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押生青吧。湖蓝、杏黄、生青,也就这几个色比较常见了,明年哪一种一夕烟棠开得多,这里头的金铢就归谁咯?
少爷?
二名仆从都有些微微的吃惊。只有银止川仍然是笑着的,他懒洋洋将钱袋抛给其中一人,嘻嘻哈哈说:你们二人自己找一处地方保管这金铢,互相监督,谁也不能将它先拿走。若是万分幸运,是我押中了,你们就将里面的钱兑换成纸钱烧给我,然后将里头的钱拿去平分吧。
七公子!!
小厮们愈发色变。
但是银止川摆摆手,示意没关系,神色如常。生青是一夕烟棠里最罕见的颜色了应当不会被我押种才是。
但是它真好看啊,我曾见人穿过这颜色的衣裳,真是一眼就忘不掉。见过一次,这一生都要为此而倾覆的。[*注2]
二名小厮不明白银止川话中的意思,只见银止川微微仰起头,看着灰色的压抑地天空,眼瞳辽阔而深寂。他们怔愣地望着他。
星野之都与银止川一样,似乎都被某种敲骨吸髓的疾病挟裹着,摧枯拉朽地走向衰亡。
这个冬天格外地难过。
很快,距离九百里的燕启大军拉近到了六百里。说起来真是无颜,也许是出于傲慢或是其他什么原因,这个曾经盘踞于整个中陆之上的庞然大物盛泱,面临一个蜷居于北方的雪之国度,竟然孱弱得如同没有丝毫反击之力的孩子一般。
无数人脸上浮现起死灰的神色,城外的流民眼看日渐增多,怨声哀道之下,一个从未有过却无比可怕的念头浮起在每个人的心头
盛泱也许真的会灭国。
不是无妄之忧,而是身在盛泱最安全、最核心的王城,百姓居民们眼见自己每日能得到的粮食越来越少,而派出去的将领仿佛束手无策一样,这个答案就成了呼之欲出。
银七公子救救盛泱罢。
不知是谁第一个朝镇国公府求救的。
那大概是在一个晚上,鼓起了绝大的勇气,一个女人悄声地拍响了镇国公府的门。低声地哀求着。
守夜的门房听到了,但不敢妄动。只隔着门,手揣在冬衣中在门后站了一宿。
也没敢报给银止川。
但是没有想到,随即而来的接连好几天,都有百姓来门前求告。且人数越来越多。
他们大概是真的走投无路了,眼见盛泱已经失去了半边土地,残忍的燕启人就要打到王城脚下来。他们迫不得已相信起那无缘由更无依据的童谣
十万死士,国之铁盾。天下之兵,斩尽亡尸。
人到绝境,总会病急乱求医地相信点什么。守夜仆从闷了几天,到了第六日,终于因为人数太多,直接惊动了银止川。
但是银止川什么也没说。他披衣立在墙下,看着一墙之外的火光,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话:
七年前,他们也是这样把臭鸡蛋和烂菜叶从墙外抛进来,扔在我父兄的棺木上的。
然后便漠然离开,对府外那此起彼伏的求祷视而不见。
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站在什么立场指责他,府中的人面面相觑。
如果真的有城破的那一天,姬无恨会带你离开。
但是在路经西淮房间的时候,他又这样同西淮说道。
西淮彼时正在院中静坐,靴边一地冷寂寒霜,闻言微微一震,朝他回过头来。
怎么,很意外么?
银止川笑了:你现在红丸的瘾已经戒除,姬无恨会替你清除剩余的毒素你自由了。我还留你做什么?
但是
西淮讶异地望着眼前人,银止川神情淡漠,看向他的眼神已经完全恍似陌路人,冰凉得叫人心惊。
我不要。
静了静,西淮突兀地说道。
这不是你要不要的问题。
银止川依然处变不惊:我要你走,即便是打昏了扔出去,也不会叫你死在我府上的。
你不要用这样的眼神注视着我。
银止川一笑,眯了眯眼:我已经不会再被你这么一注视,就惊慌失措了。
树的枝叶慢慢地从枝头飘下来,被风夹裹着,慢慢落在西淮素白的衣襟上。
他像是思虑了很久,才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如深潭的眼瞳起了丝丝微澜:为什么?花辞树已经在星野之都,如果他和顾雪都里应外合,你
他的声音中带有一丝微颤,不太稳,似乎很艰难地才将那个隐秘的讯息说了出来。但是他面对的对象却全部在乎,甚至唇角略微带着戏谑地看着他,问道:
哦,那又怎么样呢?你担心我的安危么不过他们动作也许没那么快的,我觉得还是你的迷魂草会叫我死得更快一点。
为什么。
静了良久,西淮还是忍不住问道:你竟然要放过我么?你不恨我?
