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似乎是专给玛桑人歇息下榻的地方,铺了好几张竹床。他们把风灯撂在门槛边上照亮,百里决明和裴真两人肩并肩坐着,眼也不眨地盯着对面。方才关个门的工夫就移走的小屋,现在却一点要变的迹象也没有。
百里决明两手扒着眼睛,强迫自己不眨眼。左肩一沉,扭头瞧,裴真这小子靠在他的肩头睡着了,长而翘的眼睫在风灯微弱的光里,是淡淡的一抹金。他越看越觉得这小子像寻微,特别是这眼梢的弧度,斜斜挑出去,一样的昳丽。
和寻微真有夫妻相。百里决明感叹。
一转头,却发现面前的屋子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一个,成了间堆杂物的。百里决明腾地站起来,扒着门框探头往里看。
“没看着!”百里决明气道,“它拣着我走神的时候变!”
裴真醒了,揉着眉心问:“前辈因何分神?”
“还不是因为看你!”
裴真笑了,曼声道:“原来前辈因为偷看我睡觉误了正事。”
百里决明气结,脸庞不争气地红起来,“谁偷看你!”
裴真长长唔了声,“前辈因为光明正大看我睡觉误了正事。”
“……”说什么都不对,似乎越描越黑了,百里决明急得想扇自己两耳光。
正说着,裴真忽然一顿,目光投向了百里决明身后的乌漆小案,好像看到了什么东西。他走过去,用帕子擦了擦桌角,只见手帕扑掉灰尘,桌角出现了清晰的两个字。
“救命。”
第31章 无渡(一)
通常来说,若见到求救标识,百里决明的第一反应是进入鬼国的仙门弟子留下的。然而桌角的这个“救命”很奇怪。
它们不是汉地文字,而是玛桑羽虫篆。
他们走了许多个屋子,这回留心寻找,竟在许多处都找到了同样的求救标记。有个玛桑人迷失在了他们自己建的坟寨,彷徨无助地走了很多地方,每到一个地方就留下求救标识,期盼救援的人找到他。
裴真抚摸那羽虫篆,道:“这是个孩子。”
他说得非常笃定,百里决明挑起眉,“怎么说?”
“第一个标记出现在桌角,第二个标记在窗沿下面,第三个在牛皮鼓的鼓面,第四个在黄铜镜镜面。”裴真道,“前辈没有发现么?这些标记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百里决明想不出来,“嘁”了声,“你说,看看你能说出什么名堂?”
“求救标记若要让人发现,定要标在显眼的地方。如果是前辈,你会标在何处?”裴真问。
百里决明随便叩了叩墙,“这儿。”
“不错,”裴真比划了一下百里决明指的位置,“依照成人的身高,确然是与视线平齐的高处最为合适。然而我们发现的标记,无一不在低处。我们要弯下身,甚至要蹲下,才能发现此人的求救标记。”
裴真端详那笔迹,一笔一划,显得稚嫩朴拙。他道:“他年龄不大,至多十岁。”
一个孩子,怎么会进入黄泉鬼国?这个孩子是玛桑人,一定来得比他们、比喻家人和谢家人都早。在天都山还没有建立宗门的时候,在大宗师还没有发现地裂的时候,有个孩子被遗忘在这里,不知过了多少年。他的父母知道么?十岁不到的小娃娃彷徨在此处,该有多么害怕。百里决明叹了口气。
时至今日,这孩子极有可能已经没命了。
————————
不再思考这个孩子,他们又盯着对面屋子盯了一炷香时间,这回两人都打起精神,绝不睡觉。然而他们似乎是看见了,又和没看见一样,因为对面的屋子眨眼之间就变了模样,到底怎么变的两人都没看清。裴真换了个法子,在门槛上面摆了张月牙凳。屋子再次变换,月牙凳在对面的一半凭空消失,他们握着剩下这一截陷入了沉默。
“看来是术法了。”裴真打破寂静,“前辈见多识广,可有什么头绪?”
这话说的,若他没有头绪,岂不就是孤陋寡闻了?百里决明憋了半天,尴尬地左右看了看,转移话题道:“裴真,先不说这个,你觉不觉得寨子太空了?”
