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少庭:“……看来是发生了些很不美好的事情。”
沈灵均道:“叶女士与我母亲只错了三岁,我母亲在这片土地上遭遇的事情,一些令她倍感委屈甚至侮辱的事情,叶女士也定都遇到过。”
“其实只听到我说到这里,好像我母亲经历了和叶女士一样的事情,但却做出了不同的选择。”沈灵均直视着车前方,看着这片土地上街头来来往往的人。
大多是黄种人,也见到白人和南洋来的黑黄皮肤人种,但他颇有些冷眼看世界的心理,因为直到现在也不知自己究竟属于哪里。
“可事实上,我常常听到继父问我母亲,为什么每年都要支出一大笔费用给华夏的救助机构,要知道,远在英国的她是没有办法了解到这笔费用是否真的用在了救助穷人身上,而非被贪婪的华夏人中饱私囊。”
许少庭听到这话,当即不知今天第几次愣住,只见沈灵均也自嘲一笑:“结合母亲当年恶狠狠的说出不踏上华夏土地的话,只觉她这人有些莫名其妙,如今我却也有些羡慕她了,可我自己都不明白,我是在羡慕什么呢?”
第六十四章 追逐太阳的人
沈灵均的疑问, 许少庭想其实这人心里早有答案,并不需他回答什么。
不过一个人心中早有答案还这样疑惑,大概是他即使得出了答案,却对这样的一个答案始终存疑。
回到家中, 下了车与沈灵均道别, 他孤零零的一人进了屋, 许嫣然埋怨他“怎么不请人进来喝杯茶”, 他道:“沈先生还要回到玛丽女士身边, 本来就不该耽误他太多时间。”
张氏又催促他洗澡换衣服, 并且叮嘱佣人把换下来的衣物多洗两遍。
忽略两位女士家长里短的说着葬礼的话,许少庭回了房间, 当天晚上珍珍跑来找他,惯常的要兄长每天写的稿子来看, 许少庭坐在桌前,撑着下巴打盹,整整一日都没有怎么活动,稿子写久了,脑子都开始犯困。
对着珍珍的问话,困呼呼的答道:“今天没有写《大道仙途》。”
珍珍简直疑惑极了, 看他桌上明明新鲜出炉的雪白稿纸黑色钢笔字:“这不是你今天写的小说吗?”
“唔……写的不是《大道仙途》。”许少庭打了个呵欠,“我想睡觉了,你想看小说,明天再说吧。”
珍珍心里更是和藏了个猫似的, 猫爪子挠的心里痒痒:“那你写的什么——新的小说吗?”
许少庭合上钢笔盖子,拿文具压住稿子,人起身晃晃悠悠的朝着床走:“是新的小说。”
“你怎么不写《大道》,写新的了?”
“那我看看你新写的。”
许少庭往床上一扑, 脑子困得一团浆糊:“还没写完,你想看,等写完了再看。”
珍珍又喊了几声,就见床上的兄长趴在那里,俨然已经睡得今夕不知何夕了。
小姑娘眼睛在稿子上打了几个圈,忍着了去擅自拿过来看的冲动,出卧室前小大人似的叹口气,给许少庭盖上了被子,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个脑袋。
确定人不会着凉,便站在床边抹了把额头并不存在的虚汗,很是忧愁的自言自语:“哥哥这么大个人了也不会照顾好自己,看来真是要辛苦我未来的嫂子了。”
许少庭不知道小姑娘人小鬼大的说了这样的话,第二日珍珍去上学,就换了许嫣然来要小说看,几乎把昨天和珍珍的对话重复了一遍,才送走了这位便宜姑姑。
到了晚上,珍珍又来问,许少庭莫不想到:长篇连载小说作者怎么就这么苦命呢?
催更——简直是他们永远无法逃脱的命运啊!
这样被催了整整三天,家中三位女性便在晚饭时将他三堂会审。
许嫣然恨铁不成钢:“你既然已经在报纸上连载小说,怎么就不务正业的又开始写起中篇了,少庭,你说你对得起贺主编吗?”
许少庭心道,这有什么对不起,他交给贺主编的稿子让他一周不写,都不用担心连载开天窗,像他这样有整整一周存稿的良心作者去哪找。
张氏也说:“既然已经开始在连载《大道》,一心二用……也不好吧。”
珍珍最直白:“哥哥你的新小说还没写完吗,不是说只是个短篇吗?”