事到而今你还不明白?
听到西淮的话,银止川却反而笑了起来。
他微微歪头,审度着西淮,回答说:恨是很宝贵的情感啊。你凭什么自信骗得我的心爱后,还能得到我的恨?
我现在。
他停顿了一下:西淮,是不想与你有任何的瓜葛。包括与你一起死去。
你已经、不是那个让我甘愿生死与共,来世相约的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1]:这句话和林昆的番外《明月心》里有呼应。那个里面详细讲述了林昆的痛苦和过去的错误的选择。
[*注2]:一个彩蛋。这个生青色,是银止川初见西淮时,西淮在赴云楼穿的衣服的颜色。一见惊艳,一生都为之倾覆。
第152章 双更合一
你要一直与我这样耗下去吗?
深幽的夜里,恶魔在人的耳边低语。
七杀一遍遍地诱惑着:再这样下去,你就要来不及啦。燕启人很快就要过赤霞河,宽慈仁厚的君王,难道你不怕成为史书上千万人唾骂的亡国之君吗?
沉宴伏在案边,浑身冷汗,手抓住桌案的边缘,小臂处青筋暴起。
他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叠叠军报上,沉沉喘息。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遇上这种事,或者说,今日才发现自己遭遇了这样的事。
我不是一个好君王,沉宴咬着牙:但是我也绝对不会、将列祖列宗的大好江山,就这样交到你这般的怪物手中!
哈哈哈,我是怪物。
七杀大笑着:我是怪物但是我是真正的你啊
他的声音忽然小下去,像一下凑到了沉宴耳边,极轻地悄悄说道:真正的你,就是这般地恶、这般地混账包括对楚渊做的那些事:哪一样不是自你心中滋生,只是你不敢做罢了?
我替你大大方方显露出来,你却还要装什么伪装的正人君子?
沉宴被自己额头上滚下的汗水辣得双眼刺痛:楚渊是了,还有楚渊。
他曾经最珍视、也最倚仗的人,可是现在又在哪里?
他还没有见他最后一面,多少次梦中浑浑噩噩看着他从城墙上一跃跌下,却只能呆呆看着,什么也做不了。那几乎成为了沉宴最无法逃脱的噩魇。
如今他离开了星野之都,究竟是该庆幸,还是难过?
我活着一日
沉宴咬牙说,因为痛苦,他的下颚和两腮咬得极紧,一时看上去几乎有些狰狞:就一日不会让你得逞哪怕是做亡国之君、被记入史册遭受唾骂千万年,也不会叫你得逞!!
愤怒的低哮、沉沉的呻吟、与嚣张无比的狂笑混杂在一起,隐于重重宫帷中。
长夜深重如墨,化不开分毫。只有偶尔碰巧溜进的一阵风,吹着那帘幕,将轻薄如纱的帘,吹得一起一落。
天明还很遥远,而这照不进一丝光的地方,是属于恶魔的。
明晃晃的日光,爬上墙头的青藤,吵得不能再吵的七嘴八舌的争论声。
银止川恍惚间觉得很熟悉,他又回到了从前少年时的后院里。
兄长们正在打打闹闹,你争我吵,比着手脚和枪法,将整个院落都闹得不得安生。
仆从和丫鬟面带无奈地路过,都像躲小霸王似的远离着他们绕路走,一边勾着颈瞧,一面苦笑。
你先耍赖的,说好了不躲不避,只站在原地守防,你双脚离地了!
你知道个屁!小爷哪时哪刻说过不闪避了?我是说开局先让你三招!
大哥你看他!!