裴真神色凝重地点点头,“同感。”
他们一路走来,发现个很不寻常的地方,就是这寨子大部分房间都是空的。修这么多屋子,却空置在这里,只他们刚进的那个大屋坐了几具尸体,实在是很不符合常理。
“按你之前的猜测,阴木寨是给死人住的。”百里决明说,“可修这么大个地方,就给那么几个死人住,这几人面儿也太大了吧。”
人都哪儿去了?
暂时想不明白,百里决明放弃了,把灵犀刀扔给裴真,“反正寨子几乎是空的,屋子还老变来变去,我们弄出动静也无妨。劈屋顶试试,我轻易不能动用术法,你劈。”
裴真依言拔出刀,对着屋顶一劈,破出一道罅隙来。几块碎木板掉下来,溅起浓雾一样的尘埃。裴真眼疾手快躲在百里决明身后,掩住口鼻,身上一点儿灰尘都没有沾上。
百里决明抹了一把脸,满手都是灰。嘴里一股呛人的灰尘味,恶心得紧。他吐了几口唾沫,恨道:“你小子倒是机灵!”
两人顺着梁柱爬上去,探出脑袋一瞧,竟然又到了一个小屋。按理来说他们原本在围楼的最高层,再上一层应该是屋顶才对,可他们没能出去,而是进入了一间新屋子。百里决明很泄气,折腾这么久,一点儿头绪也没有。一把老骨头还得跟着年轻人跑来跑去,他觉得辛酸,拖着手脚找了块地方躺着,打量这间屋子。
这里摆设和其他地方很不一样,家什都挨墙靠着,箱笼和桌椅高高垒在一起堵住了正门,当中挤了一具拦门尸,门板被开出一条缝隙。一瞧便知道发生过事,地上很多脚印,破碗滚得满地都是,桌椅上有许多剑痕,全是打斗的痕迹。怕那拦门尸起尸,百里决明把它扔下了地板洞。
裴真用帕子抹去地上的灰尘,发现许多一种极细的兵刃砍出来的细痕。裴真让百里决明扫扫地,百里决明不肯起来。裴真无奈地摇摇头,从他身上扯下一块布,踩在脚底来回走动,将灰尘都擦了。灰尘擦完,地上的景象清晰许多,裴真在角落发现了一枚剑符。
符记是仙门独有的标记,各家符记样式不同,谢家用风符,喻家用剑符,袁家用金符,穆家用雷符,姜家用水符。抱尘山无渡和百里决明师兄弟则用火符,只不过他哥俩年纪大了,很少去各家走动,没什么人见过火符的样子。
剑符说明喻连海曾经来过这里,在这里放置了一面八角铜镜,看来这些碗筷是喻连海和他手下人用的。他们在这里生火休息,忽然间变故发生了,门外来了东西。这东西势必非常凶恶,连喻家的宗主都难以应对。一个喻家子弟大义凛然堵住门,给其他人逃跑争取时间。
可八角铜镜呢?一般来说,镜子应该放在剑符指示的位置。裴真上下翻找,并未见到。在屋子里四处逡巡,也没能找到。难道被人拿走了?他心里起了疑虑,来过这里的人一共有四拨,第一拨是那个误入鬼国的孩子,他来的时候仙门还没人进来,他不可能拿走铜镜。第二拨是留下镜子的喻连海,第三拨是穆知深,灰尘掩住了剑符,这拨人并未发现此处有铜镜,第四拨就是他和百里决明。
想明白个中关节,裴真拉了下嘴角,哂笑起来,“想不到黄泉鬼国虎狼之地,竟引得这么多人前赴后继。”
“什么意思?”百里决明望过来。
“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至少还有一拨人——第五拨人来到了这里,他们带走了铜镜。”裴真的笑意越发深了,“一路走来,我们只见到寨民和仙门子弟的尸体,这拨人很可能活着离开了黄泉鬼国。”
“那敢情好,至少说明有路出去。”百里决明喃喃道,他犯困了,眼皮子上下打架。
“铜镜封印每面不一,只有座师和宗门知道如何破解,寻常人取走铜镜并无大用,所以这个人必定来自宗门,或者与座师过从甚密。”裴真道。
百里决明双手枕在脑后,“用那个什么来着……哦,连心锁,问问姜若虚都有谁知道铜镜封印,让他列个单子。单子上不在鬼国的,统统抓过来盘问一番。说实话裴真,我觉得希望不大,阴木寨这么大,我们连一半都没走完,说不定等一下那家伙的僵尸就蹦出来了。”
“何必问座师,谁知道铜镜封印,我心中便有名单。”裴真笑道。