“本来是只打算写个短篇,毕竟也只是突然有了些感触罢了……”
“什么叫本来?”三位女士齐声惊疑不定的看着他。
许少庭深感压力极大,小声说:“写着写着,就写长了。”
这个写长,足足时间拖延了一周,直到贺主编再次上门那天,他落下了最后一个字,完稿共十五万字左右,在那天上午被家中三位早就好奇的女士们迫不及待的拿走稿子,要拜读下这位放着大火的连载小说不写,不知发什么“灵感”的写了篇这样的小说。
刚看到书名时,珍珍便嘟囔了句:“这名字真奇怪,比《大道仙途》的名字还奇怪。”
张氏道:“确实让人摸不着头脑,但往下看,也许看完了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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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小说上来便先出现两个小女孩,这俩女孩名字很有意思,一个名字叫迟阳,一个名字叫尹月。
迟阳与尹月的父母是移居在英国的华夏人,两家人都属于中产阶级,住在同一所高级公寓,因为都是华夏人的这层原因,自然十分交好,于是在同一年各自有了女儿后,两个小女孩也是一起长大,说她们是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也不为过。
作为在英国长大,从未去过华夏的两个小姑娘,外人可能以为她们已经不认为自己是华夏人了,即使长着黄色的皮肤和黑色的眼睛头发,但她们心中的那颗心已经是白色的了。
但其实正是因为这样的外表,迟阳与尹月从小就无法融入白人的孩子群体中。
有的是小孩子们出于天性,排斥和自己不一样的人,有的则是他们的白人父母就歧视有色人种,于是给自己的孩子也灌输了有色人种——尤其是黄种人低人一等的价值观。
迟阳和尹月在人生前十八年的遭遇与经历几乎如出一辙,都迷茫过自己的归属,如果是按照国籍,但是身边的原住民们显然并不欢迎她们。
如果寻根问祖,她们从未踏上过那遥远的华夏土地,父母更是对母国的评价既怀念又排斥,可又从未放松过她们对华夏文化的学习。
以至于她们即使成长在英文环境中,也能说一口地道的中文,写一手规整的汉字。
直到她们上了大学,接触到了许多来自华夏的留学生,越来越多的了解到华夏这个东方巨国的遭遇,更是被华夏留学生们团结一致,高呼着口号,被他们虽年轻但目光坚定的面容打动。
尹月问迟阳:“他们的眼中是什么?”
迟阳说:“是名为追求的精神。”
尹月的眼睛充满了向往:“真好啊,阿阳,我真的很羡慕他们能这样直白的表达出他们热爱自己的国家,可我到现在,都不知自己究竟属于哪里呢。”
“人生漫长而短暂。”迟阳拉过尹月的手,年轻的女孩眼中似乎燃起了光。
她对自己的挚友说,“如果不知道自己究竟属于哪里,那就主动的去寻找。”
在这天,“追寻”的种子埋在了少年人的心里,两个女孩也在大学毕业那年,与决定归国的华夏留学生结伴离开了英国,即使在她们离开前,她们的父母送了她们这样的话。
“你们疯了吗?男人便算了,你们要去的地方可绝不欢迎女人,你们简直是去自寻死路。”
“你们长大了,想去哪里没有人可以拦得住,但千万不要逞强,如果待不下去便回到这里,爸爸妈妈永远是你们的后盾。”
两个女孩带着父母的不舍坐上了去华夏的轮船,她们怀着满腔的热忱,与那群华夏留学生们一样,满耳朵满嘴的都是“改变国家”“拯救华夏”,“在这黑暗的时刻如需光明,我们便做那点燃自身的蜡烛”。
这样打着崇高旗号其实满是空想的理想,很快就在她们踏上华夏土地不久后被现实打破。
她们带着存款而来,想要办实业,给穷人们提供工作。
结果一见她们两个女孩子,不仅没有人愿意和她们合作,还充满蔑视的说:“正经女人可不会出来抛头露面做生意。”
“你们两个女娃子怎么能和男人一样?这个年纪还没嫁人?真是可怜哟,我女儿这个年龄都三个孩子了。”
“你们简直是伤风败俗,什么,英国人?呸!卖国贼!汉奸!国家危急存亡时刻,你们竟然跑到国外去享福,果然唯女子与小人不可信也!”
更有男人连原因都不找,直接便说:“我不和女人打交道。”
尹月气的破口大骂,很快便冷冰冰的对迟阳说:“哦,我们是女人这就是原因了。”
迟阳便看到尹月眼中,那原本亮起来的光灭了,她一脸疲惫的说:“回去吧,阿阳。我们是女人,这就是原因——你还没发现吗,那些华夏留学生全是男人呢,我们什么时候见过女孩子?”
