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他刻薄地把初来乍到的路拾萤抛在身后,一个人溜进礼堂。
到礼堂时,讲座已经开始,他在最后一排坐下,就眯着眼睛在嘉宾席中急迫地寻找。可人事变迁,竟没有一张脸与他记忆中的师兄相近。宋敬原一时以为自己看错了,又对照着姓名卡仔细巡视一圈——
没有就是没有。
他微怔,吐出一口热气,挺直的腰板软下去,靠在椅背上,心微微一沉,可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庆幸。
苏柏延没来。
宋敬原一个人坐在末排发了会儿呆,回过神时,听见台上正讲到陆王心学。知行合一致良知,浅显片面的老一套,他不感兴趣,起身朝后门走。
他在后门站住了,那儿正对着一棵老银杏,绿如田野,一片斑驳树荫。头顶风吹云动,棉花糖似的走得飞快。
小时候学诗,都从李白教起,苏柏延讲的第一句却是王维。
“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师兄告诉他,王维愿做闲云野鹤,但问佛理,游戏人间。师兄还说,世事纷扰,避世而居,未免是坏事。怎么,如今苏柏延做了野鹤,一飞而去,就不愿再回到江都这样的小地方来了吗?
宋敬原心里莫名憋着气,折了根路边的大叶黄杨枝,一片一片摘叶子泄愤。叶子摘完了,枝条也一并折断。正起身要补上两脚时,忽然听见背后传来话声:“我看看,谁又惹我们家敬原上火?好大的少爷脾气。”
05 狮子头
◎“明儿见。”◎
苏柏延连嗓音都与宋山神似,难怪宋山那么喜欢他。
宋敬原猛地回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六七年过去,少年变成年。昔日记忆中犹显清秀稚嫩的面容愈发凌厉,棱角分明,只一双眼睛,依旧狭长如柳叶,微微含笑,似月牙弯舟。架着一副浅灰色的眼镜,不露锋芒,却又才气天成。
宋敬原平常对着外人,尖酸刻薄得好像不会说话,只有对着家里这两座大山,习惯像只奶猫一样撒娇。于是也不嫌丢人,嗓子一哑,委屈喊道:“师哥……”
话音未落,苏柏延伸出食指挡在唇前:“师父不愿你这么叫,你还是喊苏老师比较好。”
宋敬原眼眶当即红了,脾气上来:“我就叫!他手有多长,能管那么宽?又听不见。”
苏柏延拿他没办法。
两人坐在台阶上,他问苏柏延怎么不在嘉宾席。苏柏延只笑说自己是临时替人讲课,没有出风头的必要。
苏柏延看着他:“长高了。”
“废话,”宋敬原声音很低,“这么多年,就是只猪,它也长大了。”
“你在生我的气……”苏柏延叹了口气,“别生师哥的气。”
宋敬原心里真是有气的。第一他今天受了委屈——抄了三千字,就是打小临帖腕力过人,也觉得手酸——第二,将近七年的时间,杳无音讯,苏柏延不曾有一封书信往来,宋敬原不知道他怎么可以如此狠心。
心里火憋得太久,一见到正主,立刻准备翻天覆地烧起来,苏柏延短短一句“别生气”,却把火灭了,叫他像皮球一般泄了气。
他一个人独自打拼,七年吃了多少苦,宋敬原心里有数。
苏柏延抓着他的手反复看。记忆中还是小孩的师弟,一只手掌已经能撑起一片天地。
宋敬原不肯看他:“不是你的讲座吗?你进去给那些学生讲去,别来烦我。”
从小苏柏延只给他讲课,现在却是别人的老师。
“我真讲了,你又要吃醋。再说了,只是单位里的任务,做一个巡讲,不当真的。”
“哪个单位?”宋敬原瞪着他。
苏柏延笑而不语。
他不肯说。
宋敬原又气起来:“为什么?”
“师哥不常在江都,省得你挂念。”
“你不来信,我就不想?”宋敬原眼眶又红了。
苏柏延沉默良久,似是被这句话说痛了心。见他不说话,宋敬原一时间慌了,解释道:“我胡说的,师哥别往心里去。”
苏柏延笑笑,糊弄过去:“师父还好吗?”
“没有看你的信。”
“我猜到了,信上没有字。”
宋敬原显然一怔。他师兄心思向来深,思虑周全,还藏了这么一手。“那为什么还要叫人送信?”
“试试。还以为有回转的余地。”苏柏延眸光暗下去,“可惜师父依旧不愿见我。”
提起这件事,天色都暗下来。晚霞如彩鳞,一片片盖在落日之上。云散如卷风,又如蛋花在碗中散开。晚风闷热,吹得树叶沙沙响。
宋敬原一时有些恍惚,以为回到幼时家中庭院。
他有些不明白,当年到底是为什么要闹到恩断义绝?可既然他心中并不生宋山太过苛责的气,两人又为什么一副死生不复往来的样子?
宋敬原试探着开口:“师哥若是亲自上门,师父不会不见的……”
“我不愿意,敬原。”苏柏延打断道,“自取其辱的事情,我不做。”
“师哥后悔吗?”宋敬原愣愣地问。
“不后悔。”他声音很轻,“人有自己的路要走,走了,就不回头看。只是师恩难忘,旧情难断。”
宋敬原还想刨根问底,可苏柏延忽地伸手捏他的耳垂——宋敬原属于耳垂肉厚且多的那一派——他笑着说:“瞧你热的,耳朵都红了。进去吧,等下师哥讲‘字画之美’,都是基础课,师哥给你复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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