“哦,谁?”百里决明打了个哈欠。
“我与知深,我们都在鬼国。”裴真缓缓道,“那么就只剩下一个人了,无渡宗师。”
难怪那家伙知道鬼国那么多秘辛,原来他来过。百里决明一点儿也不意外,那老头吃饱了没事干就爱四处瞎转悠,哪里偏僻险恶他就去哪儿,生怕自己命长似的。
“完了,他已经死了,我和寻微亲手埋的。为了攒钱打他的棺材,寻微半个月没吃肉。他活着的时候费劲巴拉跟我讲那么多,我就记住不能乱吃东西。”百里决明说。
“是啊。”裴真无奈苦笑,“线索又断了。”
“除非无渡老儿变成恶鬼,一直跟着我,在这儿附个尸跳出来,告诉咱们怎么走。”百里决明叹道,“不过老儿道法高深,看破红尘,立志超度天下鬼魂。就算全天下老百姓都成了恶鬼,他也不会成为恶鬼的。”
他刚说完,地板下面发出“咔咔”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沿着底下的房梁攀爬。百里决明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坐起身便见一个黑漆漆的头颅探出了地板洞。那显然是具凶尸,脸庞漆黑,没有嘴唇,白惨惨的牙齿龇在外头。他转过脸,发出“嗬嗬”的响声。百里决明一见他,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困意全鸽子似的扑剌剌飞走了。
百里决明指着他,大吼:“无渡老儿!”
裴真一愣,还没反应过来,百里决明脱兔似的蹦了出去。那凶尸被他吓了一大跳,一下松了手,掉回底下那层。百里决明跳下去追人,裴真拿起风灯,快步跟上。那凶尸跑得奇快,百里决明的速度也如虎豹一般,嗖嗖如飞,只看得见连串的残影。
第32章 无渡(二)
裴真紧随其后,不曾落后。风灯随着他的奔跑狂摇,光晕乱摆。
百里决明猛地发力向前一窜,一下把凶尸扑倒,骑在他身上对着他的脸面揍了一拳。
“碰见你爷爷还不老实!”
裴真随后赶上,掏出银针扎在凶尸后颈,凶尸一下软了,瘫在原地烂泥似的。
“前辈……”裴真问,“你方才喊他无渡?”
“可不是么?”百里决明把凶尸的脸掰给裴真看,“你瞧,这是火符,无渡的火符!这么大一个,还烧在人家脸上,明摆着告诉我:决明你师兄我给你留了东西,就在这孙子身上,快来拿!”他看了看凶尸被烧得面目全非的脸颊,咂舌道,“太缺德了,看把人给烧得。丑成这副德行,是个人都怕。”
原来是误会,裴真扶额摇了摇头。
“旁人见了害怕,只会绕道走,他所怀之物才不会落入他手。”裴真觉得事情变得越发有意思了,“想不到无渡宗师早已料到前辈会进鬼国。”
百里决明十分感动,他与无渡虽是同门师兄弟,但由于年纪相差太大,他又英年早逝,无渡对他亦兄亦师,甚为宠溺。主要表现在他四体不勤,好吃懒做,每个月都向无渡要钱。无渡次次怅然叹息,教导他要尽早自立,然后从拧巴的茄袋里,掏出一叠皱皱巴巴的银票,十分不舍地放进他的手心。
“决明,体谅体谅我老人家吧。”
百里决明嗳嗳说好,下次照旧来打秋风。
他不大记得小时候的事儿了,无渡说他很皮,总喜欢爬高,在屋檐间跳来跳去,让人在底下追着喊。死因也不记得了,他们修道的多半是捉鬼死的,但无渡说他是跌跤摔死的,他不信他死得这么窝囊,认定自己是捉鬼死的。从记忆开始明晰起他就和无渡待在抱尘山上,他们感情一直很好。
他知道无渡道法臻于极致,想不到业已到了预知未来的水平,早早在这为他备下了后路。年纪大了,心变得很软,想起那个老家伙,百里决明眼睛发酸。伸手上下摸寻凶尸的袖袋香囊革带,却什么都没摸到。最后两人的目光共同落在了凶尸鼓鼓囊囊的肚子上,百里决明按了按他的肚皮,硬梆梆的,里头显然有东西。
“不是吧,”百里决明不可置信,“无渡把东西藏人肚子里去了?这怎么弄,剖他肚子?”
