侍候沉宴上朝的宫人递进来了楚渊的辞绝书。
羡鱼为众矢之的,不值得君王以江山社稷庇佑。今归思南山,愿祈君安。
愿祈君安。
多少年的知己陪伴,最后落下句读的,只有这四个字。
七杀手指夹着楚渊的辞绝信,似笑非笑,在指尖转来转去。
他想果然是这样,这个人的软肋和死穴,都太过明显和容易拿捏。
求瑕台空去的时候,没有人知道楚渊临行前想到些什么。
只听人说,他最后什么也没有带走,就如他从前带着一张琴,一袭雪衣来到星野之都的时候那样,离去的时候他也同样没有从星野之都带走任何俗世人间的赏赐之物。
师父您曾后悔过么?
驶出惊华宫的车道上,一辆再简朴不过的马车中。最后留下的那名观星阁小侍僮问楚渊:入世七年,耗散一身灵力,却什么也没有得到这一切,可值得?
世事与人心,本就是世上最复杂的东西。
楚渊倚靠在马车的侧壁上,车身的颠簸令他感到轻微的晕眩。
然而楚渊轻微地笑了一下,摇摇头,说不出是寂寥还是地孤寂说道:
我自以为参透了星辰,便妄想读懂尘世。却不知世间远有比星辰轨道更复杂的事。在这一点上,是我自妄了啊。错了的人也许是我。
其实从头到尾,楚渊都确实不是一个善于钻营政治和人心的人。
他不应当进朝堂,更不应当为沉宴违背观星师的禁令。可他从前多么孤注一掷,觉得这一切都能够被自己掌控。
殊不知没有任何人能料到未来,而今他再回首望去,才发现事情早已经向着他不能控制的方向发展去。
他和沉宴正在离彼此的初衷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我不要你为难。
楚渊深深地呼了口气,叹息道。
他注视着自己的衣袖,在心中无声地对沉宴说。
此刻,在他身侧,是空空的只放有一张五弦琴的座位。
在马车之外,隔着一定的距离跟着一名带有银色面具的少年。
他脸上和身躯上留有不少伤,都是在底狱的时候留下的。楚渊本想让言晋与他一同乘马车,但是不知道什么缘故,以往再信赖依恋他不过的小徒儿却异常沉默地拒绝了。
楚渊将他从底狱带出来之后,言晋就不再怎么和楚渊说话,有时候楚渊转过脸去了,他却又安静地看着楚渊发呆。
好像有满腹的心事一样。
楚渊想也许是徒儿长大了,却不知道是有淬毒的邪恶的种子栽下,正在少年的心中生根发芽。
在楚渊离开星野之都的这一天,九天之上的命运星野发生了彻底的变化。
两柄乱世之刀正在脱离它们唯一的鞘,长达百年的中陆乱世就要开始了。
后世《星野之书》上曾这样说:
楚渊去,而盛泱亡矣。
据说楚渊离开星野之都的那个晚上,宫里又派出了最快的马去追
那是七杀又把神识还给了原识他就是这样恶趣味,偏要等把事情做绝之后,再把摊子撂给别人,欣赏别人痛苦绝望的反应。
好在这样朝令夕改的矛盾指令,近日来宫内已经发生了数次,仆从们都早已见怪不怪了。
孤独的帝王没有追回楚渊,只得到了楚渊的一句话:
我拿陛下当知己,愿陛下做千古良君。
我拿陛下做知己,愿陛下做千古良君。
沉宴呢喃着这句话,面前摊开着楚渊留下的那封辞绝信。
他低笑了数声,随即大哭起来。
高贵温和的君主,就如一个孩子那样大哭。
他从来没有祈望过什么少年时处处不得志的皇子,即位后面对日薄西山王朝的君王,这一路他走得很不容易,但是曾经偷偷许愿想得到过的,只有一个楚渊而已。
我要是不认识你就好了。
在被抛下的这一刻,沉宴流泪哽咽道:虽然我依然会是那个受限于世家大族的狼狈君王,困窘不堪,但我一个人,大不了与他们斗得至死方休。就像一个鱼死网破的怒兽一样。虽然他们都想将我作傀儡,但是我不会这样难过。楚渊,我要是从来没有遇见过你就好了
在思南山碰见楚渊的时候,沉宴正值失意。
他在宫中因母妃出身低微,不受器重,空有抱负却难以酬志。他漫无目的地走上思南山,原本是想散心,却没有想到碰到山中奏琴的雪衣人。
我对你笑,见你也对我眉眼晏晏,神情温和。便以为你也是对我初有好感的。
沉宴哑声轻喃道:可是后来我才明白,你看世人,心中慈悲,便都微微带笑。
有许多道理,说尽了,心中反倒会更加难过。
沉宴对楚渊好,楚渊也感念于他的善意,只是他想要的,楚渊从来不曾给。
唉,有什么好难过的呢?
阴暗的角落里,七杀撑着脸无聊地看着沉宴的悲伤,他想:楚羡鱼想你做千古良君,宁可用自己离开来换。你不愿意。但千古良君也不是你想当就能当的呢。
生来就要做亡国之君的命轨啊,哪有那么轻易改变?
同一时刻,镇国公府。
银止川将西淮手忙脚乱地带了回去,却发现西淮浑身都烧得滚烫。
他起初还有些意识,挣扎着推阻银止川,或是呢喃着让他把自己放下但是他能逃走、尚有行动力的时候,银止川都不愿意放他离开,现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银止川怎么可能反倒答应?
西淮别无他法,意识也逐渐模糊。他感觉银止川将自己带回了房间,便不住地往床脚缩去。
性格里,西淮是非常不愿意露怯的那种人。
他在乎自己的模样,在乎自己的举止,任何时候都注意着自己的体面与仪容,这也是为什么哪怕沦落风尘,他却依然叫银止川一眼注意到的原因。
然而此刻西淮却感觉到自己正濒临失控的边缘。
他只能压抑自己不说话,不发出呻吟,却不知道自己能忍多久。
走开走开。
西淮颤抖着说。
银止川注视着从未见过这般失态的西淮,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对,但是又没有找到问题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