银止晟被夹在中间,脸上带着安抚的笑,左右为难地看着自己的两位兄弟。
嘿
只有银止川笑着从树桩上跃下来,手里握着一颗刚摘下来的酸果。一边走,一边掀起衣裳角随便擦了擦,眼看就要张大嘴,送入口中嘎嘣嘎嘣地咀嚼起来。
老七
路过檐下的时候,一个面孔肃然,带着些威严与冷厉的男人却正站在屋前。叫住了他,问:你今日新学的那套枪法连熟了吗?
银止川一僵,背影都定住了,不用想都知道是正在争分夺秒地想什么理由好蒙混过关。
年迈的镇国公叹了口气,同他说道:
你跟我进来罢。
而后变转过了身,回到了黝黑、地板颜色也深沉的祠堂内。
银止川垂头丧气,看上去就像一个犯了错,认命等待着即将到来惩罚的小孩。
他张盼又不敢太放肆地跟在父亲身后,眼瞧着自己的靴子尖儿。
你想得怎么样了。
关上祠堂的大门,正午白晃晃的阳光一下就被隔绝在了外面。
祠堂里很沉静,有种说不出的叫人感受到压抑地氛围。银止川看着围在自己四周、恍若无声凝视着他的先祖灵位,有一些些喘不过气。
父亲总是很严厉的,他眉宇间有一条极深的川字纹,令他不笑时总给人极大的威视感。
即便是银止川,也不敢在父亲面前太过犯浑嚣张。
呃还没有。
银止川声若蚊蝇。
他知道父亲说的是什么事那是关于他不小心打开的沉重木匣的。
木匣中放着一杆濯银重枪,于黑暗中也泛出淡淡荧光,吓得银止川一下子丢在了地上。
但是打开了这个匣子本身究竟意味着什么,银止川还并不清楚。
这是你的宿命。
镇国公凝视着儿子,那目光中的压迫力让银止川低着头,根本不敢与之对视。良久他听父亲道:你是被天下之兵选中的人那么,你就必须担当起这份责任。
当一件事只有你能做到的时候,就成了使命。
但是银止川却梗着脖子,衣角还沾着几根刚才他爬树摘果子蹭到的枯枝草叶,看他的模样也八成是心里还在想着待会儿要去哪里打弹弓。
这样一幅从头到尾都写满了顽劣的模样,任谁看了,都无法将其当做托付家国安危的最佳人选。
可是为什么偏偏是这样玩心甚重,一身反骨的小儿子,成了濯银之枪千百年来最终选中的人?
镇国公长久地沉默,许久后,他像是也不知道该怎样解决自己这逆子的问题,只得长叹出一口气。
不许出去玩闹。
镇国公喝令道:在冥游室中好生静修!等何时枪法能在我这里走过百招了,再出去胡混!
是。
银止川拉长了声音,满心满意的不乐意,但是也无法逃脱。
他看着父亲离开的身影,又开始盘算着自己一会儿一个人在这无趣的地方玩什么好。
但是随着镇国公逐渐模糊的身影,一点一点合上的门,他突然发现只有自己被留在了这黑暗中。
梦像突然衔接上了结局,一切光影和喧闹都忽然远去:银止川独自站在黑暗中,一个是他孩童时的自己;一个是他而今身形已然挺拔的自己,他们并肩站立着,所有人都离他们远去周遭虚无,没有一物。
他举目能看到的,只有不远处仍然泛着莹莹幽光的濯银之枪。
仿佛在无声地召唤着他。
来吧提起枪,用它成为天下人的英雄。
但是银止川不为所动,他只沉默寂然地看着那缕微弱淡极的白光,好像即便盛泱在他眼前灭亡,他也不会走过去分毫。
咳
寂静的夜里,烛光噼啪极轻地一闪。
银止川皱紧眉头,低低咳嗽,从梦中清醒过来。
与梦里日光和煦的晌午不同,此时的盛泱已经是隆冬。夜里干燥而极冷,房间里也点上了火盆。
炭石在火盆中烧得发红,然后一点点消弭,变成白色的灰烬。
银止川睡了一身的汗,他拥被坐在床上,稍微发了一会儿呆,想久违的梦中故人音容。然后才回过神来,看着自己这一身汗透的里衣,想要不要去重新换一身干燥的。
谁?
然而,突然间,他警惕地抬起头,望着门外出声问道。
房间外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响动,有一个模糊的人影照应在窗纸上,像是从房外路过,又像是在稍微犹豫着,要不要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