“这个国家,不欢迎女人。”尹月眼中含着泪水,“我也绝不认为自己的归属是这里。”
迟阳握着尹月的手,一如成长过程中的每一次,她给这个小了自己两个月的妹妹打气:“阿月,歧视无处不在,在英国难道就不存在歧视吗?只要有人在的地方,歧视就会永远存在。”
迟阳的话说动了尹月,她暂时打消了回英国的念头,但实业做不下去,两个女孩子便决定创办学校,毕竟能使一个国家发展起来的除了经济,那就是教育了。
创办学校自是费了一番功夫,先是老师好不容易才招到几位,还是穷的揭不开锅了,才愿意在两个女校长手下做老师。
但教学搂与老师都有了,却没有学生愿意来,一听是女人创办的学校,即使可以免费上学,但这年头能让孩子上学的人家首先不缺这点钱。
穷人家更是恶狠狠的啐唾沫:“竟然让我儿子去上女人办的学校?你们真是烂心肝啊!什么?那就让女儿去上学?女人怎么能识字读书?这是要反了天,还想骑在男人头上啊!”
穷人家的女人骂得更狠:“也不知道哪来的钱办学校,什么腌臜地方都打着学校的名义,她们两个放在我们老家,那都是要沉塘浸猪笼的哟!”
尹月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她怀着名为“理想”的东西来到这里,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开,她劝迟阳和自己一起回英国。
却见到她眼中的光仍然亮着,一如她们第一次见到那些留学生年轻的面容上,有着同龄人眼中都没有的坚定。
尹月明白了迟阳的选择,她骂道:“你是个疯子吗?你会死在这里的!”
又哀求她:“回去吧,明明可以选择更轻松的度过自己的人生,为什么非要留在这里?那些人真的值得你去救吗?”
“值不值得,在我自己。我也并非圣母,我只是明白……”迟阳在这天给出了她的答案,“明白如果就此离开,在我生命结束的那一刻,我后悔的始终是我选择放弃的那件事情。”
“既然人生无论如何都会后悔,就让我任性一次吧。”
尹月知道这答案并无错,但她却不能认同,带着对迟阳的愤懑,她独自一人离开了华夏。
虽然分别的不愉快,但两人也并未从此断绝联系,在接下来的二十年中,尹月结婚生子,工作过,也最终因为照顾孩子的原因成为了一名家庭主妇。
而曾经前半生与她一样的经历的迟阳,至今未曾组建家庭,可她的名字却已经在华夏留学生间传播,成为了华夏沪市颇具名望、令人尊敬的迟校长。
是的,迟阳成功了。
尹月想过去见她,祝贺她,可每每都因各种家庭琐碎的原因拖住,也或者是她年轻的容颜不再,人生中尽是些乏善可陈的无趣事情,便本身也逃避着去见那位令人尊敬的迟女士了。
她从二十一岁开始,接连生了三个孩子,之后孩子的孩子也诞生,等她猛然回首半生,看着镜中憔悴的妇人,再想起身边华人圈子中,被人尊敬称呼道的“迟先生”“迟校长”……
华人们称颂她,甚至不惜用伟大来形容,让她恍然间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稚嫩天真的面庞充满着向往:“阿阳,我也要成为那样的人。”
我是……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为什么最后成为了这么平庸的一个人?
尹月迷茫的想到,外孙的哭声响起,她便来不及再想,匆匆忙忙的拿着沏好的奶粉去喂孩子了。
直到她收到了迟阳葬礼的邀请,阔别二十年,她再次踏上华夏的土地,并且告诉自己:“最终还是迟阳的选择错了,如果她回到英国,一定能活到七老八十,而不是才四十岁不到就去世。”
空着手去了华夏,归来时尹月带走了迟阳留给她的遗物:一个硬壳厚皮的日记本。
她翻看完毕,忽略扉页写的那几句话,正文内容与其说是一个女人的半生记录,倒不如说是一个人的半生苦难史。
于是她告诉自己:我没有错,我这样平凡的一生很好。即使迟阳获得了名望,但歌颂苦难毫无必要,人生短暂,我的选择才是正确的。
一转眼,尹月老了,丈夫早她十年就去世了,她刚开始在儿子家中照顾孙女孙子,后来女儿生了孩子,又去照顾外孙,等到她老的再也照顾不动孩子了,她被送到了养老院。
等到她要死的那一刻,她的孩子们,孩子们的孩子……甚至连第五代都诞生了,因为她活得足够老,她都九十五还是九十六……老得已经记不清自己多少岁了。
也老得要死了。
不同年龄肤色性别的后代们围着她的病床,他们哭泣着,却也说:“母亲/祖母的这一生是很好的一生。”
最后,孩子们纷纷上前与她告别,直到照顾她许久的护士问:“您还有什么愿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