裴真沉吟了一下,站起身。百里决明以为他要去找工具,谁知这厮掏出丝帕掩住口鼻,在五步开外的地方站定。
“前辈,看您的了。”他温声含笑。
百里决明很想把这小子打一顿,白了他一眼,站起身检查屋子,确认四周有没有尸体,免得剖到一半凶尸偷袭。提着风灯绕了一圈,正掀着帘幕,一串软绵绵的东西掉在头顶上。不知道什么玩意儿,湿淋淋的,百里决明头皮发麻,忙往头上一抓丢在地上。压下风灯一看,竟然是一截血红的肠子。
裴真看他顶着满头污血,眼神甚是同情,远远丢给他一方帕子。
百里决明气得吐血,一面用帕子擦头,一面指他,“你给爷记着,一会儿爷把你也弄脏。”
举起风灯仰头看,一具死尸两手被绑着,挂在房梁上,腰以下的部分都没了,剩下半拉上身,还晃悠悠的。他穿着谢家缠枝白杏的外袍,看来是几十年前进来的谢家人。裴真蹙起长眉,“怎的死状如此凄惨?好像被什么猛兽撕咬过。”
“要不要弄下来看看?”百里决明问。
用灵犀刀劈绳索,劈了两三下都没劈断。两人定睛一看,绳索竟然是仙门的捆尸绳,这玩意儿结实得很,轻易劈不断的。
只好上梁扎针了,裴真把针包递给百里决明,百里决明用嘴叼着,猴子似的蹿上梁。他算是明白了,裴真这小兔崽子就是来郊游的,脏活累活都得给他干。他觉得辛酸,伺候完徒弟还得伺候女婿,这是什么世道?那吊尸的脖颈子离房梁有点距离,灯光昏暗,百里决明老眼昏花看不清,弹了半天的针都没有扎中他的穴位。
裴真叹道:“前辈,我带的针只剩一包了。”
“你不早说!”百里决明气道。
百里决明用腿夹住房梁,倒吊下去,正巧和吊尸面对面。这尸体脸色苍白,和其他在寨中发现的尸体一样没有腐烂。他和裴真思考过很久为什么鬼国里的尸体不会腐烂,想来想去,应该和鬼母的术法有关。恶鬼鬼域规则和外界不同,百里决明的鬼域可以将岩浆引向地表,鬼母或许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本事,可以保持鬼域中的尸体不腐。
这吊尸活生生的,和他不过一个巴掌的距离,好像下一刻就会睁开眼。百里决明默念着,你识相点儿就别睁眼,要不然老子一把火烧焦你。吊尸很识时务,安安静静挂着。百里决明将他翻了个面,对着他的脖颈子扎下针。
搞定,百里决明从梁上跳下来,拔出灵犀刀剖凶尸。鬼国里的尸体都非常新鲜,刀尖没入油皮,汩汩的鲜血争先恐后涌出来。里头肠子粉白,内脏挤在一堆,百里决明忍住想呕的冲动,赤手伸入尸体腹腔,腹腔里又湿又粘,随着他掏弄的动作唧唧作响。
百里决明干呕了好几次,道:“无渡到底怎么把东西放进去的?”
裴真说:“我们还是不要想这个问题了。”
鼓鼓囊囊的肠子从腹腔里拉出来,宛如一条血红色的长蟒。百里决明用刀割开肠皮,终于把里头的东西取了出来。经过这么一遭,他浑身披血,当真与凶煞一般。
裴真十分怜惜他,给了他许多帕子,贴心地道:“不用还了。”
百里决明:“……”